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煒
此地人對外地人的稱謂很有意思。比如把山西人稱作“老西子”,說“某老西子”;管山東人叫“山東子”,說“某山東子”。這里面沒啥褒貶,就是一種習慣叫法。比如本文所說的這個“余山東子”,就表明他不是本地人,是山東人,姓余,這個稱謂有特征,它提供了一個人的基本信息。
為了敘述方便,我們還是稱他為“老余”吧,叫老余也還顯得親切點。
老余既然被稱為“余山東子”,那自是打山東過到咱東北地界的,這沒的說,我要分辯的是,我們故事開始的時候,老余還是小余。這些前提的事情,我們一定要搞清楚?,F在沒有誰會給你講這些老故事啦,不搞清楚你會聽著犯糊涂,好啦,我們開始吧。
說那小余,當初本來是想到東北來找哥哥的。哥哥幾年前就去東北了,那時候的東北在山東人眼里可是個好地方——要不咋都來闖關東呢,《闖關東》的電視劇你看了吧?就是寫的那時候。
那時候,咱東北人就能忽悠,什么“棒打狍子(也有說獐子的,反正都差不多)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什么“春天插一棍,秋天吃一頓”,聽聽,多讓人眼饞啊,想想都覺得神奇得要命。還有棒槌(人參),還有金礦,還有高大茂密的森林,還有油黑油黑一眼望不到邊的黑土地,還有后來歌中唱到的“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什么的,總之是好得不得了。
小余的哥哥走的時候表示,他既不是去弄棒槌,也不是去挖金礦,就是想去那里找個媳婦。你會說,找媳婦在哪里不能找?可是小余家在當地就是窮得沒人給介紹對象。哥哥來到東北,聽說很快就找到媳婦了。哥哥媳婦是找到了,可人也從此就不回來了?!袄显捳f的好,這娃子,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老話說得一點沒錯?!薄斑@娃子,就是得了狗頭金,也應該回來看看吶,嘁!”四方鄰居都這么議論說,可小余不這么想,小余認為肯定是東北那個地方好,要不哥哥怎么會一去就不回來了?哥哥來過幾封信,信上寫得含含糊糊,沒說怎么好,也沒說怎么不好,有點閃爍其詞的。信上也邀請大家去東北看看,說路費什么的都由他掏。
“來看看就知道了?!备绺缧胖袑懙?。
父母是堅決不去,山高水遠的,他們擔心把自己的老命丟在路上。何況,他們的年齡已經不適宜出遠門,已經對所有的事情都沒有新鮮感了。盡管此前“闖關東”的故事到處流傳,到了他們這輩兒,事情已成強弩之末,解放了,山東的日子也漸漸好了起來。父母雖然自己沒興趣,卻鼓勵小余過去看看。他們希望兒子有出息,“有出息”當然要去遠方,沒聽說誰守家在地有大“出息”的。
備受鼓舞的小余立刻踏上了征程,心里懷著一百個夢想。小余沒出過遠門,他第一次坐上輪船,骯臟腥臭的四等艙(統艙)并不使他厭煩,他站在風浪飄搖的甲板上,看大海波濤洶涌,看海鷗展翅飛翔,看遠處的燈塔的燈光一閃一閃地亮著,大海在夜間像一鍋沸水——黑色的永無邊際的沸水。
后來,又是汽車,又是火車,小余經歷了他人生許多的第一次。車過山海關,就等于是到了關外。路兩邊的景色與關內大不一樣,高山、森林,森林旁邊的野花,不知名的河流,或者,一望無際的莊稼,玉米、高粱,在風中搖擺,發出嘩嘩啦啦的響聲。這些,都讓他心潮澎湃,激動不已。藍天白云之下,太空曠了,太遼遠了,幾十里地看不到一戶人家。
一路上,小余心情愉快,不愉快的只有一件事兒:小余把哥哥的地址給弄丟了。那封信的信皮本來是被娘把它和錢一起縫在內衣里的,可不知怎么掏來掏去,就把那個信皮給掏丟了。小余捶胸頓足,仰天長嘆,這件事情足以致命,地址丟了,你撲奔誰去?好在小余年輕,記性好,后來他冷靜地回憶了一下,隱約記得,哥哥信上提到的那個古怪的地名叫吉林。哥哥去的那個地方離吉林不遠,他想,到了吉林就不愁找不到哥哥了。
