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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4-04-29 00:44:03商略
上海文學 2014年4期

商略

1

槍斃之前可以回一趟老家就好了,但不要在老家槍斃。

我腦子里閃出這么個念頭。

當時我在樓道邊的公用洗手間刷牙,聽到院子里響起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忙探出頭來張望。麻臉警察出現在樓道里,身后還跟了好幾個人,我的心猛一跳,全身麻癢,好像血肉即將四向崩散。他們終于來了。

麻臉警察也看到了我,說:“趙陽?”

我答應了一聲,他就從后腰摸出一副手銬,一個肥胖的中年警察和一個小伙子警察走到洗手間門口,一左一右站著。

我有些亂了。想沖著手銬伸出雙手,又想先擱下牙杯。我覺得在洗手間或樓道被捕,終究有些馬虎,在自己房間里上銬才算有些樣子。我呼呼喘氣,眼窩子發酸,將牙杯牙刷在水池里一擱,匆匆走回房間。小伙子警察拉住我的手,被我掙脫了。警察們就只是看著,不說話,也不再阻止我。他們并不怕我逃走,就這么個樓道,我也逃不走。我進了房間,穿上舊棉襖,這才伸出雙手。

手銬冰涼冰涼的,我“咝”地吸了一口氣。

這些天我過得糊里糊涂,好像沒事人似的,又好像很煎熬,又好像心懷僥幸,又好像一直就在等著人們闖進來捉我。我也沒想過去自首,倒是經常會想到逃跑。只是我一想到究竟發生了什么,心就亂跳,腦子就空白混沌。我總是想搞明白,又總是搞不明白,四肢奇怪地滯重,血液黏稠得像糨糊,全身都澥了。有一晚,我還夢見秦妙芝的鬼魂給我施了個定身法,不讓我離開。

給我戴手銬的這個麻臉警察我認識,秦妙芝死后,來找我打聽過幾次。麻臉警察總是問,秦妙芝有沒有男朋友,是不是有很多男人深夜來找她,她是不是經常深夜回來。他的問題其實只有四個字:男人,深夜。我每次都很不高興地回答:“沒有沒有,從來沒見過。”這個警察對人倒很客氣,有一天中午,我坐在李師傅的三輪車上,正好遇上他,看樣子他剛喝過酒,臉紅紅的,每一粒麻子都變粗了,他還認識我,高興地揮了揮手。我也揮了揮手。

其實他每次來找我,我都很慌張,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從來不懷疑我。也許是因為秦妙芝是個大學生,不像是跟我這樣的人會有來往,所以他只想知道我看到過聽到過什么。我也不知道這次他為什么就冒不通帶人來抓我,我露了什么馬腳——反正讓他們抓住了,他們怎么破的案,我沒什么興趣。

喉嚨頭突然很堵,臉上肌肉也他娘的凍僵了。我看見手銬上有一塊淺黃色銹跡,想沖麻臉警察笑一笑,或者做個鬼臉,但沒有笑成功。我身子往前傾,感覺姿勢很像公雞打鳴,咳嗽幾聲,從胃里嘔吐出幾條黏黏乎乎的酸水。酸氣直沖鼻孔。

我從來不看報紙,也沒有電視機,消息一向不靈。雖然那幾天河里發現裸體女尸的事情,已經報道得雞飛狗跳,還懸了賞,我卻一直沒聽說過,到了李師傅的飯店之后才知道這事鬧得有多大。麻臉警察第一次找上門,向我打聽秦妙芝,我一時間腦子混亂,還以為秦妙芝活轉來告了我一狀。不過我很快清醒過來,知道我已經不能逃跑了,一逃跑等于告訴他們我就是兇手,他們就會設卡攔截,就會將我的照片滿世界亂貼,抓我容易,抓不著我,我也沒法子露面了。若能不明不白熬過幾個月,沒人懷疑到我,以后也可能少擔不少心。

——其實我就是這樣想的,不明不白地熬過幾個月。

我也想像過很多次被警察抓住的情景:走在路上,躺在床上,吃飯的時候,穿衣的時候,手淫的時候,系鞋帶的時候,蹲廁所的時候,每次我都不反抗,乖乖地伸出兩只手,讓警察銬上。

銬上也就銬上了,我沒想到會這么狼狽,當眾嘔吐。

嘔吐完了,我喘了幾口氣,扭頭看看房間,算是告別。

眠床是房東的,桌椅是房東的,被子也是房東借的,不知道房東還借給誰蓋過。一雙一次性筷子,忘了是從哪兒得來的。我也有些自己的東西:一條新毛巾、幾件內衣褲、兩個搪瓷大碗、一個熱水瓶,還有三包方便面,這都是我自己買的;一個熱得快是秦妙芝送的。就是因為秦妙芝送了個熱得快,我才去買了個熱水瓶,雖然有了熱水,但我覺得這筆錢花得有些虧,其實洗臉洗腳洗澡,我可以用冷水——在老家,我和弟弟從來就是用冷水的,下雪天也這樣。桌上還有一個包子,已經硬得像鵝卵石,這也是秦妙芝給買的,當時沒吃完,我原本打算用開水泡一泡再吃。

都用不著了。

我想問問警察,我殺人的事,能不能別告訴我弟弟。這種事情,弟弟不用知道。我還在猶豫要不要開這個口,警察輕輕推了一下我的脊背,我吃了一驚,慌慌張張走出門外,就忘記了那個問題。

出了房門,我自然扭過脖子,向斜對門看了看。我原以為會看到緊閉的房門,沒想到門開著,房里光線昏暗,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站在門口看熱鬧。我和他的目光對視了一下,小伙子就有些著慌,低下頭去看樓梯。我記得在路上碰見過他兩次,在李師傅的飯店也見過他幾次,只是不知道他就住在隔壁這個房間里。這個房間本來是秦妙芝住的,房東這么快就租給了別人。

“哎,兄弟。”我大聲說著,向小伙子抬了好幾次下巴。

小伙子詫異地看著我。

“你幫我跟黃阿姨說一下,我不能去上班了。”

說到“上班”兩個字,我有些失態,喉嚨變窄了,聲音很尖,挺丟人的。

“哪個黃阿姨?”小伙子問,窘得滿臉通紅,局促地挪動腳步,好像想躲開什么又不敢躲開,或者不知道往哪里躲。他看上去比我還大幾歲,卻比我還害羞。

麻臉警察搖著頭,吃吃地笑。

“就是那個李記菜館的老板娘,網吧對過,那個李記菜館,我看見你去吃過飯。”

我又補了一句:“你昨天前天晚飯都在那里吃。”

我本來還想說出小伙子當時點了什么菜,喝了一瓶什么啤酒,但這有點兒像對質,怕人家抵賴似的,就忍住了沒說。

這時,我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蠻老練的了。到杭州這么多天,我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覺得自己老練了,以前我一直與這個小伙子一樣,總是獨自悶著頭走路,開一句口千難萬難,也很容易受窘,從來不好意思大聲說話。

小伙子好像被口水噎著了,下巴往脖子里拱著,沒有說話,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我還想讓小伙子帶個口信,叫黃阿姨將我的工資寄到我老家,給我弟弟。可是這有點復雜——小伙子又沒拿紙筆,未必記得住我報出的地址;我也不清楚我在飯店做了這十來天,能拿多少工資,不清楚工資還會不會發給我。

正在猶豫,警察又將我推著走出了大門。警察一來,你就得加緊了,你總會有很多事來不及做。我想還有件事一定不能忘了,我槍斃之前,要脫下我這件棉襖,寄給我弟弟。

房東就站在門外,瘦高個子,叼著一根香煙,很厭惡地看著我,眼珠子像兩顆鉛丸,似乎要向我射擊。

他不厭惡我才怪呢。他有個兒子在讀大學,所以他總是嫌我素質低下。當時他一定要我交半年房租,我只交得起兩個月,磨了大半天。他最后之所以勉強答應,我想只是因為接近年底,租房客少罷了。現在這地方殺了人,房租恐怕漲不上去了,他厭惡我也很正常。他住在市中心,平時除了收房租不大過來;出過事后,他好像總有什么不放心,三天兩頭要跑來看看,鬼鬼祟祟的。

我向房東點了點頭,他不理我,別過了臉。我覺得還是應該感謝一下那個小伙子,扭過頭喊道:“我房里有個熱得快和熱水瓶,都可以送給你。”

“我不要。”小伙子飛快地說。

2

我也就隨口一問,李師傅就答應雇我了。

我本來想回老家了,房子租期快到了,手頭只有秦妙芝給的那些錢,我一直在猶豫這筆錢怎么花掉,是續租呢,還是買張車票回家——買車票是夠了,可續租只能租一個月。

那天下午我路過李記菜館,看到門口一塊黑板上寫著招人,沖著黑洞洞的店堂喊了一聲:“有人嗎?”

出來一個花白頭發的圓臉老頭,跟著個一樣老的胖女人。他們就是李師傅和黃阿姨。我當時有些膽怯,很想躲過一邊。但李師傅盯著我的臉問:“你找誰?”

我慌手慌腳地指了指黑板,說:“我看見這里寫著……這里寫著……”

黃阿姨的聲音從李師傅的肩上飛過來:“這樣啊,是找工的?那你先進來,進來。”

她又念叨說,他們雇的一個姑娘回老家過年去了,正好缺人手;不過反正快過年了,過年就該放假,小飯店的生意冷清,不像大飯店,年夜飯八個月前就已經訂滿了,所以倒不如關門省心,所以招不招人,也沒什么的。

我很吃不準,她說這些話,是拒絕我呢,還是沒有拒絕。

店堂里暗沉沉的,有一股冰冷的鐵銹氣味,也許是鳥糞氣味。寒意從四面八方滲過來,比外面還冷。我躬著背,縮了縮脖子,咧著嘴咝咝響。

李師傅讓我在桌子對面坐下,然后開始盤問,哪里人,幾歲,學歷,工作經驗,家里有誰,怎么到杭州的,多久了,現在住哪兒,會做些什么,有沒有女朋友。他還看了看我的身份證。李師傅每問一個問題,都要先思索半天。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覺得每個問題都很危險,比那個麻臉警察的問題還要難回答。秦妙芝的尸體被人發現之前,沒有聽到誰提到她,我曾以為她隨著河水漂到海里去了。可現在我一定要小心一些——我隱隱覺得,此時李師傅想問的其實就是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殺過人?

