文/方齡皖 編輯/任 紅
黃牛巖下,長江曾在此“背靠背”
文/方齡皖 編輯/任 紅
流水和風掠過,天空中云影的徘徊里,似乎看見了億萬年的時間之手。
原來,“山無陵,江水為竭”并不稀奇,沒有什么東西,敵得過亙古如斯的時光。


2003年,長江三峽的石頭(巫峽和瞿塘峽那一代自然形成的巖石,大約七千萬年前)。 攝影/李風/FOTOE
很慚愧,我走神了,目光一再從攤開的地質地圖上挪開。在三峽工程壩區黃牛巖下,兩位地質專家在田野調查的現場給我科普,長江三峽是如何形成的。
太古代、元古代、中生代、新生代、奧陶紀、三疊紀、背斜、向斜、褶皺……和地質專家聊天,時空概念變得輕飄飄的,動輒幾百萬年。上一句話,屁股底下還是巍然的高山,下一句話時,就變成了大海……
地質上的三峽至少已300萬年,而“三峽”之名,始見西晉左思的《蜀都賦》:“經三峽之崢嶸。”唐李善注曰:“三峽,巴東永安縣有高山相對,相去可二十丈左右,崖甚高,人謂之峽,江水過其中。”
作為人類文明的起源地之一,有關三峽的歌賦汗牛充棟,我們該怎樣表達一個立體的三峽呢?隱于更久遠歲月里的那些秘密如何獲知?
“求索三峽者,石頭是君師。”夏天,我跟隨宜昌地質大隊兩位資深地質專家李福喜和林肖榮從最基礎的田野調查做起,探究三峽的秘密。
田野調查的路上,兩位地質專家的小鐵錘從不離身,一路敲敲打打,砸下來的碎石湊到放大鏡下,觀察時光的痕跡。“喲,這是花崗巖,8億年了。”樂天溪王家坪的路邊,露出大量頁巖,黑色,一層層的,不用錘,手一摳就落了下來。我問“這是因為含煤么?”“那時候生命剛起源,樹都沒有,哪來的煤。”
我們的手隨意一指,一座山峰、一條峽谷、一塊巖石,為什么它出現在這里?為什么它們的形態是這樣的?兩位地質專家都能給出有趣而又令人信服的答案。
天熱,坐在路邊休息,流水和風掠過,天空中云影的徘徊里,似乎看見了億萬年的時間之手。原來,“山無陵,江水為竭”并不稀奇,沒有什么東西,敵得過亙古如斯的時光。
一
巖石是地殼變動的履歷表,也是地質工作者要研究的“石頭書”。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這些石塊,都是億萬年時光的杰作,每個地層對應著相應年代。專家打了個比方,這些一層層厚厚的沉積物并非雜亂無章,像是一塊精美的蛋糕。哪一層是面粉,哪一層是奶油,哪一層是巧克力,都秩序井然,有律可循。三峽就是切開的蛋糕,露出了時光蘊藏在其中的密碼。
黃牛巖下,江流千古。傳說中的那頭黃牛依然不改變不用揚鞭自奮蹄的努力造型,依然還在石壁上作奔跑狀。
黃牛巖為什么會在千山萬壑中鶴立雞群,又何臨江一面陡然生崖?兩位專家說,當初這些山峰都“桌子板凳一般高”,后來,順著河溝、溪流的方向有了裂隙發育,在卸荷作用下,轟然崩塌,因此成就了奇山異峰。
這是一個晴朗夏日午后,有風從樹梢掠過,山林里蒸騰著濕熱的氣息。我們坐在半山腰上,不遠處的三峽大壩橫亙大江,灰黑的混凝土在強烈的陽光里反射出金屬般的質感來。壩下江水平緩流動,有游輪緩緩駛出船閘,江面上有隆隆的馬達聲傳來。

楠木園江邊石及行船。 攝影/黃正平
汛期來了,壩上的高峽平湖則浩浩蕩蕩,那些山峰像是浮在水上的盆景。臨水眺望,頓生煙波浩淼的空闊感來。
來自宜昌地質大隊的地質專家李福喜和林肖榮在一處古樹的濃陰里鋪開這一帶的地質地圖,黃陵大背斜的核部似一只巨大的烏龜,安臥在長江上。這個穹狀的背斜構造,南北長73公里,東西寬36公里。正是它的不斷隆起塑造了峽東地區鬼斧神工的地貌。