小余想錯了,出了吉林火車站他才知道,吉林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小余根本不知道再去哪里找哥哥。在小余毫無辦法、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遇到了一個好心人,那個人也是山東人(小余感覺來到外面,山東人和山東人親著哩?。?,聽了小余的述說頗為同情,就說,你先別找你哥哥了,反正已經來到這里,先找個工作吧。聽說造紙廠正招人哩,你不妨去試試?小余一想,也是,既然找不到哥哥,先找個工作也行啊。于是,就同意去試試。
小余有點文化,寫一手好字,報上名就進廠當了工人。那時候我們的共和國百廢待興,哪里都需要人,進工廠比較容易。好像有文化的又比較少,小余的好字很快被發現了,小余就被抽去寫黑板報,小余能寫會畫的才能得到了展示。廠長經常看見這個個子矮小的小伙子站在凳子上畫黑板報,廠長就注意了,廠長問,你叫什么名字?小余不知道他面對的是廠長,只是覺得這個人像干部,就蹭蹭鼻子,垮垮嘰嘰地說:俺姓余。廠長饒有興趣地問:你是山東人啊?小余就說,是哩,俺是登州府的。廠長說,山東人好啊,山東人能干。廠長拍拍小余肩就走了。小余有些愣眉愣眼的,不知道為什么這個人說山東人好,小余的感覺是山東人也有不好的。
不久,小余就被抽到廠部去了,做了團委書記。那
年頭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不用送禮,也不用溜須,就是廠長一句話。當然,這也不是廠長一個人決定的,開廠務會研究團委書記的角色時,廠長提到了那個姓余的小山東,他特意強調是站在凳子上畫畫的那個。大家就都有印象,都說那小伙子不錯,這件事情就通過了。要不說有點本事和沒本事不一樣呢,小余從此就是造紙廠的干部了,每天在大樓里進進出出。小余還得幫著出版報,本來這個活是廠宣教科的,自打小余當了團委書記后,就順理成章地拿到了團委,小余本來也想找個人替他,可是偌大個造紙廠卻找不到這樣的人才。有一個人畫畫還行,一寫字就完了,蟑螂爬似的。小余就讓他畫畫,自己寫字,也還是要站到板凳上。
要說人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小余有了工作之后,很快就打聽到了哥哥的下落,真的離得不遠,就在城市附近的舒蘭縣。小余頭一次去看哥哥,就很認真,買了四盒禮,給嫂子買了一塊花布,給侄子侄女買了一包糖,穿得精精神神的,提著果盒子就去看哥哥。嫂子看見四盒禮,看見花布,就夸小余懂禮節,會來事兒,又聽說小余在廠里當干部,就說啥也要給小余介紹對象。提了一個人,是嫂子家的一個遠親,哥哥也不反對,顯然哥哥也是見過的,滿意的。說辦就辦,嫂子就領著小余相看去了。小余見了姑娘,挺滿意,大高個,比小余還高半頭,濃眉大眼的,倆大辮,別看是農村人,小余看著感覺像畫上的人似的。小余就眼角眉梢都帶笑,嫂子心里就有譜了,問問姑娘,姑娘從輩分上管嫂子叫姨,姑娘就咬著大辮子說,姨,別問我,問我媽吧。當姨的這就啥都明白了,她媽能定啥啊,那就是同意的意思。又走動了幾次,哥哥嫂子就幫著把辦喜事的日子定下來了。