“真可憐,這孩子。”黃阿姨站在李師傅背后,鼓著兩只眼睛,不斷插進幾句評論,“你也該理個發,亂糟糟的像雞窩。”

她評論時,臉半側著向上揚起,眉毛也向上揚起,似乎是錯愕,又像是不屑,或者同情,也許只是一種傳揚他人不幸的欲望。她還走過來捏了捏我的肩膀,嘆口氣說:“瘦得只剩下骨頭了。”

我心里對這個黃阿姨有些憎厭,覺得自己的地盤受到了侵犯,很想打掉她的手。

這時,李師傅已問完了話,站起來說:“你明天十點鐘來吧。”

我一愣,不相信一份工作這么快就找到了,幾句話一說,行了。李師傅也沒嫌棄我高中也沒畢業的學歷。到杭州這幾個月,我幾乎天天在找工作做,可從來沒有找到過,工廠看不上我,工地上人滿了,做保安嫌我太瘦小,想送純凈水的人在排長隊,就連撿個破爛,也總有人比我手快。我曾問過一個拉板車的老頭,怎樣才能拉板車,老頭憤怒地瞪著我,一句話不說,嚇得我趕緊走開。

我偷偷咬了咬舌頭,看看是不是在做夢。我想,老天爺要調排一個人,就是這樣的,先讓他餓著凍著,什么活都找不到,讓他殺了人,再給他一個工作做做。

黃阿姨留我吃晚飯。

“我做兩個好菜,”黃阿姨說,“可憐的孩子。”

我別過臉,看著窗外。

晚飯四點鐘開始,黃阿姨開了空調,進進出出端了好幾趟菜,擺了一大桌子,我看得有些發傻:有油炒的青菜、清蒸的鯽魚、紅燒的肉、燉湯的蘑菇,還有蔥油黃蜆。菜多得我都不敢下筷。

李師傅問我喝不喝酒,我搖了搖頭,李師傅就自己開了一瓶啤酒,倒在玻璃杯里慢慢喝。黃阿姨給我盛了滿滿一大碗白米飯,叫我多吃菜,還搛了一大塊肉擱在我的飯尖尖上,連精帶肥,足有兩個手指頭大。我小小咬了一口,扒了兩大口飯。其實白米飯香噴噴的,我不吃一口菜,也能吃下三大碗飯了。我又小小咬了一口肉,扒了兩大口飯。

黃阿姨狐疑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大聲說:“肉的味道不好嗎?”

“好吃,”我嚇了一跳,連忙咽下飯,說,“太好吃了。”

“那你怎么咬一點點咬一點點?像你這么吃法,這桌菜只好倒掉了。”

我這才明白,我得到的份額,遠遠不止黃阿姨搛給我的這一塊肉。這一桌子菜可以隨便吃。我狠下了心,張開嘴一口咬下那塊肉上的全部肥肉,一股鮮美的肉汁頓時洶涌地包圍了我的整條舌頭。我猝不及防,突然感到羞愧難當,眼淚叭啦叭啦掉了下來。

“怎么了怎么了?”黃阿姨大呼小叫,“你看看他,怎么哭了?”

“是不是家……有不好的事?”李師傅說。

“沒有事沒有事,真的沒有事。”我低著頭。

“喝杯酒就好了,來吧。”李師傅說。

黃阿姨起身去拿酒杯,我忙拉住她,說:“真的不喝,我真的不會喝。”我不愿意人家看著我吃飯,不愿意吃東西時需要不斷停下來,回答一句廢話。

“陪你叔叔喝杯酒,客氣什么啊。”黃阿姨說著坐下來。

叔叔?我想,我應該叫他叔叔?老板,李師傅,叔叔,本來叫李師傅挺順口的,給她這樣一說,哪個稱呼都很別扭了。

吃過飯,我就鉆進了廁所。我的腸胃干凈了多少年了,這頓飯油水太足,吃壞了肚子,潰堤了。每天能吃這樣豐盛的晚飯,就是一輩子白做也值了。我想。

從廁所出來,李師傅和黃阿姨已經在忙了,有兩張桌子已坐了等飯吃的客人。我有些猶豫:我是不是該去幫忙?會不會越幫越忙?我鼓了一會兒勇氣,才跟黃阿姨打了個招呼,出門回出租房。

路上冷風直往脖子里鉆,但走了幾步,腦門就熱乎乎的了,身上也好像冒了火。我有些暈頭轉向,在樓道里徘徊了好一會兒,從自己的門口,走到斜對過秦妙芝的門口,走了差不多三十個來回,又興奮又害怕,我全身發著抖。

我竟然也找到工作做了。我很想將這件事說出來,但不知道跟誰說,本來我可以告訴秦妙芝的,但她已經死了。

我想給弟弟寫封信去,告訴弟弟我在杭州有了一份工作,終于立住了腳跟;同時將手頭剩下的錢也寄上,讓弟弟買點年貨自己過年。也許這些錢應該寄給秦妙芝的家人,我很快就有還債能力了,可以加倍償還,只是我還不知道秦妙芝家的地址。我又想該買些東西了,比如襪子,厚一點的被子,或者去理個發。我還想搬家,老是住在這里,老是做噩夢,老是怕看到警察,但這會兒還不能搬,要等工錢發下來。這時我忽然想到,李師傅沒有告訴我工錢是多少。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坐在房間里了,兩手發著抖,全身也發著抖。找到個工作,就像闖了潑天大禍。窗外載黃沙的大卡車轟隆隆壓過馬路,聲音低沉龐大;火車車站方向傳來長長的汽笛聲,像鵝叫。我嘆了口氣,我覺得我這種人是不該找到工作的,有工作是病,沒工作是命。

“他娘的有毛病。”我說。

我以為這一夜會興奮得睡不著覺。我也不知道這是興奮還是擔心,也許是害怕,因為我以后要出現在一家小飯店里,完全暴露在別人面前。我胡思亂想著,以為這一夜會睡不著,但我一睡睡到天亮,半個夢都沒做。

李記菜館是個小飯店,只有四五張方桌和一張圓桌,水泥墻壁,塑料皮兒地面,廚房在隔壁,開了個小后門,后門外還有個小院子,邊上是個齷齪簡陋的廁所,現在它由我負責,每天得沖洗兩次。黃阿姨和李師傅有一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和一個愛打麻將的兒子,他們的兒子我見過,輸光了才回家的,走上樓躺了兩天,向黃阿姨要了點錢又去打麻將。他回來的時候,李師傅和黃阿姨臉色就黑沉沉的,不斷互相吵罵。

這里是城郊結合部,到店里來吃飯的客人,大多是附近的農民工,總是很開心地大聲說話,并不怎么在意飯店里干不干凈,比較好說話。我做的生活,就是端端菜,擦擦桌子,收拾碗筷,洗洗涮涮。

第一天上班,黃阿姨一看到我,就皺起了眉頭。

“你這衣服一百年沒洗了吧,都結了一層青苔了——你看頭發這么長,怎么也沒剃個頭?”她嫌我面相太難看,“脫下脫下,我給你洗一下,一兩天就干了。先穿一下你叔叔的衣服吧。”

我低著頭,只是不肯。

整個冬天,我就一直穿著這件臟兮兮的棉襖,胸前還有一大攤青黃的污漬,那是秦妙芝的血。

黃阿姨拉著我的前襟,拉了幾次沒拉動,也就不再堅持,鼓起一對眼睛,很不高興地說:“這孩子這么倔,那過年再給你添衣服吧。”

中飯是上午十點半吃的。吃飯時,我先用筷子在湯里蘸了一下。我不知道怎么就記起了老家的這個習慣。這好像犯了黃阿姨的忌,她虎起臉說:“湯要用調羹舀,筷子不能伸到湯碗里的。”

這個女人真討厭。我想,羞愧地低下頭,臉幾乎埋在了飯碗里。我心里盤算,這是第一天,黃阿姨就給我看臉色了,她是特意做我的規矩呢,還是對我算是客氣的了,以后會更加兇?

十一點不到,就有人來吃午飯了。一個中午下來,我覺得有些奇怪,吃飯的人又不算多,這么輕便的工作,李師傅怎么還要雇人呢。到了晚上我才明白,生意真的不錯,三個人都有些忙不過來,時間也比午飯長多了。

四點鐘吃晚飯時,黃阿姨開了空調。她說:“屋里暖和,客人才肯進來。”

中午沒覺得有什么異常,晚上做到七點多,我忽然發覺黃阿姨有些不對勁,她經常慌里慌張的,好像在做賊。她在自己家做什么賊啊?我悄悄觀察了一會,確定了一件事:黃阿姨是在監視我,我在店堂,黃阿姨往往也在店堂,我到廚房,黃阿姨往往也到廚房,我跑到門外倒垃圾,黃阿姨就站在門口。我從客人那里收了錢,交給黃阿姨,黃阿姨從來不當面清點,但轉個身就用手指頭蘸蘸口水,開始數錢。我還偷偷觀察到,就算只有十來塊錢,黃阿姨也要數上兩遍。

這女人也太精明了,我心里有些氣悶。不過我也知道,就算黃阿姨再陰險一百倍,工作再辛苦一千倍,我也不會在乎,我需要這份工,找到這份工是撞了大運了,丟不得。

飯店里最辛苦的是李師傅,他像水泥柱一樣釘在灶前,上廁所的工夫都沒有,大冷天額頭上還亮晶晶地出汗。他不管閑著還是忙著,話都不多,只是經常會伸手到后面捶捶腰,或者讓黃阿姨捶。

我走進廚房,想看看炒三冬燒好了沒有,黃阿姨正在替李師傅捶腰,李師傅說:“他怎樣?”黃阿姨說:“還看不出來。”李師傅說:“他的眼睛太活了。”我聽到這幾句話,不敢開口,悄悄溜了出去。

炒菜雖然累了一些,其實也不會太難,我想,要是我學會了,也許就可以替下李師傅。那么將來我可以當一個廚師,杭州大大小小的飯店那么多,我靠著手藝,就不會挨餓了——不過李師傅會教我手藝嗎?我看他對我的戒心,比黃阿姨還重。