由于三峽水流億萬年的切割,這里是地質考察的天然剖面,也是天然的地質博物館。“不需要鉆探,直接就能觀察各個地質年代的沉積。”
巖石是地殼變動的履歷表,也是地質工作者要研究的“石頭書”。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這些石塊,都是億萬年時光的杰作,每個地層對應著相應年代。專家打了個比方,這些一層層厚厚的沉積物并非雜亂無章,像是一塊精美的蛋糕。哪一層是面粉,哪一層是奶油,哪一層是巧克力,都秩序井然,有律可循。三峽就是切開的蛋糕,露出了時光蘊藏在其中的密碼。
無數的中外地質學家對三峽情有獨鐘,有的圍繞這里研究一生。
1924年春,北京大學教授李四光偕同助手趙亞曾對長江三峽東段,即西起秭歸東至宜昌間的地質進行了詳細的調查,確立了出露在黃陵背斜的地層分類,揭開了三峽地質之謎。“最突出的貢獻是確立了震旦系的層位,”《湖北地質志》稱,“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事實上,比李四光的調查更早的1903年,美國地質學家維理士和勃拉克維德就曾來到湖北,調查川鄂間至宜昌一帶的地質,勃氏建立了峽東地質的初步分層。李四光在其論文的地層一節中專門指出,這兩位美國前輩關于出露在黃陵背斜的地層分類,目前看來不作某些基本的修改是很難讓人接受的,“但注意到這些人重要貢獻還是有益的”。
二
“香溪就是古金沙江的東支,向西流入金沙江。”
從遙遠的各拉丹冬一路向東奔襲,歷經艱難險阻,直指大海。但,古長江并不是和現在一樣,專家說,它曾在這里一頭向西,一頭向東,背靠著背。高峻的黃陵巖曾是這兩條長江的分水嶺,阻隔兩條河流的彼此吸引和靠近。
原來果真如此?隔著50萬年的歲月,已無力想象兩條大江背靠背時的驚濤駭浪。但地質專家言之鑿鑿。事實上,長江的形成,經歷了億萬年光陰的孕育和發展,它是經過多次強烈的造山運動引起的海陸變遷和江河發育過程而形成的。
長江在三峽以上,有100萬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積,從昆侖山以南到巫山以東,形成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和嘉陵江等支流,總稱為川江水系或古金沙江水系。在喜馬拉雅運動和青藏高原崛起以前,黃陵背斜以西的金沙江水系向南流入紅河,“香溪就是古金沙江的東支,向西流入金沙江。”
地質學家李四光也曾論斷,黃陵背斜為華西、華東的分水嶺,嶺西之水流入歸州盆地和四川盆地,嶺東之水則向東流。李四光認為,長江曾經向西倒流,然后向東切穿三峽。地質學家尋找到的一種石頭證實了他們的推斷。
之前,地質學家曾在黃陵背斜以西的河段,發現了大量的花崗巖卵石,甚至在四川盆地都有發現。李福喜介紹,“這種石頭只有黃陵背斜有,它們為何能在四川盆地出現,唯一的解釋就是它們就是被西流的古長江搬運到下游去的。”
距今約2億年前的三迭紀,現今的三峽及上游地區,包括青藏高原在內,是個水域遼闊的大海,與“古地中海”相通。三迭紀末(1.95億年),著名的印支造山運動發力,各個板塊發生劇烈碰撞。中國大陸的大部分在此期間完成拼合統一,“沒有印支運動,就沒有今天的中國大陸。”