很快就結婚了,很快就有了孩子,很快小余就變成了老余。變成老余的時候,老余已不是干部了,成了車間的一個焊工。有人說老余娶的老婆雖然漂亮,但這老婆卻把老余的運氣拐帶壞了。倒也是,自從老余結婚以后,他的政治生活就開始走下坡路。這期間發生了許多事情,最大的事情是發生了文化大革命,運動不久,老余就被查出家里有歷史問題,老余的父母居然是破落地主。小余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家居然有這樣的背景,他這才想明白自己家為什么會一下子由富變窮?哥哥為什么當初執意出走?原來是這個原因。大家也嘩然,哦,怪不得老余能寫一筆好字,是念私塾念出來的,窮人家的孩子哪能念得起書啊。廠長這時候也幫不上老余的忙了,運動正在深入,他讓老余到車間去,他說,還是搞點技術吧。老余點了點頭,自己選擇了焊工。不久廠長自己也成了批斗對象,老余看著掛著牌子的廠長站在廠里的汽車上和廠門前被游斗,就知道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經永遠地結束了。
老余樂得自己變成這樣的老余,老余就想,本來一切都是揀來的,丟就丟吧,但工作掉了他不怕,黨票丟了他有些心疼,給他開除出黨他覺得不舒服,老余還是很想在黨里的。不過那時,老余的所有想法都沒用了,一心一意當他的焊工吧。老余畢竟有點文化,學啥像啥,很快在焊工里也是數一數二的了。這時候媳婦一股腦地給老余生了四個孩子,這四個孩子一順水似的,都差不了幾歲。老余的心思就都在媳婦和孩子身上了。自從自己不是干部之后,老余就覺得對媳婦格外過意不去,這個當初畫上的姑娘(老余一直這么看),現在已經被生活的變化給打磨得夠嗆,大辮子沒有了,人也瘦了,連個子好像都跟著變堆碎(東北方言,意為“蜷縮”)了,老余就心疼得夠嗆。老余只要是自己能干的活就決不讓媳婦干,老余學會了打毛衣、做棉褲,老余學會了貼大餅子、攤煎餅、包餃子,可以說家里外頭老余都不讓媳婦伸手,就是一句話,養著。老余覺得老婆已經夠累的了,一氣兒給他生了四個孩子,功勞大大的。這么說吧,老余如果自己能生孩子,他恨不得自己生。媳婦總是惦記著鄉下的父母,有什么好東西都惦記著鄉下,這老余理解。老余就把家里的面攢著,定期換點掛面,然后給老丈母娘送去。
星期天,老余早早把孩子們叫起來,帶著大家去看姥姥(姥爺已經去世)。大冬天的,天還沒亮,外面黑黢黢的,孩子們賴賴唧唧不愿意起來,老余就挨著個地薅耳朵打屁股,給孩子們穿衣服。孩子起來了,媳婦還在睡,孩子們說,你怎么不打媽媽的屁股?老余說,你媽媽把你們生出來,有功,我怎么敢打她。老余就趴在媳婦耳朵邊上小聲問,你去不去?媳婦還沒睡好,媳婦說困死了。老余就知道媳婦不想去了。老余就不管媳婦,老余用一輛永久牌二八自行車,前邊兩個小的,后面兩個大的,馱將起來,晃晃悠悠地奔哈達灣火車站去坐火車。老余把自行車寄放在車站,然后領著四個小家伙走出很遠,繞進火車站去等火車,老余是從來不買票的。到了晚上,老余照例帶著四個嘰嘰喳喳的小家伙回來,媽媽已經睡好了,有精神了,就問姥姥咋樣,孩子們就爭先恐后地匯報,老余就站在一邊慈祥地笑。媳婦就有些不好意思,媳婦說,我給你們做飯去。老余連忙勸住,老余說,我們都不餓。他問孩子,你們餓不餓?孩子們齊聲喊,不餓。睡到半夜,孩子們就翻身,把老余鼓搗醒了,老余拉開燈問,干嘛不睡?小丫頭就說,我餓。那三個小腦瓜也伸了出來,也說餓。老余說,我還餓呢,就披上衣服下地做飯。媳婦也弄醒了,坐起來,有些披頭散發,說你們就跟你爸一起糊弄我吧,不是都不餓么?小的們不說話了,老余在廚房嗞嗞啦啦不知鼓搗什么,香味飄進屋里,孩子們就更餓了。不一會兒,老余進來了,是用葷油煎的粘豆包,焦黃焦黃的,孩子們興奮得直嚷。老余卻是先端到媳婦面前說,你嘗一個。媳婦有些不好意思,媳婦說,讓孩子們先吃吧,我不餓。