晚上九點半光景,最后一批客人走了,黃阿姨關了空調,進廚房跟李師傅嘀嘀咕咕說了半天,然后叫我過去。她從抽屜里拿出二十塊錢遞給我。我嚇得心怦怦跳,以為黃阿姨的監視有了結果,不再雇我了,我可一個錢都沒偷。黃阿姨鼓著眼睛,說話倒還和氣:“明天剃了頭再來,這二十塊錢給你零花,算是預支的工錢,到月底扣掉。”

原來我們飯店工資月底發,我還以為杭州人發工資都是每月五日。

3

整整兩夜,我在大街小巷游蕩,在偏僻小弄堂,沿著墻腳根,腳步忽快忽慢,偷偷觀察著四周,就像一只畏光怯寒、四肢發抖的老鼠,聽到每個細微聲音,都會豎起圓耳朵。整整兩夜,大概從六日夜十一點到七日凌晨四點,從七日夜十一點半到八日凌晨四點半。我發現這座城市的深夜,有很多人不睡覺,像四處亂竄的野狗,穿得很臃腫,在路燈下蒼白著臉,甲殼蟲一般沒有表情,有的在趕路,有的在閑逛,有的在路邊擺小吃攤,有的在小吃攤上吃東西,還有的就傻傻地站在十字路口,等待另一個人過馬路。他們一般不說話,說話聲也微弱單薄,聲音在寬闊的街道上掙扎,很艱難地傳出去。我摸了摸口袋,那里有三個硬幣,還有半截裁紙刀。我打了個哆嗦,慢慢握住了裁紙刀,躲到暗處,躲到樹與墻之間。我要等待時機,等待某一個落單的人。六日的午夜,我目光炯炯呼吸細長,我是整個杭州城里精力最旺盛的一個。我已經睡了二十一個小時,從六日凌晨一直睡到深夜,一直拒絕起床。不起床就看不到秦妙芝的房門,似乎就沒有她死了的確證,似乎我就不曾殺人。我想著去河邊看看秦妙芝的尸體,又害怕去河邊,我就一直像死豬一樣躺在床上拖延著不起。頭八個小時,我疲憊不堪,睡得很香,醒來后床上就長滿了棘刺,我開始胡思亂想,盤算著出逃,逃到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想像著在黑泥路或者黃土山路上走,螞蟻一樣極慢極慢地穿過大片原野,疲憊不堪,不知道怎么才能停下來。后來我又昏睡了片刻,很快驚醒了。我繼續盤算出逃的每一步,怎么收拾行李,怎么關門落鎖,怎么盡快下樓,躲躲閃閃溜出院子,怎么離開杭州,怎么混過一個個村莊,躲開一雙雙警惕的眼睛。可是我好像發了高燒,無法集中注意力,剛想到一個半個細節,腦子就會陷入昏昏沉沉之中,跳到另一個細節,或者跳到前一天的事情。想到五日那天,我就會極度焦急懊喪,圓睜著雙眼,全身疲乏,想出一個個清晰片斷,每一個片斷都可能中斷,都可能轉到另一個方向,最終錯過殺人,偏偏我一點兒也沒有錯過,直奔他娘的殺人現場,就像書上說的,豬羊奔屠宰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尋死路的不是秦妙芝,是我。我躺在床上內心發狂,胡思亂想直到天黑,又睡了過去,再次醒來,已是深夜十點半。我啃了一包方便面,恢復了一些力氣,在洗手間捧著冷水澆了澆臉,就到街上亂走。一開始我沒有想到搶劫,只是想平息一下狂亂的情緒。走到雙涼路,我凍得發抖,蹲在街邊抽煙,一個姑娘從對面走過來,高跟鞋的篤的篤響,我盯著她的腳,一雙暗紅色高統靴子,遠遠地在路面上跳躍,像兩只麻雀,可惜我的彈弓留在老家,否則可以彈出石彈,試試眼火。她挎著一個白色的包,有些晃眼,但我的目光固執地避開那個白塊,一直盯著她的紅靴子看。姑娘從我面前走過時,我慢慢站起來。昏暗中,她直背挺胸,眼睛似乎只看著自己的鼻子,沒有看我一眼。走出五六米遠,她忽然邁開腿奔跑,像一個搖搖晃晃的高腳杯,長頭發直甩過頭頂,又像個女鬼。她開始奔跑的一剎那,我就明白了,她要逃開我。我還沒有感到自己有多糟糕嚇人,她已嗅到了我身上的危險氣息,也許嗅到了我身上的血腥氣味。我是個危險的人了。我猛伸出手,向前抓了一把空氣,又氣憤地甩了甩手,就像沒能抓住黃鱔,只抓到一把污泥。我白白放走了她,我可以翻看一下她的包,那里也許有很多錢,可以讓我跑到黑龍江,或者跑到廣西。我都殺過人了,搶幾個錢又有什么好怕的。就這一剎那,我的目光變得專注尖銳,從空蕩蕩的街面上掃過,搜尋打劫目標,盼望黑乎乎的街面會忽然裂開,出現一個帶著鼓鼓錢袋子的老頭,女人,或小孩。我貼著卷閘門走,貼著墻壁走,貼著圍墻走,過馬路時,就像跳過一道激流,過橋時就暴露在所有人的火力之下了。一路上,我看到石橋路路牌,看到東新路路牌,看到紹興路路牌,我沒有進香積寺路,而是沿紹興路往南。石橋路和紹興路很長,幾乎穿破了整個杭州,也許穿過了整個浙江。兩排路燈明晃晃地一直排下去,像淠河一樣,像長江一樣,望不到頭。這些燈通宵亮著,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如果每隔一盞滅掉一盞,也不會影響人看路,卻可以節省一半錢,一夜恐怕就抵得過我們全村一年的花銷了,甚至還有余,剩下的零頭給我,我就不必這樣跑出來瞎闖了。我這樣亂想著,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拐進燈光更昏沉的潮王路。四個一樣肥胖的中年人,在潮王路與河東路的十字路口猶豫,看樣子一個要向東走,一個要向南走,一個站在燈柱下等他們決定,另一個走過來走過去的,給兩個人傳話。我呆呆地看了他們一會兒。在長板巷,我遇到三個女孩,背著小包,屁股一翹一翹,小聲聊著天。我悄悄跟蹤了一段路,想到她們都有一個尖亮的嗓子,會讓人無法應付,就慢下腳步,放棄了。天快亮的時候,我的頭發濕漉漉的了,摸上去冰冷。這是我此夜唯一的收獲。你如果后半夜在外面東游西蕩,頭發難免會濕。大概是第二天——大概是七日深夜的游蕩,我沿著同樣的路到達紹興路和香積寺路口,馬路比前一天更冷清,更黑。老人,女人,小孩。我念叨著。我得改變路線,就進了香積寺路。剛過了一座橋,突然聽到背后一陣腳步聲,大暴雨似的響過來。我來不及回頭,也來不及躲開,就有好幾個人噌噌噌飛跑著超過了我,聲音震得我發抖。后面還有更多的腳步聲。每個人手里提著一條短鐵管,大約一尺長。這條鐵管砸在人腦袋上,必然頭破血流,我幾乎感覺到了眼冒金星的暈眩,幾乎看到有人捂著腦袋滾倒在地,手指縫里滲出黑色的血。有五六十條漢子,風卷殘云般急奔過去,沒有人吶喊,沒有人停下,有人打著手勢,有人繞過另一個人,人人喘得喉嚨吼吼響,拉風箱一般。他們從我面前跑過,迅速散入梧桐樹后的小巷。兵荒馬亂。我貼門站著,像個隱形人,心里充滿了安全感。這一大群人,有的不到二十歲,跟我差不多大,有的已四十多歲,一個個精壯有力,所向無敵。我在他們眼里,也許就是一只陰暗膽怯的老鼠。最后一個人也跑過去了,他埋著腦袋一瘸一拐,好像騎著馬。我看著他遠去,慢慢跟在后面,但一路上再也沒看見這群戰士。我在小巷子里東鉆西鉆,遇到幾個小學生從網吧里出來,咋咋呼呼地追逐。鉆出小巷子,是大關路了。這一長段烏黑乏味的路,除了偶爾來往的汽車,就沒有看見一個人。我獨自暴露在大關路光禿禿的開闊地上,越走越快,耳朵里總是聽到身后腳步聲沙沙沙響著,回頭看看,卻沒有人影。終于過了大關橋。橋下是一個深黑的橋洞,道路閃著黃色燈光。我就下到運河邊晃悠。運河黑黑的,長長的運沙船隊來了,掛著一盞弱不禁風的燈,機器聲突突突突地響上老半天,淹沒了所有別的聲音。在啞吧弄跟上了一個女孩子。四周沒有別人,只有冷風。她個子不高,看上去很怕冷,躬著身子,蹦蹦跳跳的,腦袋緊緊裹在暗紅色棉帽中,身上是長及膝蓋的紅棉襖,裹得像個粽子,兩條黑色褲腿就像鷺鷥腿,細得簡直像我弟弟的腿。我跟了很長一段路,她頭也沒回一下,好像并沒有發現我,或許是沒有在意。我踮著腳尖向前跑,超過她的剎那,我在想像中伸出右手揪住了她的前胸,左手捂住她的嘴,叫她拿錢出來。我覺得我缺乏經驗,不知道從背后抱住她容易得手,還是從前面截住她容易。又跑了三四十米,拐到和睦路,躲到一幢樓房的暗角落里。我等了半個世紀。等待中我差不多忘記了我在等待。終于聽到腳步聲,嘀嘀嗒嗒,越來越近,逼我動手。我都殺過人了,搶幾個破錢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躲的地方路燈幽暗,攝像頭也拍不清相貌,周圍還是沒有人,時機很好。她到了我前面,腳步沒有遲疑,似乎也沒有防備。我猛地伸出右手去抓她,可這個動作嚇了我自己一跳,在中途改變了方向,飛快地搭在我的后腦勺上。我結結巴巴地說:“這么……晚了還一個人在外……面走?”她好像一點沒吃驚,看了我一眼說:“你不也一個人嗎?”我就和她并排走,心里有些不自在,覺得這有點像談戀愛。我從來沒有和一個女孩在馬路上并排走過。在打劫之時想像談戀愛的情景,這有些古怪。我不好意思地問:“你不怕?”她說:“怕是有點怕的,不過我家很近了。”她不知道我有多危險。她也許是嚇嚇我的。我瞎聊著,暗暗催促自己趕快下手。一個女孩深更半夜單獨走在僻靜的路上,又正好讓我遇上,這樣的機會,一百年也就這一次了。我夜出第二天就遇上,說明老天也同意我打劫,說明是老天故意給我制造的機會。我手背上的筋別別跳著,兩條腿像灌了水泥漿似的,繃得筆直,右手在口袋里觸到一個硬物,一摸,是斷成了半截的裁紙刀。我突然間泄了氣,彎下腰,走不動了。老人。女人。孩子。我沖著地面干嘔。那女孩一直走著,頭也不回。她還是害怕的。我深呼吸了幾次,邁開腳步遠遠跟蹤。剛才我曾經搶到她的前面在黑暗中埋伏過嗎,我記不得了。我好像一整夜就是懦弱地跟蹤她罷了。她最后到的地方,有個很奇怪的名字,叫做娑婆橋。這地方我來過好幾次,找工作時,找隱秘住處時,來過好幾次。我此時害怕任何熟悉的地方,似乎這地方也熟悉我也會認出我一般。我直著雙腿急急往回走,不敢回頭,不敢向四周張望。街道一片黑暗,好像停電了。我雙腿凍得麻木,在暗中,在泥濘中走,直到我在床上餓得暈暈乎乎醒來。眼睛睜了一條細縫就急忙緊閉:窗口白亮白亮,眼皮翕動間,一大片堅硬白光已刺入我眼睛。我蒙住眼睛,摸到一綹冰冷的濕頭發。