是時,三峽地區和秦嶺抬升,古地中海水大規模西退。黃陵背斜即在此時開始隆起,海退在它的西部留下了秭歸湖、巴蜀湖、西昌湖、滇池等水域。“現在,我們在三峽地區很多海拔千米以上的山上都能發現大量的卵石和海底生物化石,這就當初的遺存。”
在水庫上游選擇石梁、急流、卡口控制斷面上游處河道順直勻整的河段,設立水文站基本站。設立水文站后,可以觀測水位、流量、泥沙、降水、蒸發、地下水、水溫、冰情、水化學等水文要素的變化,為水庫提供可靠的水文資料。
這些湖泊被一個水系串連起來,從東向西流入古地中海,這就是“西部長江”的雛形。黃陵背斜的東部則有當陽湖、鄂湘湖、鄱陽湖及眾多湖泊,它們也被一個水系聯通著,這就是“東部長江”的雛形。湖北“千湖之省”的美名,即與這一地質年代有關。
一天,我們從三峽田野調查回來,在發展大道一處工地上,兩位地質專家指著被劈開的新鮮紅砂巖層說,由此可以判斷宜昌城區也曾是一個內陸湖泊。這些紅砂巖就是當時湖泊四周的流水將泥沙沖刷進湖泊,然后沉積成巖的結果。
三
“這種藻類正是地球生命的起源,也是沉積層里磷的來源。我們相當于是在海底游弋。”
夏天快過去的某一天,宜昌地質大隊地勘院副院長楊剛忠帶我們來到宜昌夷陵區大山深處的一處叫杉樹坪的磷礦。在地質地圖上這里是黃陵背斜的東沿。我們鉆進了被采礦挖空的山體內部。
在地下600米巷道里,楊剛忠從堅硬的坑壁上敲下一枚石塊,捏在手上把玩。在電筒的光柱里,烏黑的石塊幽幽泛光。“這就是磷礦石。”他曾參與了夷陵區的地質普查,對這一帶的地質狀況了如指掌。
這種黑色的礦帶沉睡了四五億年后,重見天日。楊剛忠仔細把玩著手中的這枚礦石:“顯微鏡下,你可以看到磷礦石里海藻的蛛絲馬跡。”“這種藻類正是地球生命的起源,也是沉積層里磷的來源。我們相當于是在海底游弋。”明明是堅硬的石壁,楊剛忠卻說它們曾是柔軟的海洋藻類。
為什么磷礦會在夷陵區為中心的這一片區域里富集?
四五億年前,幽深的大洋底部,已有了藻類生命。在依靠光合作用的植物無法生存的海底世界,從腐爛尸體中釋放出來的磷,被完好無損地保存起來。后來“三峽東部的黃陵背斜隆起,形成海底高地。”宜昌地質大隊黨委書記宋銀橋說,海洋洋流上升過程中溫度升高,壓力降低,過飽和的磷便被沉積出來,堆積在黃陵背斜形成的淺海區域。
地質隊員的找礦成果證實了地質專家的這些猜測。事實上,全世界大部分的磷礦都是以這種方式生成和蘊藏的。
我來杉樹坪煤礦的路上,能明顯感覺到這里不同尋常,兩側清一色的歐式小別墅,有拱門和壯實的羅馬柱。以開采磷礦石為起點,形成了一個綿長的磷化工產業鏈條。“沒有磷礦就不可能有宜化、興發等一大批磷化工企業。”
我們目光所及,露出地表的巖石層層疊疊,如樹的年輪。這些一層一層的巖石,是億萬年里來自陸地的碎屑物、火山灰,還有大量海洋生物遺骸的沉積。滄海桑田,當年的汪洋成為陸地,古生物也變成磷礦物質成為巖石,奇跡般地棲身于巖層里,用它們的生命書寫著地球的生物奧秘。
我們乘坐的皮卡車在四通八達的地下坑道里穿行,不時有拉礦的汽車從旁邊隆隆駛過。杉樹埡磷礦是目前國內最大規模的單井磷礦礦山,坑道加起來有近百公里。不知道我們的腳步聲,是否驚醒了那些沉寂了億萬年的生命。
四
“當然有變化,現在就在變,你看不出來而已。”根據測量,黃牛巖每年仍上升2-4毫米,“百萬年就是二三千米,這足以滄海桑田。”
事實上,地質學家們對長江西流并沒有多大的爭議,爭議集中在,東西長江是如何連通的?