老余說,我知道你不餓,這不是從你家帶來的嗎,你不吃,你媽能愿意么?媳婦就嘗了一個,有些燙嘴,直吸氣。孩子們在旁邊看著就眼饞,涎水都流出來了。等到端給孩子,孩子已經等不及,就用手去拿,吃了一手一臉的油。四個孩子就像四頭小豬,轉眼就把一盤子豆包給吃沒了,還舔著手。媳婦就說,你爸的呢?孩子們一愣,沒想過爸爸,老余說,我在煎的時候就吃了。孩子們就嚷嚷,爸爸偷吃,爸爸偷吃。老余就作勢要揍孩子們的意思,老余說,睡覺。孩子們就立即臥倒了。媳婦知道老余是撒謊,就嗔怪地瞪了老余一眼,老余就很知足。
老余對老婆好,對孩子也是出奇的好。所有孩子身上的毛衣(包括媳婦的)都是老余給織的,所有孩子的棉褲(包括媳婦的)都是老余給做的,老余還是顯出了能工巧匠的特色,他從別人那里借來紙樣試著剪裁,然后往里面一塊一塊地絮棉花,然后咔噠咔噠地蹬著縫紉機軋線,縫褲鉤,鎖褲眼,做的棉褲除了腰比別人肥之外,還真像那么回事。為什么褲腰要高一塊,肥一塊呢,山東老家做褲子就都是這么做的。因此,老余家的孩子冬天的裝束就顯得和別人稍有不同,褲腰長出一塊來,還要挽上,鼓鼓囊囊的,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像鴨子似的。
老余還定期領著孩子們改善生活——去松江小飯店買漿子、果子吃。早晨四點多鐘,老余就領著小小的隊伍出發了,他們拿著盆,提著水壺,抱著暖瓶,雄赳赳氣昂昂地去小飯店排隊了。天還沒大亮,就已經有人在排隊了,稀稀拉拉地幾個,老余就指揮孩子們排在后面。飯店每天早晨發100個鐵牌,每個人只能買四根果子,一碗漿子。孩子們能吃,越窮越能吃,老余家一次就得買二十根果子、十碗漿子(也只限買這么些),孩子們回來呼嚕呼嚕地吃,小豬一樣,不一會兒,盆里的果子沒了,壺里的豆漿光了。老余本來是給媳婦和自己留兩根的,不知道被誰吃了。老余就自己用苞米面做點糊糊,里面放點菜葉子,也是喝得呼嚕呼嚕響,媳婦喝得就有些艱難。
老余想,這媳婦是富貴命呢。
老余就還想,我一定要讓媳婦和孩子過上好日子。
老余想是想,日子還是越過越差,不以老余的意志為轉移,給孩子姥姥家送掛面已經從一兩個星期改為一個月送一次了;買果子、豆漿已經從原來的一個月一次,改為半年一次了。那時候大家都不怎么富裕,秋天買白菜,老余家得買好幾千斤。老余家買菜不算多的,鄰居還有好幾家買上萬斤的呢。老余自己吭哧吭哧挖菜窖,他指不上孩子,孩子還小,再說以他對孩子的溺愛勁兒,也不可能用孩子挖菜窖。老余干什么總是富于創造,他在自己家棚子里用磚和水泥砌了一個永久性的菜窖,在里面放上凳子、桌子,用角鐵焊了一個堅固的梯子(他是個焊工,焊個結實的梯子還是很容易的)。夏天的時候,孩子們學習熱了,老余就讓孩子們到菜窖里去學習,孩子們就在小棚子里進進出出,鄰居家的孩子就覺得神秘,過去一看,有些眼熱,也想讓家長給弄一個,拉著家長過來看看,家長一看就傻眼了,乖乖,這哪里是那么好弄的?。?/p>
那時候正落實毛主席“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指示,到處都挖防空洞,動不動就拉警報,嗡兒嗡兒的,很恐怖,仿佛隨時有不知來自哪里的敵機來轟炸,就都搞得人心惶惶。大街上到處都鋪著苞米,說是國家糧庫的,家里的糧食那么緊張,卻很少有人去偷,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國家備戰備荒用的,是早晚有一天要用在老百姓身上的。老余砌那個菜窖的本意也是用來防空的,所以考慮得十分周全,里面有酸菜缸,有糧囤子(雖然最后因為潮濕,也因為沒有那么多的糧食需要放,堆了雜物,但老余的本意是要用的),就差再弄個廚房和灶臺了。棚子里拉上了燈,地上鋪著刨花(刨花也是廠里分的),四周用牛皮紙包上,再在上面又鋪了很多層的牛皮紙,就成了又暄又軟的床,夏天可以在里頭睡覺。1973年,正趕上這里鬧地震,政府和街道動員大家都住到外面,別人家愁得夠嗆,許多人就在路上搭起了床鋪,老余家的孩子卻樂壞了,他們在爸爸鋪的床鋪上又蹦又跳,把牛皮紙跳壞了好幾張。他們高興啊,他們第一次感到爸爸的偉大和先見之明。