4

五日早晨,我睜著雙眼,躺在床上,想著今天是秦妙芝發工資的日子。窗外車聲人聲一潮一潮,忽兒近忽兒遠,我不用看也知道人們有多匆忙。

要是我有工作,那么今天也是我發工錢的日子。不管工錢多少,五十塊一百塊,我都會有辦法積攢一點下來。沒有工作,那就只有出賬,沒有進賬,早晚是死蟹一只。假如我可以替秦妙芝代領一次工資——當然了,我一定會如數還給她,一分一毫都不會少——我就能支撐到過完年,到那時,說不定我已經找到工作了。

我不相信我真的那么沒用。

躺在床上時,我還抱著希望,想再去哪里碰碰運氣,杭州這么大地方,漏一個半個工作給我,也不算過分吧。可是走到街上,我的想法變了:杭州這么多人,恐怕每個破工作都有一萬個人在搶,不管是搬家、送泔水還是翻垃圾箱,更不用說遞磚砌墻。秦妙芝說得不錯,不如回家算了。

但我怎能這樣回家?我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錢,留下弟弟獨自一人,現在我花光了錢,灰溜溜回家,只能和弟弟兩個餓著肚子過年,或者去鄰村討幾塊年糕,湊頓年夜飯——我自己沒錢了,找個橋洞也能過夜,翻翻垃圾箱也能填肚子,真混不下去了,大不了一死了賬,但我不能這樣空著手回去,連一件舊棉襖都沒有,一條舊棉褲都沒有。

我全身軟綿綿的,只好在街沿上坐下來。

這些想法,這些丟人的情景,在我腦子里已盤旋了無數遍,經常深更半夜將我從睡夢中嚇醒,出一身冷汗,或者感覺到背后的床板、地板和土地,全給蛀空,好像一個巨大的空洞正在吞沒我。這些想法出現得太頻繁,后來每次即將想到這些,我就會掐一把大腿,將它阻斷。

可這時,我坐在街沿上想到這些,忽然間明白了一件事:為什么爸爸這么多年不回家,為什么爸爸就這么不見了。

現在,我他娘的就是第二個我爸爸了。

想明白這一點,我覺得肚子里燃燒起來,一股烈焰幾乎燒穿我的肚皮。我兩眼直冒金星,頭大如斗,麻麻的幾乎失去知覺。我對我爸爸的怨恨一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值得我怨恨。怨恨他不如怨恨一只老鼠,一只蟑螂,不如怨恨一只螞蟻。以后,我不會再提到我爸爸,一個字都不提。

在街邊不知坐了多久,昏昏沉沉中,一陣烤番薯的香氣喚醒了我的胃。香氣溫暖濃厚,讓我口水橫流。一個家所應該有的,這陣香氣中全部有了。我一直很餓,可是在這個地方,不大不小的一個烤番薯,也要三四塊錢。

我決定回家。

我口袋里只剩下三十五塊錢,不夠回家的路費。本來也許能向秦妙芝借一筆錢,可以買一件棉襖給弟弟。她人好,一個月能賺兩百塊——但一個月前,她已經給過我兩百塊了,我沒辦法再向她張嘴。而且我回家去,不知道還會不會來杭州,怎么還她錢呢?其實我前兒傍晚遇到她,還動過這個腦筋,可“借錢”這兩個字,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說不出口。

既然決定回家,雖然買不起棉襖,我還是得買一樣小東西送給弟弟,總算是到過杭州一次了。我走到街對面,走出這家小店,進入另一家小店。我想,價錢在三塊錢以下,最多五塊錢以下,體形在一個拳頭以上,有點好玩,男孩子喜歡。

找了幾個小時,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我很喜歡空竹,要有一點技巧,蠻派頭,路邊一個小攤上有賣,可那攤主堅持要二十塊錢一個。塑料玩具蛇,倒是挺像蛇的,可以嚇嚇人,但也要二十多塊。就連陀螺也要兩塊錢,還不如回家我自己削一個呢。

傍晚,天色變得陰沉沉。起初我以為夜了,看看店里的鐘頭,還沒到天黑時候,也許快下雨了。這種天色讓人心情焦慮,可我還是什么都沒買到。我下了決心,如果小販肯讓到十五塊,我就買個空竹回去。我一心想著買玩具,就沒有想到衣服,也忘了省下這十五塊錢,可以買兩斤肉過年了。

往回找了半天,沒再找到那個賣玩具的小攤,預想中激烈的討價還價,全他娘的落空了。我走進隨便一家商店,店員看見我又進來,皺了一下眉頭。這讓我有些心虛。我指了指一把裁紙刀,買了下來。

我口袋里揣著裁紙刀,繼續在街上閑逛,一直逛到我的住處。

秦妙芝有時候晚飯前回來,有時候晚飯后回來。我坐在房間里,側著耳朵聽著樓梯的聲音。天暗了,我等得昏昏沉沉,差點兒睡著,起身去公共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喝了幾口冷水。秦妙芝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她在小黑包里找鑰匙開門,我已經站在她身后了。她回過頭沖我笑了笑,找出鑰匙,插進鎖孔。她說:“晚上我要去上課。”

她的意思是今天她沒空理睬我。她就是這個意思。我看著她拿鑰匙的手扭了兩下,門就開了一條縫。我從背后擁住她,將她推進房間,用腳關上門。她猛一用力,我連忙放開手,她就從我懷里掙脫了出來,轉過身,將鑰匙放進包里,一臉怒容地說:“你這人,你這人怎么回事?喝醉了嗎?發什么瘋?”

我低下頭說:“我會還給你的。”

秦妙芝說:“你說什么?莫名其妙!”

我說:“我真的會還給你的。”

她拿了兩本書,風一樣沖過我的身邊,說:“我要走了。”

我猛地退了一步,靠在門上,從衣袋里掏出裁紙刀,指著她。窗外路燈映照進來,刀尖上閃著亮光。我說:“今天是你發工資的日子,今天是五號,你發了工資,求求你借給我,我將來一定會還給你。”

“今天沒發工資。”她說。

“你騙我!”我有些生氣了。

“上次給你的錢,這么快用光了嗎?”她有些平靜下來。

“你不用管。”我說,“這次工資,就借給我吧,我發誓會還你的。”

“真的沒發工資,趙陽……”她說。

“發了,你騙不了我。”

“沒發就是沒發。”她說。

我氣壞了,臉上發燙,胸口一股滾熱的悶氣膨脹了開來。就算你不肯借,也不用這樣騙我。我要當著她的面,打開她的包,將所有的錢翻出來,給她看。我寧可不借錢,但你不能騙我。

我跨出兩步,伸手搶她的小包。她拽住包往回奪,臉掙得火熱,頭發散開,亂糟糟地貼在臉上。我靠住她,用胸口將她頂到墻壁上,不讓她動彈,再慢慢側過身子,胸口換成肩膀,緊緊頂住她,騰出兩只手使勁掰她的手指,掰開一根手指,又掰開一根手指,掰開第三根手指,就抓住了小包的拎帶,將拎帶從她的手里拔出。我呼哧呼哧喘著氣,手上沾滿了黏乎乎熱乎乎的東西。我喘著氣兩步跨到桌子邊,用力將包摔在桌上,回過頭來,眼睛毒毒地瞪向她。

豁落一聲,好像一件厚實的大衣掉下了地。我看見秦妙芝倒下了,身子在地上扭動。我趕過去扶著她頭,問:“你怎么了?”