《中華長江文化大系》一書中稱,古金沙江和古長江不斷地從西和東兩個不同方向,延伸和侵蝕分水嶺,直至距今大約70萬年左右,開始貫通黃陵背斜,形成現在的三峽景觀。

燈影峽(明月峽)巖石景觀,湖北宜昌長江三峽。 攝影/許鐵錚/FOTOE
地質專家李福喜在他的《三峽地質旅游知識》小冊子里則稱,東、西長江在河床下切和溯源侵蝕作用中,相互靠近,更靠近,最終完成彼此間的交融。于是,江水貫通一氣,永遠“大江東去”了,“星移斗轉,黃陵山地不斷抬升,河流不斷下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終于刻畫出絢麗多彩的長江三峽。”
采訪的當天,正逢周末,黃陵廟內的游客絡繹不絕。突然想起歐陽修“石馬系祠前,山鴉噪叢木”的景致來。與地質學家們的嚴謹不同,民間關于三峽的傳說,則要纏綿悱惻得多。
據古史記載,大禹治水的首要功績,是鑿通三峽。據《水經注·江水》記載,大禹從江州東下疏浚三峽,“決巫山,令江水得東過”,然后,禹又鑿寬瞿塘峽“以通江”,開西陵峽內的“斷江峽口”。
黃牛巖下的黃陵廟,是三峽地區歷史最悠久,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建筑群落,現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禹王殿內,大禹頭頂藍天俯視長江,執長鍬立于風波中。廟內諸葛亮《黃牛廟記》碑文中有這樣一段記述:“古傳所載黃牛助禹開江治水,九載而功成,信不誣也。”
當地傳說稱,上古時期,大禹帶領群眾治水,黃牛巖久開不通,奉巫山神女之命,土星變作黃牛,每晚助大禹開山。一日,天剛蒙蒙亮,神牛被一送飯的民婦所驚,躍上山崖,潛入深山。至今,黃牛巖的白石壁上,依然有一黃色身影,黃牛巖依此得名。
傳說禹在疏浚三峽時,還曾得到王母娘娘小女兒瑤姬的幫助。后來,不愿回天庭的神女變成了那座令人向往的神女峰。更傳奇的說法是,大禹和瑤姬“有感情”。重慶工商大學教授熊篤指出,《山海經》載,大禹是黃帝的子孫,而瑤姬是炎帝的小女兒,由于還沒出嫁便夭折了,上帝就封她為巫山神女,“兩人相差幾百年的歷史,怎么可能認識呢?”
歐陽修任夷陵縣令時,認為神牛開峽事出無稽,只信大禹治水,提筆就把廟門給改成了黃陵廟。此廟始建于漢代,屢罹兵焚,多次重修。現僅存明萬歷46年(1618)重修的禹王殿、武候祠等。
宋范成大《初入巫峽》詩,結句以詠嘆出之,直抒胸臆,倍有神致:“偉哉神禹跡,疏鑿此山川!”
“這個地貌會不會有變化?”在和地質學家交流時,我們抬頭看了看巋然不動的黃牛巖,問專家。
“當然有變化,現在就在變,你看不出來而已。”根據測量,黃牛巖每年仍上升2-4毫米,“百萬年就是二三千米,這足以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