老余呢,也感覺很對得起媳婦和孩子,就坐在邊上吧嗒著煙,抿著嘴笑。老三就提醒他,不準在棚子里抽煙。老三是姑娘,老余最喜歡這個老三了,老三額頭很大,眼睛也很大,學習又好,老三干什么都細心。老余就把煙掐滅,就在燈下看孩子們蹦,蹦壞好幾塊牛皮紙也不心疼。
老余家的孩子,不知怎么個頂個地學習好,這可能得益于老余的倒霉。如果是不倒霉,老余的孩子也會和別人一樣在外面瘋,在外面鬧。老余家的孩子開始時也是和別的孩子在外面玩,玩著玩著就覺得不對勁了,他們動不動就被別人罵成狗崽子,罵老余是地主。孩子們就回家問媽媽,我爸怎么是地主呢?媳婦說,大人的事情,不要亂問。孩子們依然不明白,大人的事情為什么就不能問呢?更讓他們不解的是,他們如果在外面被人家欺負,別人家的媽媽來了都是向著自己的孩子,而他們的媽媽過來卻是不由分說,把他們領回家去,關上門,讓他們站在地下反省,而媽媽自己在那里擦眼淚。這讓孩子們很不舒服,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惹惱了媽媽,就有些害怕,就也跟著媽媽嗚嗚哭,開河了似的,哭成一片。老余回來了,看他們哭過的樣子,就問怎么了?孩子們不說,媳婦也不說,好像他們忽然成了同盟,共同隱藏和保守著一個秘密。
打那以后,孩子們就不愿意出去玩了,女孩子不學
習的時候,在家里抓旮旯哈(一種獸骨做的玩具)。男孩子不學習的時候,在自己屋地下彈溜溜,他們變得都很懂事,都不愿意出去。即使有孩子把老余家的門拍得山響,喊破了嗓子,老余家的孩子也是不應。老余就也多少明白一些,老余就用自己的手藝今天給小二做個小飛機,明天給老大做個花瓶,都很精致,但無一例外都是鐵的,只能擺著不能玩。孩子們在這種狀況下,就只有把心思和精力用在學習上,學習就都好,比著賽著似的,老余就覺得生活有了奔頭。
后來,廠長又是廠長了。廠長依然精神抖擻,重新煥發青春似的,還把白頭發染成了黑發,廠長披著一件軍大衣來到老余的車間,老余記得廠長已經有好多年不披這件軍大衣了,再說廠里是要求穿工作服的。披著軍大衣的廠長把當年的小余也就是現在的老余拉到一邊,問,讓你當車間主任行嗎?老余聽著隆隆的機器聲和感受著腳下的顫動,覺得廠長的聲音很遙遠,遙遠得有些不真實,他雖然心頭很熱,但老余還是斷然謝絕了,他說,我不當,還是讓年輕人當吧。廠長說,這不是你的真實想法,我問你們主任了,他說你一直表現很好,我想把他調到別的車間當主任。老余繼續堅持說,廠長,你還是讓我當工人吧,我已經習慣當工人了。廠長搖了搖頭,走了。廠長肯定是覺得這個老余已經不成器了,完了,沒前途了。
老余的確已經習慣當工人了,他考慮問題,所作所為都和工人一樣,他們總是對車間以及車間以上的領導忿忿不平,總是琢磨如何對付領導。他們還往家里偷紙,他們有的是辦法,開始是把紙纏在褲腰上,大搖大擺地往外走。廠里后來發現了這個問題,門衛開始搜查,他們就把紙裝在飯盒里往外帶。門衛其實也是心知肚明,也是例行公事,但你不能過于明目張膽。
廠里一年不知道有多少紙流失,咱就以老余為例,這么說吧,凡是能用到紙的地方老余家都是用紙,鋪床用紙,包東西用紙,蓋東西用紙,甚至鞋墊也是用紙做的。這些紙也都是從廠里偷著帶出來的紙。老余他們廠主要產新聞紙和做水泥袋子用的牛皮紙,新聞紙他們拿回家給孩子訂本子,所以造紙廠學校的孩子都不用買本,即使那些田字格、算草本,也都自己用尺拉出來,沒有人去買。用很白很白的新聞紙訂的本子多好,大家都在用,就不是秘密了,干部工人的孩子都用,誰也別說誰。牛皮紙——也就是現在說的紙袋紙,使用的就更多了,下雨天你如果在造紙廠旁路過,你就會看到這樣的情景,每個人都是不打傘,披著一張牛皮紙進進出出,走起路來嘩啦嘩啦響,濕了就一扔。