她腦袋后仰,脖子一梗一梗,像一只吃飽了糠拌飯的雞,嘴巴里咕嚕咕嚕吹著泡泡。

我嚇得跳開一步,她的頭嗵一聲撞在墻上。我看到了,她滿身是血,脖子上還在汩汩地冒著血,地上也流著一攤血,我的身上,手上,腿上,黏乎乎的全是血。

我聽到我喉嚨深處滾動著一陣野獸的低吼,跌殺絆倒地飛奔而去。我在滿街人群密集的腦袋之上,鋪天蓋地亂飛。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過,在爬滿汽車的馬路上奔跑,跌跌撞撞,耳旁尖嘯著狂風般嘈雜聲。我飛越人群和路燈,飛越樹頂和屋頂,四散而去。我發現我的身子一步步掙扎出秦妙芝的房門,沉重地滾下樓道,一步步挨出院門。

馬路兩旁,門口,門上,墻上,樓頂上,各色霓虹燈明明滅滅,肆意地燈紅酒綠。我彎著腰捂著肚子,在小弄堂里亂走。東一頭西一頭。

橋頭有五六個卷頭發外國人,二三十歲的樣子,有的站著,有的坐在橋欄上,男的手里都拿著一瓶啤酒,一個女的像妖怪一樣,蓬著血紅的頭發,嘴唇猩紅,雙手插在鼓鼓的白色滑雪衣口袋里。他們臉色蒼白,嘴巴飛快開合,在無聲地說話,我一點聲音也沒聽到。橋下很黑,小道邊的樹枝結了很多游絲,粘到我的臉上,運河中充滿誘惑的流水,黑沉沉地倒映著天光。

我豁地回過身,加快腳步,一路小跑,喘著粗氣,心怦怦直跳。

微茫的白色小道。黑色柏油馬路。柏油馬路。大鐵門冰冷。路燈。院子。樓道。門。

我推開門快步沖進房間,抱起秦妙芝的腦袋,手指骨放在她的鼻尖,試她的呼吸。她已經涼了。

我全身無力,癱坐在地上。

這是我第二次置身在秦妙芝的房間。第一次在昏暗中只顧著跟她扭打,現在也在黑暗中,但漸漸地能看到一些家具的輪廓,床,桌子,桌上的鏡子,椅子,衣櫥,臉盆架,書架。別的就看不清了。

不知過了多久,樓道上響起腳步聲。我驚得跳起來,連滾帶爬地過去關上門。我屏住呼吸,躲在門后偷聽。那腳步聲每踩一步,我的心就猛跳一下,好像要掙出胸口;腳步轉彎時“沙”的磨了一下地面,我的心就好像給碾成了一片爛肉。腳步聲沒有停下,響到樓上去了,我的心還在狂跳,腦袋兩側的筋也突突跳動。

開了燈,我看到鋪著粉紅被子的床,掛著一條嫩黃圍巾的椅子,還有一張桌子,和桌子上的小黑包。

那是我從秦妙芝手上搶過來,扔到桌子上的。我走過去打開包,翻動里面的東西。

一包餐巾紙,一面長方形的小鏡子,一個小木梳,一串鑰匙,一個小本子,一支圓珠筆,還有一個粉紅色小錢袋。小錢袋里有三個一塊的硬幣。這是小包里的全部東西。我翻了好幾遍,再沒有別的。小本子上記的是英語單詞,也沒有記賬。

這算什么啊。我急忙搜索秦妙芝的衣袋,什么都沒有。我的手指頭癢癢的,好像已經掉光了,兩臂發酸,乏力。我蹲在秦妙芝面前,眼睛蓄滿淚水,吸著鼻涕。

她真的沒有發工資,今天。我對自己說。

這不可能。我嗚嗚哭著。這怎么可能。

上個月的五日,她明明發了工資,還給了我兩百塊,叫我回家。

我用力甩了甩腦袋,希望將自己甩出這個噩夢,但只甩出了幾滴淚水。我蹲在尸體旁邊,替她整了整衣領,然后兩手捂住了腦袋。我不好意思開口借錢,怎么就殺人搶劫了呢,這個事我死也想不明白。

秦妙芝忽然無聲地坐起,渾身散發著寒氣,臉上毫無血色,斜著眼冷冷看我。

這不怪我,我對她說,真不能怪我。

那他娘的怪誰呢?怪她自己嗎?我想。我覺得我是假的,秦妙芝是假的,我傷心難過也是假的,捂著腦袋也是假的。我蹲得雙腿麻木,身子向后一挪,騰一聲坐在地上。

天很快就要亮了,不能傻等著。我抱起秦妙芝,脫掉她的外衣。“喋”一聲響,半截連柄的裁紙刀掉下地。我從她的傷口中找出前半截,揣在口袋里。她又流出一些血塊。我轉過身,將她負在背上,偷偷打開門。她的血滴到我的脖子里。

樓梯上沒人,院子里也沒人。我將頭探出院門張望,馬路上也沒人。路燈特別亮,馬路給照得沒遮沒攔的,我幾乎不敢睜眼。我彎腰背著秦妙芝,貼著墻走,眼前的路面急速后退。夜已深了,我的腳步聲特別響亮。

路上汽車不斷,也不時有自行車經過,還遇到了好幾個人。我害怕汽車燈光照到我,好像會射穿我和秦妙芝兩個人的身子。我也害怕行人,他們跟我的速度差不多,很容易就能發現情形不對,我害怕他們說話,又很想聽清他們在說什么。我心里只是著急,忽然想到如果有人盤問該怎么回答,我心想:“我送女朋友去醫院。”接下去該怎樣,我一直想不好。

她身子變得非常沉重,直往下墜,好像背的是一麻袋沙子,她兩只腳一會兒就拖到地面了,走不多遠,我就要停下來,將她用力往上聳。這條路也變得特別長,總是走不到河邊。

到了河邊,我已經累得骨酸筋軟,又害怕路邊花園椅子上有幽會的情侶,鉆到黑漆漆的橋洞下,才敢放下秦妙芝。我坐倒在路上,攤開手腳,嘴里不斷吹出白氣,休息。水泥路面冰冷,讓我恢復了一點氣力。

她穿著厚毛衣,浸泡了容易浮起來,我想。我在黑暗中摸到了她的頭發,又摸到了她的雙臂,摸索著脫掉她的毛衣,脫牛仔褲花了我好大勁,然后又脫掉她的內衣內褲。

她躺在路上,身體白生生的看不大清楚。

我小心翼翼拉動她的雙腳,對著河水浸下。她的腳也很重。不知道她皮膚有沒有被地面磨破。我托住她的兩腋,屏住呼吸,慢慢地,慢慢地,將她滑入水中。河水“豁啦”一聲,嚇了我一大跳。

水波閃著亮光,一圈一圈擴大,腳下河岸的石縫發出細微的水聲。

我從口袋里摸出那前半截裁紙刀片,湊近鼻子聞了聞,用力扔進河里,接著將秦妙芝的衣服也推下河。水波攪亂了,波紋閃著沙子般細碎的光。衣服漂在水中,感覺臟兮兮的,沒人會翻撿,我知道。

我想到一件事:尸體浸脹了也會浮起來。我跑去折了一條樹枝,在水里胡亂劃拉,想找到她的身體,推到哪個不易發覺的角落。我沒有替她擦洗傷口。我后悔得要死。這后悔來得很突然,喉嚨像吞了一大把灰塵。我沒有先找好一個合適的沉尸地點,比如長滿水草或者漂滿垃圾的河段。

地面冰冷粗糙,我伏在地上瞎撈了半天,什么也沒有撈到,我魂靈都嚇空了,又急忙去換了一根長樹枝,還是沒有撈到。我的雙手麻木了,額頭滲出汗滴,毛毛蟲一樣不斷往下爬。她的衣服也已經沉沒,看不到影蹤。我跑到附近的馬路邊,找到一個垃圾桶,翻出一團報紙,回來扔到河里。河水緩緩流動,報紙慢慢漂開去,似乎一晝夜才會漂開兩三米遠。等到天亮了,秦妙芝會漂得多遠呢?

路燈不知什么時候黯淡下來,天亮了,透著蒼白的光,黃綠混濁的河水也能看清了。我來回找了幾趟,也沒找到秦妙芝的影子,河面看上去很太平,連一道水波都沒有。

我惴惴不安地往回走,幾次想折返再去看看。可是我現在這個要命的模樣,不能讓別人看到,回到住所,也不能讓別的房客看到。天忽然下起了雨,雨絲綿密,淋在我身上,有一股霉味。我急忙撒腿飛跑。其實路上有不少人了,有的人穿著運動衣也在奔跑,有的人在找地方躲雨,他們都不認識我。

在那個房間,還有一大攤血等著我收拾,還有半截裁紙刀,掉在地上。我想。我還想到,桌上還放著三個硬幣。

5

一個人要倒霉,就會淋雨。

聽說有的超市下午三四點鐘會派送一些免費的東西,我有時會去逛逛,果然搶到了一小袋免費橘子,每個只有乒乓球那么大,但一袋有十來個。不知怎么的,我眼孔這么淺,好像發了大財,高高興興拎著往回走。老話說過的,窮人是不能高興的,路上淋了一場大雨,又沒有坐公交車,一路逃回來,當晚就發了高燒。

第二天,我已恍恍惚惚氣息奄奄,一時間天旋地轉,全世界都搖晃顛倒,根本無法立足。我以為我很快就會變成一條堅硬的魚干,壁溜四直地挺在床上死翹翹,但醒來時發現衣服全濕,不像魚干,倒像一條臭哄哄的腌魚。我不刷牙不洗臉也不出門,甚至幾乎不起床,起了床也是邋里邋遢有氣無力的樣子,說話的聲音小得像青草蚊子,連我自己也聽不清。房間里陰寒之氣刺骨,就像擠滿了鬼。

“你怎么不鎖門呢?”秦妙芝推門進來。

“別人來搬我的尸體,就不用砸門了。”我笑嘻嘻地說。

她這才發現我情況不妙,摸了摸我的額頭,勸我去醫院看看。她的手小小的,溫熱柔軟。她打開窗子,出去買了一碗熱粥,看著我喝完,又給我留了一板治感冒的膠囊。

后來她又來看過我好幾次,每次都會給我帶兩個熱包子,或者一大碗面條。整整一個星期,我就靠著她的包子和面條,半死不活地拖著,像熬粥一樣熬著。

這是我與秦妙芝最熟的一段時間。她每次來看我,都坐在椅子上,跟我閑拉呱。她的聲音糯糯的,很好聽。我們一起咒罵刻薄的房東,取笑杭州人的小氣——主要是秦妙芝在取笑,她說杭州人特別喜歡便宜貨,為了爭奪一塊免費肥皂情愿打破腦袋;她說杭州女人之間聊天,總是說“我們老公、我們老公”,好像她們共事一夫。她活逗猴逗得好玩,所以她走了很久,我嘴角上還會掛著笑。

她還說了很多自己的故事,有的是逗笑,有的是為了寬慰我順便舉的例子。我知道了她是個大學生,正在準備考研究生,學的是金融;她還在一個小廠當兼職會計,每個月去幾趟,廠里就每月付給她兩百塊錢。當然還有點積蓄,否則怎么活?我聽到這個,挺羨慕她,她掙錢這么容易,去兩趟就兩百,去兩趟就兩百。我想如果我每個月也能有兩百塊,存下一半不難吧,一年就上千塊,什么都不用愁了。可是她說:“我現在就靠這點錢活著啦。”

我想起我曾經幾乎找到過工作的。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我差不多忘記了,可一想起來,又滿肚子火。

那個工作就是跟著一輛卡車去替人搬家,帶隊的叫老金,三十多歲,他老家跟我老家只有兩百里路,算是老鄉。我向他打聽我爸爸,這么這么這么一個人,叫趙世高。老金說,他到杭州才兩年,認識的人不多,不過他會幫我留心的。我想他真是個好人。他壯實得像一頭牛牯,說話不多,只讓我搬東西小心一些。我們一共五個人,在白頭發男主人指揮下,將一大箱一大箱的東西從四樓背下來,裝上卡車,隨車到另一個地方,背上六樓。

收錢時,老金跟白頭起了爭執。老金說,這個六樓實際上是七樓,因為下面的架空沒有算樓層,所以應該加十塊錢。白頭說,跟公司說好了的,多少錢就多少錢,不能多給。老金苦著臉哀求說,加十塊吧,只加十塊。白頭說,一塊也不能加。

我聽明白了付多少錢跟樓層有關,覺得老金說得對,白頭只說六樓,明顯是騙人。可是老金很窩囊,爭辯了幾句,悻悻地下樓。我忽然腦子發熱,走進房間,拎了一個紙板箱出來,一邊說:“你覺得是六樓,那你自己來背一下試試。”我想將箱子拎回樓下去,讓白頭自己背上來,看看值不值多付十塊錢。

老金嚇壞了,三步兩步跨上樓梯,從我手里奪過箱子,送回房間,快得像小汽車。我還看見他低眉順眼的,傻笑著向白頭不住道歉,說我是新來的,不懂事,怪他沒教好。白頭點點頭,勝利地瞥了我一眼。

到了樓下,老金給了我二十塊錢,將我攆走了。另外三個人,厭惡地看著我,像看一只癩皮狗。我很生氣,發誓再也不幫人搬家了。

我將這個故事講給秦妙芝聽,本來想請她評評理,老金為什么這樣對我。可是一邊說一邊發覺我真是個傻瓜,一點不懂規矩,差點讓老金惹上大麻煩。

“我后來又去找過他打聽我爸爸的消息,他已經記不得我了。”我不甘心地說,“我還當他是好人呢。”

“他給了你二十塊錢,已經夠好的了。”秦妙芝說,“有的事情,要有些心理準備。”

秦妙芝有一個生病的媽媽,不能出去工作,所以她很為難,又想考研,又想工作。我跟她說:“我知道這種滋味,我讀高二時決定放棄,也是左為難右為難的,后來我讓老天決定,十天內不下雨,我繼續上學,結果第九天上下雨了。”

“那我也跟老天打個賭。”她握著拳頭向我晃了晃。

“不要打賭吧,”我有氣無力地揮揮手阻止她,說,“我想只要還能活下去,就不要跟老天打賭。”

她笑著點點頭:“我開開玩笑罷了,打什么賭啊。”

我說:“其實就是十天不下雨,我也還是要退學的,我要打短工掙錢,給弟弟繳學費。推石子車啦,挑塘泥啦,抬木頭啦,一個工十五塊錢,平均一個月能找到三四天活。”

這是我第一次跟別人講起我家里的事情。我從來沒想到過我家的那點破事,也會有人聽。不過我怕她聽得不耐煩,說得很簡單:我身上這件棉襖,是我們家唯一的棉襖,有時候我穿,有時候弟弟穿,有一天外面有鼓吹聲,是有人結婚,天氣太冷,我們都想穿著棉襖去看新娘子,結果打了一架,自然是我贏了。我穿了棉襖去看了看,回來脫給我弟弟。

“這件棉襖是我爸爸四年前寄來的,”我說,“那年他出來打工,到冬天我們收到了棉襖,寄出的地址就在杭州,后來再也沒有消息。所以我們只知道他曾在杭州打工。”

我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蛇皮袋,里面有一塊白色粗布,爸爸當時寄回的棉襖,就是用這塊布包的。我攤開布,給秦妙芝看上面的兩個地名:杭州,彭埠。

“就是這兒啊。”她小聲驚嘆。

“我到杭州,就是來找我爸爸的。”我說,我沒想到杭州這么大,人這么多,找個人比登天還難。我很容易就抱有希望,每次去建筑工地,總覺得人堆里會出現爸爸的臉;每次托了人打聽,留下我的地址,就覺得很快能收到爸爸的消息了。但我從沒找到過一個知道他的人。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恐怕早已不在杭州了,說不定去了廣州或者上海,或者已經不在人世了,那么,就算我翻遍杭州每一寸泥土,也找不到他的。

“所以我已經不找他了。”我笑著說。

“你有沒有想過……不出來?”

有沒有想過,這要緊嗎,我已經出來了。只是我這個人不能多想,想得越多越不周全,只想著找理由,理由越多,就越執拗,我就出來了。

此后我每天盼著她來。如果她回桐廬看媽媽去了,我心情就會很惡劣,或者很厭世。只有在她跟我聊天之時,我才覺得自己還活著,還能喘氣。我有一種奇怪的擔心:我覺得如果跟她聊得太多了,我一輩子的福氣會這樣用光。認識她以前,我從沒想到過,我這輩子還會跟一個漂亮的城里姑娘,跟一個女大學生,說話,而且不是問路。我當然只是瞎想,我知道跟她熟歸熟,但不可能是朋友,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死了也是不一樣的死尸。

這些天我經常想到死。那天晚上她來看我時,我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躺著吃完她帶來的包子。我一邊吃一邊想,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吃包子了。我喉嚨發干,有點吃不下去,緩了一口氣,告訴她我很想回家:

“如果能回到家里再死掉,我死也愿意。”

她傻傻地站在床邊,流下了眼淚,也不擦一下。我想,她為我流淚了,她當著我的面流淚了,她知道我真的要死了。

沒想到第二天上午醒來,我忽然覺得身體輕便,就起床洗了臉,到院子里走走。

陽光非常鋪張地傾瀉在院子里,我貪婪地張開雙臂,曬曬前胸,又曬曬后背,就像曬棉被,正面曬半小時,反面再曬半小時。

我其實只曬了十來分鐘,就飛快跑回房間,拿了只搪瓷碗,又跑著出去,買了一碗熱豆漿和兩個熱包子,站在院子里慢慢吃。我舍不得蹲下,我得盡量展開我的身體,迎接陽光。

回到房間,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酸臭味,我連忙打開窗子通風,又將被子抱到院子里曬太陽。我想起我生病后秦妙芝每次過來看我,也會打開了窗子,原來她是聞到了這股氣味。這也太丟人了,我想,真難為她肯走進來。我已經多久沒洗澡了啊,身上也是一股臭味,所以又連忙去洗了一個冷水澡,打著寒戰脫了一層油泥的皮。

晚上秦妙芝看見我活了過來,很是高興,兩條眉毛舒展開來,像兩條淡黃色毛毛蟲扭動著。我坐在床上,指指椅子請她坐,她只是微笑,沒有回答,也沒有坐。她只是四下里亂看,好像到了一個陌生房間。我也覺得房間里所有東西都活過來了,新鮮陌生,沒有了鬼。

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緊張。我看出她有話想說,又一時說不出來。我肚子里猜想,她是想怎么安慰我,告訴我:你爸爸也許并沒有拋棄你們,他說不定已經回家了,或者已經死了,所以身不由己。我當然很多次想過他死了,因為如果我某一天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城市人多得像螞蟻,多一只少一只沒人看得出來。

但看她的模樣,我發現我猜錯了——她一點不像是在想我爸爸的去向或者性命。她的臉一紅一紅的,嘴角笑一下,又笑一下,一臉羞澀。

她突然決定了什么,快步走出去,只說了一句:“等我一下。”我聽見她進了她自己的房間,然后沒了聲音。

一會兒她回來,微低著頭,也沒看我一眼,眼睛只盯著鼻尖,神色慌張,快步走到桌旁,將一樣東西飛快地放在桌子上。

“快過年了,你先回家去吧。”她說。

我還沒反應過來,身影一閃,她已經走了。

桌子上多了三張鈔票,一張是一百元的,兩張是五十元的。

“不要不要。”我說。

我聲音太輕,只在喉嚨里震動了一下,恐怕她也沒有聽到。

我知道我這個樣子,她看不下去了。她怎么知道我手頭已經空了?我以后怎么還她?我心里很亂。也許我應該立即去她的房間,跟她瞎聊一會兒,這樣表示一下感激也好,不能顯得太不懂事——可這也很難為情。我從桌子邊走到門口,看看那三張鈔票,又從門口走到床邊,看看那三張鈔票。

“砰”地一聲關門,走廊空曠地響應著,很有些驚心動魄,接著是高跟鞋的聲音密密地下樓去。我跳起來沖出房間,高跟鞋的聲音已經在院子里了。跑到窗口,她的背影正好出了院門。

我怎么還呢。如果用掉了這筆錢,我就再也還不出了,這我知道。糾結到天黑,我決定不再多想。

手里多了這兩百塊錢,心情就像松花粉一樣蓬松開來,這一夜睡得很踏實。早上一醒來,就去車站買票。我在公交車站等了一會兒,車來了,可我沒有上車。坐車需要兩塊錢,還是步行合算,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事。

我想我其實應該坐車的,步行給了我太多時間胡思亂想,結果在半路上折了回來,有了這些錢,我的腰桿不那么軟了,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也許還能再支撐幾天,看看運氣。

可是我每天都心慌慌的,猶豫著回不回家。不回家吧,除了變得更加走投無路,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回家吧,我又有點不甘心,白白出來一趟,白白花光了錢。我沒有能力作出決定。

每次看到秦妙芝,就心虛得想鉆地縫。我騙了她的錢。她對我也很冷淡了,碰上了只是打個招呼,就沒有話說了。我懂她的意思。

也許是錯覺,我總覺得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打招呼也越來越勉強。我有些害怕看到她,可碰上了又裝得若無其事。每次打過招呼,我就會回到房間,坐在床沿上生老半天悶氣。那天她給我錢,我說“不要不要”時,為什么聲音這么輕?我知道當時太突然,聲帶沒準備好發音,但也可能是我自己作怪:這么低聲,也許是我內心其實很想要這筆錢?