老余是個焊工,除了往家里拿紙之外,還往家里拿管子、彎頭、水嘴子什么的,床下已經滿滿一垛子了,不知道作何用途。老余業務是蠻厲害的,屬于技術大拿,考級的時候是八級焊工。他和工人相處得很好,他經常為那些偷東西的人打眼(就是望風的意思)、出主意,別人也幫助過他。老余已經習慣了當工人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要是再當車間主任還怎么面對那些工人。
因此,老余這輩子就注定當工人了,但老余不甘心自己的孩子也當工人。那時候有接班的政策,老余如果提前退休,不光可以漲工資,還可以讓一個子女接班,別的和老余同齡的那些人都樂得讓孩子辦接班,他們怕政策一變,就辦不了了,因為以前的政策歷來都是多變的。再加上造紙廠那時候還是市里數一數二的大企業,一般人想進都費勁,就都辦了接班。老余沒辦,盡管那時候老二因病沒下鄉,正在家里待業,姐姐已經下鄉,老余就讓老二成天在家學習,老二看不出這學習還有啥希望,老二的同學大都是造紙廠的子弟,大都辦了接班,上班后還請客,都穿著嶄新的工作服,談吐也不一樣了,都大大咧咧,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互相談起化漿、原木、紙機什么的,都好像很懂似的。老二就有些羨慕,就和老余表達想要接班的愿望,老余就是不讓,為這個老余還和兒子弄了個半紅臉。老余說,我一個人當工人就行了。那意思好像只能犧牲自己一個人,很壯烈,有舍身炸碉堡的意思。
老余也算有眼光,有點高瞻遠矚,過了年的十月就傳出了恢復高考的消息,這對所有念過書的人都是好消息??墒牵切┙影嗟耐瑢W已經上了半年的班了,已經把書本扔掉,沾上了工人階級的一些習氣,雖然還有心思,但真正再讓拿起書本就有些撓頭。同時,畢竟已經有了個班,輕易都舍不得放棄。
老余家的孩子就不同了。老大在鄉下,必須通過高考改變命運,回城是最大的動力。老二在家待業,一直就沒荒廢學業。老三正趕上高考,一直是造紙廠子弟中學的尖子生。三個人在不同的地點同時進了考場,后來三個人的通知書就陸續來了,老大考上了一個中專,老二考上了一個省里的名牌大學,屬老三最有出息,考上了北京清華大學。這可是造紙廠中學的一個意外,整個造紙廠都轟動了。廠里決定對老三進行表彰,老鄰居們都知道,老三就是那個有著倆酒窩、扎著倆抓鬏的小姑娘,當初誰一欺負她就哭,現在笑得比誰都甜,都燦爛。廠長也過來表示祝賀,廠長握著老余的手說:你給咱們廠爭光啦,我聽說全吉林市這些所中學,考上清華的沒幾個。老余就知道傻乎乎地笑,已經不會說什么話了。后來,讓他上臺講話,他憋哧半天才蹦出來一句話:感謝廠長,感謝車間的大高大李,感謝二號樓的老鄰居們。
大家也沒聽出來有什么不對,還覺得挺全面,連鄰居都感謝到了,這老余也夠周全的了。感謝廠長是真的,感謝大高大李也是真的,大高大李都是在他困難時期把他當師傅的人,他們對孩子的成長也給予了幫助,那些飛機、花瓶,老余沒說,都是大高大李他們孝敬他的。感謝鄰居就有些開玩笑了,但老余其實說的也是心里話。他后來私下里和孩子們解釋說,沒有鄰居的孩子對你們的歧視,你們能乖乖地聽我的話么?老余的淚就流了下來,老余這些年一直在孩子們面前笑嘻嘻的,真的流起淚來,竟是淚如雨下。
媳婦走過來安慰他說,從今以后,這不是好了么?
老余就破涕為笑了,孩子似的。是啊,生活曾經是那么的不如意,大家的經歷又是那么的坎坷,那么的相同,可誰會料到,那個被他們不怎么瞧得上眼,被他們稱作“余山東子”的老余,居然會是笑到了最后呢。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