我知道我出錯了,可不知道竟會變得這樣尷尬。我想還她錢,只是幾天下來,錢花去了一些,已經不夠還她了。

這些日子,我晚上躺在床上咬手指,每個手指頭都咬得坑坑洼洼的。白天出門,我會走很多路,跑很多地方,到處尋找機會碰壁。我早已不指望能找到一份工作,我只是想碰碰壁,看看別人陰沉緊繃的臉色,聽聽別人極不耐煩的拒絕。

好像遭拒絕越多,我就越對得起秦妙芝了似的。對得起她的錢,對得起她的包子和面條。

6

在杭州游蕩很貴的,你不知道錢怎么就花掉了,薄薄幾張紙幣,沒了一張,又沒了一張,從不回來。日子過去了,錢少了,但我既沒找到工作,也沒找到我爸爸。

在高架橋下的草地上,有一群人在喝啤酒,有的喝著酒走來走去,說話、大笑,有的坐成一圈打撲克。他們喝的是罐裝啤酒,銀灰底綠圖案。我觀察了很久,發現他們不是在假裝郊游,他們就住在那里。

原來在城里,還有這樣免費的住處。

我腸子都悔青了。

我開始尋找一些安靜的,荒涼的,雜亂的地方。等我的房子租期到了,也可以搬到這樣的免費客棧。我希望找到一個我自己的地盤,還希望找到我爸爸——說不定他也已流落街頭回不了家,躲在哪個窟窿里。

這是另外一個世界:高架橋下,橋洞深處,建筑工地,垃圾場邊上,偏僻山洞,都有一幫一幫的人住著,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發現我盯著他們看,偶爾會有后生向我揮揮拳頭,或者白白眼睛,大多數人面無表情,脾氣好得出奇,挨上一頓打也不還手。我在鳳凰山就見過這樣的事,一個山洞里住了一家子,幾個十七八歲的學生晃到那里,嚴厲斥責他們,又拉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亂草地上跳舞,跳貼面舞,臨走還踢翻了他們的飯鍋,半生不熟的米撒了一地,女人的老公只是在旁邊看著,臉上陪著尷尬的傻笑。

在城里混,學會傻笑很重要。這一點我很快就發現了。

一個晚上我不留神走進了一個廢棄廠房。在瓦礫爛木堆里,一個人影閃過,我悄悄跟過去,看到一個完好的廁所,門上閃著昏暗的光亮,明明滅滅,陰森森的。我不敢進去,悄悄繞到側墻,踩在一塊水泥板上,扒著氣窗的橫隔檔張望。廁所里點著蠟燭,搭著一張床,三四個人坐在床上,捧著碗刺溜刺溜吸面條。

我知道遇到了鬼,他們在吃蚯蚓面。我聽過一個故事,有人在荒山走夜路,路過一間房子討水喝,被邀請進屋里,吃了一碗熱乎乎的面條。又走了一段路,發現丟了手帕,回去找時,再也找不到那間房子,只看到一座墳墓,這人一陣惡心,拚命嘔吐,吐出來的不是面條,是蚯蚓,還活著呢。

想起這個故事,我寒毛直豎,慌忙往回走,走過廁所門口時,又朝里面偷偷看了一眼,黑黑的,沒有光,也沒有聲音。

什么人會住在廁所里呢?住廁所吃面條,不犯忌嗎?這怎么回事?我想不通。

剛到杭州那個時候,看到一家粥店,以為粥總比火車東站的面條便宜,進去看了一眼菜單,就嚇得亂逃,鬼頭風似的撞出門去:一碗粥要二三十塊錢。我從此不敢進小吃店,雖然后來聽說店里有兩三塊一碗的片兒川,也不敢進。

我經常兩三天不吃東西,胃里陰火灼燒,胃壁似乎燒成焦炭,一戳一個洞,頭上冒出虛汗變成一條條蟲子,噬咬額頭的皮膚和眉骨。我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極度饑餓的感覺,又刺激又虛弱,好像我就變得重要起來了。實在餓得胃酸化成火焰了,就去買一個肉包子慢慢吃,五角錢一個。

他們怎么會不餓呢?那些人騎著三輪車,拿著喇叭一路喊著,聲音洪亮單調,帶著不知道哪里的口音:

“回收——彩電,冰箱,空調,電飯煲,煤氣灶,洗衣機,電腦!”

他們中氣充沛,聽上去一點不餓。我從沒見有人給他們彩電冰箱。他們將三輪車騎得飛快,我想就算有人想賣彩電冰箱給他們,也來不及叫住他們。

這樣真的能掙到錢嗎,他們怎么會不餓的呢——有一段時間,我躺在床上,老是這樣想著,怎樣才能騎上一輛三輪車,滿街叫喊著。在我們鄉下,以前也常有陌生人進村叫喊,雞毛鴨肫,破銅爛鐵,從來沒有人叫喊得這樣高級,彩電冰箱,洗衣機電腦。最后一個“腦”字喊得很飽滿,好像嘴里塞進了一個大包子。也許這樣就吃飽了。我想。

有一天清晨,我在洗手間外的窗臺上,看到了兩個大包子,冒著熱氣,盛在一個白色的瓷盤里。四下里沒有一個人。我愣了差不多五六分鐘,滿嘴熱乎乎的口水淹沒了舌頭,臉上的皮肉劇烈跳動。我突然窮兇極惡起來,悄悄移動腳步,伸出兩只手,左手異常敏捷地端起盤子,右手同時已抓起一個包子,塞入嘴巴。一口咬下去,溫熱的肉汁噴射出來,滿嘴腴膩的油水,舌頭抵著了一個固體的東西。

不知道是誰的包子,他回來看到盤子空了,會不會以為是狐貍精偷走了呢。

這時,水泥地上篤篤篤幾聲響,忽又寂靜無聲。

我豎起耳朵準備聽到痛罵聲,渾身火燙。但過了三百分鐘,還是沒有聲音。我硬著頭皮抬起頭,看見一個俏巴姑娘站在洗手間門口,圓睜著眼睛看著我。她也許比我更震驚。

我堆起一臉傻笑,慌忙將盤子遞給她,遞到一半又縮回手,將盤子擱回窗臺上,手發著抖,盤子在窗臺上磕出了“嘚嘚嘚嘚”一串聲音。我嘴里塞滿了包子,說不出話,喉嚨里咔咔亂響,差點嘔吐出來。我必須搬家了,再也沒有臉面在這里住下去了。還好,我已知道了,有一些免費的住處。

“我太餓了。”我喉嚨里含含糊糊地發出些聲音,看到手里還拿著咬了一半的包子,心里可惜著,也放回了盤子。

“沒關系沒關系,真的沒關系,這是多出來的。”姑娘走上一步,做手勢阻止我放回包子。

她就是秦妙芝。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我忘了當時她穿了什么衣服,只記得她有一個盛了包子的白色瓷盤。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撒謊了,這是她的早餐。

“你吃吧,我等你。”她又說。

我從來不曾這么不要臉,我應該走開的,卻舍不得離開那個盤子,狗一樣厚著臉皮站在那里磨蹭,嘴里含著包子,也不敢咀嚼一下。她不再說話,大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們并排站著看窗外,就像兩個朋友一起看風景。窗外就是一個灰蒙蒙的院子,還有一個貼著瓷磚的院門。

如果她再邀請我一次,或者再做一個手勢,我一定不再客氣了,馬上吃掉包子。我心里焦急,盼著她開口。可是她太安靜了,不看我一眼,不點一點頭,只有身上散發出淡淡香氣,很好聞。我不敢動一下,生怕一個小小動作驚著了她,使得她改主意不給我吃了。

洗手間偶爾傳出一兩聲滴水聲,像畫眉鳥的叫聲。我以前從沒注意過這一點。

這時,我的肚子不知羞恥地咕嚕了好幾聲。她突然轉過身面對我,嚇得我退了一步,看到她臉上有笑容,才有點放心。

“我去拿一下東西。”她說,走上一段樓梯,打開門進去。

她就住在我斜對面的房間里。

我飛快拿起半個包子,又拿起另一個包子,跌跌撞撞逃進我的房間,心怦怦亂跳。我拿著包子坐在床沿上,僵硬的姿勢坐了好久,耳朵里聽著門外的聲音。一會兒,秦妙芝的腳步聲下樓,又上樓——將盤子拿回房間——又一會兒,腳步聲響,關門聲,下樓聲,穿過院子聲。聽不到聲音了,我才開始吃包子。包子已經冷了,半軟半硬。

從那以后,早晨的窗臺上,經常會出現一個盛了包子的盤子。

吃著她的包子,心里卻很憋屈,眼睛里淚水打轉。在樓道或院子里遇到秦妙芝,我只能低下頭躲開她的目光,臉上火辣辣的。我很想告訴她,別再給我早餐了,我口袋里還有些錢,能夠自己買吃食,但見了她,我只會慌張地躲避,怎么也開不了口,每次還是會厚顏無恥地拿回包子,躲在房間里吃。我是一條屎殼郎似的可憐蟲,變得這么愛占小便宜了。我隱隱有些恨她,所以我更恨自己。

這樣掙扎了好幾天,有一天我終于沖她笑了笑。下次遇到她,可以叫她別給我買包子了。我想。

她似乎有些吃驚,但很快也笑了笑,走了一段路,還回頭看了看我。那天晚上,她送了一個熱得快給我,說可以喝點熱水。我有些糊涂了。她一個陌生姑娘,為什么今天送我熱得快?是臨時想起還是巧合?或者一直不好意思送,直到我笑了笑?她怎么知道我沒有熱水喝?她又送了個熱得快,那怎么才能讓她不再送包子?

她坐在我的房間里聊了一會兒天,說了些杭州的夏天和冬天,臺風,西湖,還有西湖里的蟹和魚。“還真有人起個大早買那些魚蟹呢。”她說。我不喜歡這樣單方向的聊天,我十歲那年,跟爸爸去縣城一個遠房表哥家,表哥向我介紹縣城里怎么怎么好玩,說話的方式和語氣跟秦妙芝一個樣,讓我覺得我是個啞巴。不過她離開時,我心里已經不那么別扭了,九點半上床,似乎來不及翻個身,就睡著了。

7

平時我晚上九點到十點就睡覺了,可在火車上,人特別清醒,怎么也睡不著,看著車窗外的燈光慢慢移動,或者看著車廂里奇形怪狀東倒西歪的人。火車停停開開,足足走了七個小時,晚上九點半上車,第二天四點半才到杭州。

我已二十四小時沒睡了,下了車,渾身酸軟。

擠出車站,到了一塊空地。地上黑濕濕的剛下過雨,遠遠近近有很多昏暗的路燈,路燈下看不清人們的面目,只是一個個灰蒙蒙的影子,散發著哈喇味,在白霧中移動。這些影子都知道要去哪兒,一個個拖著行李急匆匆走散。小汽車車屁股閃著紅燈,也一輛一輛刺刺響著開走了。

有一堆影子在路邊停下,將行李挨著一棵小樹放好,不知道他們是在等天亮,還是在等人。他們安安穩穩地縮在那里,一點不著急,看不出要走的意思。我有些放心,仿佛他們是可以依靠的。

我東張西望了十來分鐘,還是決定不了往哪個方向移動。這個火車站,究竟拖著多大的一座城市,我爸爸會藏在哪個角落呢。一眼望過去,路燈光之外就是一片灰黑,灰黑中是高高低低的樓房,極遠處有一層白茫茫的亮光,樣子猙獰。我有些泄氣,兩腿像彈三弦一樣發抖。

要是弟弟跟在身邊,我看上去會有主見一些吧。我想,剩下我一個人,我沒法子裝出一副有主見的樣子。

弟弟差不多是被我趕回家的。

昨天早上雄雞叫第三遍時,天還暗著,我已吃過早飯。弟弟還在睡覺,我沒有回臥室看看,怕吵醒他。我關了燈,背著旅行袋,輕手輕腳出門,在院子里站了站,捏了一把臉上的肉,確定我真的要走了。

四周黑乎乎的,鳥在樹叢里嘰嘰呱呱叫,天上星星稀稀拉拉,我家兩間瓦屋只是一個大黑影,靜悄悄地散發出一股厚實的熱氣,看不清楚。左手邊阿炎家的豬圈里,哼哼唧唧的有豬在說夢話。我喜歡走夜路,渾身毛孔張開,一個寒戰又一個寒戰,心一拎一拎的,很刺激。我們在阿炎或者洛生家打完撲克,我獨自摸黑回家,經常是深夜十二點多了,四周是一團團黏乎乎毛茸茸的黑暗,沒有一線光亮,我就打著寒戰高聲唱歌,青藏高原,黃土高坡,嚇走半路上亂投亂撞的鬼魂,當然也吵醒了那些睡著了的人,第二天遇上,他們就笑著罵我孬子。

這樣的日子,會有好幾個月不能過了。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到村口,一個小個子從一堵矮墻后面走出來,堵住了我。我嚇了一跳。是弟弟。沒想到他早就偷偷溜到村口等我了。黑暗中他的眼睛白亮白亮的,我能感覺到他的仇恨。他穿著單薄的衣服,手里還拿著一個小包裹。

“你在這里做什么?”我大聲問。

他吸吸鼻子,沒有回答。

“回家吧。”我說。我走了兩步,他也跟著走兩步。我停下來,他也停下來。我好聲好氣地勸他回家:鍋里留著稀飯,快回去吃吧;找到了爸爸,我就回來了;找不到爸爸,最遲到過年之前我也回來了;你不去上學,會跟不上的,老師也會批評;到城里要走七八個小時,也不知道火車什么時候開,所以我要趕快走了,沒工夫跟你磨;外面很亂的,有很多人販子專門拐賣小孩子;你長大了,我再帶你出去;將來考上大學,還怕沒機會去外面嗎,想去哪里去哪里。

這些話翻來覆去說了半天,也勸不動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晨光漸亮,可以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了。他嘟著嘴巴,眼睛堅定地看著我的肚子上第三顆鈕扣。

“那你想怎樣?”我瞪起眼睛。

“你跟爸爸一樣,不會回來了。”他說。

他很怕。

他才十二歲,換了我我更害怕。我早就應該想到的。那年爸爸扔下我們出去打工,我整天魂不守舍,等著天塌下來。

我也是沒有辦法了。那天因為炸死了人,采石場不開工,我空閑下來,腦子就開始亂想,結果越想越害怕——如果炸死的是我,弟弟就只好去討飯了,所以我要找到我爸爸,萬一我死了,還有個人能照顧我弟弟。人家叫我孬子也不是沒道理,我可能是有點一根筋,去杭州的想法一出現,就整天在我的腦子里盤旋,怎么也擺脫不開。

“我要去杭州,”晚飯時我告訴弟弟,“我要去找爸爸。”

他只顧吃飯,一句話不說,腦袋也沒有動一動。屋里除了吃飯,沒有別的聲音,空氣像是特別厚,讓人呼吸困難。我清了清喉嚨,想解釋一下,可又不知道怎么說,就只是清了清喉嚨。整整一夜,他沒說一句話。

我以為他只是心里難過或者生氣,原來他暗地里打著這個主意,要跟我走。

山頭上清亮清亮的,太陽快出來了,村里已冒出了炊煙。我吸了一口氣,忍下一腔煩躁,不斷向他許諾:保證一定會回來;一到杭州,馬上寫信給他,半個月一封;給我三個月期限,到了期限我還不回來,他就可以去杭州找我,不論他來與不來,我都一定到車站接他。我又告訴他,已經托過了阿炎、小麗姐和順叔幾個,有事情可以找他們,去吃飯也行、洗衣服也行,夜里一個人不敢睡,也可以和阿杰去睡。

“不過沒事別去麻煩人家。”我自言自語說。

這些我早就交代過他幾次,可當時他也好像沒有聽見。

他臉色墨墨黑,咬著嘴唇站著,就像牌位木主,一動不動。這么不聽話。我兩眼冒出毒火,恨不得一腳將他踢倒了事。我繃起臉屏住呼吸,瞪了他足足五分鐘。我知道他有些怕我,可還是硬著頭頸挺著。

我也一聲不響,邁開大步,噌噌噌往前走。我聽到他的腳步聲,開始有些猶豫,接著就嗒嗒嗒跟了上來。

我猛地站住,踅轉身面對著他。他吃了一驚,向后退了一步,臉色發白。我撿了一塊石子扔向他的身邊,罵道:“小狗,再跟,再跟,給我死回家去!”

他不動。

他真是不如一條狗。狗喜歡跟主人走,主人出遠門,會一路跟著,主人罵它,拿石子扔它,它就亂逃,主人走了它再跟,這樣幾次下來,狗弄明白了情況,就會灰溜溜地自己回家。可我這個弟弟,犟得像一頭老黃牛,怎么也趕不回去。我想,等我繞過老鷹嘴,看他那兩條鷺鷥腿還跟不跟得上。

我一口氣悶著頭走到老鷹嘴轉彎的地方,回頭一看,他已被我遠遠拋在后面,他還是跟著。我還看見我們村橫在山腳下,青白的炊煙和霧,已在村子上方攪作一團。

轉過彎,我撒開腿飛跑,還暗暗發笑。我的算盤是,他轉過彎看不到我,就會自己回家。我跑了二十來分鐘,速度已慢得不如步行,就停下來休息。來的路上果然沒有人影,我喘著粗氣笑,噎得連連咳嗽。

天色早已大亮,行人漸多。一輛公共汽車超過了我,拖拉機、摩托車、三輪卡車、自行車,不斷超過我。

我有點擔心,弟弟是回家去了呢,還是還在追我?會不會走錯了路?或者想抄近道結果迷了路?他一個十二歲的小屁孩,連老鷹嘴也從來沒到過,轉一個彎就會迷失方向,轉兩個彎就以為到了美國,不知道會竄到哪里去?我又想,他有嘴巴,會問路的。可是,他會問回家的路,還是問去杭州的路?走上半年,他能不能走到杭州呢?也許走不出百十里地,就會給人賣到天邊去吧。

太陽從斜前方照到我臉上,金光閃閃,晃得我眼睛都花了。我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走得像個煮熟的茄子,腰軟不拉嘰的,差不多軟倒在路上了。

穿過一個村子,走到村口,在一家小店旁停下。小店的店面是在山墻上挖出的一個窗口,有個老頭子拱著手在看電視。我忘了帶水壺,想買一瓶水帶著。這時,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大響著,在我身邊停下。弟弟居然就在拖拉機上。他緊緊抓著他的小包裹,小心跳下地,眼睛盯著我看,慢慢往后退。我沖上去拉住他,手有些發抖。他沒有躲閃,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拖拉機手向我揮了揮手,大聲說了幾句話,拖拉機的聲音塞滿了我的耳朵,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連忙點頭道謝。等拖拉機開遠了,耳朵才空出來。

“你怎么坐上拖拉機的?”

“我坐在路邊哭。”

“真跌相,這有什么好哭的?”

我用力抱起他。黑色的淚痕還在他的臉上,臟得像個小討飯。我替他擦了擦,他偏過臉避開我的手,掙扎下地,低頭自己用手亂擦一通,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腦子里一閃念:帶著他走算了,死也死在一處。可立即又發愁,他都到這里了,我恐怕要送他到家,來回要耽誤多少時間。

我領著他下了田塍,在水圳邊上給他洗了個臉。他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水漬,又留下一道泥跡。

“那我回家了?”他心滿意足地說。

“路你認得嗎?”

他點點頭,嘴巴像破荷包似的裂開,好像想笑一笑,又好像要哭。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說:“有沒有看見前面那株最大的樹?樹葉紅的?我叫一二三,你就跑過去,我呢在這個小店買一袋蛋黃餅干,然后開始追你。如果你先跑到那株樹,餅干就全歸你,如果還沒到就給我追上了,餅干我們一人一半,怎么樣?”

他向前邊看了半天,說:“是那株嗎,半邊枝條枯了的?”

“不是,那株太遠了。”

“是路邊那株嗎,掛著一個塑料袋的?”

“不是,那株也太遠了。”

“那……就是有個疤的。”

“是的是的,就是它。準備!一、二,你偷跑!”

他尖笑著往前跑,兩條鷺鷥一樣細的褲腿,在太陽下發著黑亮油光,飛快擺動,一雙鞋都脫了鞋底,啪嗒啪嗒敲在黃泥路面,像打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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