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叫傅式之。他生于1931年農(nóng)歷正月十五。我記事起,單位里的人就叫他“老傅”。他寫信時,常署名“伯彥”。
他去世的那天下午,大哥打電話給我,說:“爸爸不行了,你快到醫(yī)院來!”那天,我肩胛疼痛,正在醫(yī)院拔火罐。接了電話,忙叫醫(yī)生拿掉火罐,趕過去。一路上,我的心情似乎很平靜。從小到大,我還沒有失去至親家人的經(jīng)歷。我不知道,沒有了爸爸,我會那么的難過。趕到醫(yī)院時,爸爸已經(jīng)靜靜地躺在那里了。我站了一會兒,就走出了病房,來到醫(yī)院門口的一顆大樹下,流起了淚來。我很傷心。這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
我的阿爺,也就是爺爺,是一個鄉(xiāng)下教師,寧波鎮(zhèn)??h上傅村人,這里都是姓傅的人家。每次我眼前出現(xiàn)阿爺?shù)漠嬅?,是電影里穿長衫,走在田間的一個年輕人的樣子,遠處有幾處房屋,面容是沒有的。
爸爸三歲時,阿爺就去世了,原本小康的家庭中落了。之后,阿娘去了上海,幫人做娘姨。他們四兄妹,就由外婆領(lǐng)養(yǎng)。一次,外婆去井邊打水,不知是路滑還是水打多了,一跤跌在水井旁,血流滿面,幾個孩子圍上來。她抱著孩子就哭,孩子也大哭。
孩子在外,外婆最怕人家罵“爺娘死掉,沒人教訓(xùn)??!”每逢過年過節(jié),族里聚餐,爸爸是長子,臨行前,外婆常把他拉到面前,叮囑說:“只許吃面前的小菜,不可站起來,伸長手,亂搛亂吃……吃只吃一頓,講要讓人家講一年了!”外婆說著說著,又流下淚來。
十六歲時,爸爸到上海斜橋附近的一爿南貨店“學(xué)生意”。這是那時寧波人到上海常走的一條路。當(dāng)時,爸爸的夢想是,先做賬房先生,有了鈔票,自己也開一爿小店。但是,1949年5月,上海解放了,南貨店關(guān)門,爸爸失業(yè)了。
1950年2月6日,十二點二十五分到下午一點五十三分,國民黨十七架巨型轟炸機四批次的轟炸上海,人員傷亡一千四百四十八人,房屋毀壞一千一百八十間,全市供電量從二十五萬千瓦,下降至四千千瓦。這是書里記載的,爸爸常提起這次轟炸,那天,他從瓦礫里爬出來。他告訴我說:“房子都坍掉了,一塌糊涂,很多人壓死、炸死,爸爸是撿了一條命!”所以,他一直認為他這一生會運氣很好。
那時,上海剛剛解放,人心惶惶,工廠紛紛關(guān)門歇業(yè),于是一家人全都失業(yè)。爸爸就寫信給市長陳毅,沒過兩個禮拜,政府真的派人來了解情況,工作就分派下來了,先是皮鞋廠的工作,爸爸推說身體不好,讓小阿姐去了,她文化程度不高,尋不到工作。不久工作又分派下來,大學(xué)里做后勤,爸爸就讓我的叔叔去。最后一次派下來,是上海警備區(qū)后勤部的雜務(wù)工作,爸爸去了。
后勤部的工作,是打掃走廊、辦公室。爸爸每天來來回回地看,看到走廊上痰盂罐里有臟東西,就馬上去倒掉,洗干凈。辦公室也是掃了又掃。兩周后的一天,管理員說:“老傅,你把組織關(guān)系轉(zhuǎn)過來吧?!卑职忠活^霧水,問:“啥?啥組織關(guān)系?”管理員說:“黨組織關(guān)系呀!”爸爸說:“我連團員也不是,哪能會是黨員!”這事,爸爸不知講了多少次,說得常會笑起來:“管理員要我打入黨報告,我只能先去問你阿娘?!?/p>
阿娘講:“你等我死掉了,再打報告?!?/p>
爸爸說,阿娘在解放前,親眼看到國民黨沿街殺共產(chǎn)黨,怕。
小時候,我常翻爸爸的語文書,當(dāng)時叫《文學(xué)》,書是用泛黃的牛皮紙包著的,封面整齊地寫著“文學(xué)”兩字,翻開書頁,上面記著密密麻麻的筆記,字跡工整,劃線一律用尺。
在后勤部,爸爸讀業(yè)余初中、夜高中、夜大學(xué)。爸爸是個讀書花死力氣的人。我至今保存著他的一本化學(xué)筆記本,本子上沒一筆是潦草的。爸爸有點得意地講,有一次化學(xué)測驗,全班其他同學(xué)都不及格,就他考了一百分。老師說:“題目蠻難,但是為啥,傅式之可以考一百分?”
爸爸二十三歲才初中畢業(yè),三十歲大學(xué)畢業(yè),這年,他結(jié)了婚。
去年還是前年的國慶節(jié),爸爸穿褪色的淡藍色中山裝,他在我面前做著什么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這件衣裳是結(jié)婚時穿的,我是國慶節(jié)結(jié)的婚,每年到這個辰光,拿出來穿穿,也是紀(jì)念?!?/p>
不過,媽媽常說的是:“我才不要嫁給他呢!都是你們外婆講,說他是寧波人,同鄉(xiāng)人,人也老實!——我最不要看他這副樣子!”
我經(jīng)??吹桨职謰寢尦臣堋寢層挚抻纸?,爸爸總是無奈地勸說,一臉苦相。
我家共有三個孩子。我哥之前,有一夭折的大哥。我哥生于1963年;一年半后,二哥出生,四年后即1968年,我來到了這個世界。
那時的生活狀況,只是吃飽而已。爸爸每月發(fā)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去西江灣路的虹口區(qū)第二糧店買米。爸爸說:“這是阿娘講的,米買好,這個月就定心了——有三個小人,五張嘴巴要吃飯。菜還不要緊,飯不好不讓孩子吃飽。”我六七歲時,爸爸常帶我去米店。裝好一百斤的米,他把白色米袋往肩上一扛,攙著我的手,健步往家走去。而此時,我略一低頭,就能看見爸爸的那雙黃綠色的軍用膠鞋。——從那時起,我就記得爸爸一年四季穿單位里發(fā)的膠鞋,褲子也是發(fā)的舊軍褲。
那時候,我多病,一次,半夜我突然發(fā)高燒。家里沒錢,爸爸去敲院子里一個平時蠻要好的同事的門,向他借五元錢,說是帶孩子看病,發(fā)工資就還。
“???平時我炒一只小菜,也要吃兩頓,啥地方有鈔票啊!”說完,那同事便“啪”地關(guān)了門。
爸爸后來講,這同事是有鈔票的,就是覺得我窮,怕我不還。
“講起來,眼淚也要落出來?!闭f完這件事,爸爸沉著臉,總要拖上一句這樣的話。
我小時候唯一買過的玩具,是一把能打出“啪啪”聲響的鐵皮槍。那是我七歲的時候,因扁桃腺開刀,人小不能用麻藥。于是,爸爸就說:“聽話,不要哭,開完刀,爸爸給你買把槍?!?/p>
因為父母都是部隊里的,還有,受了當(dāng)時電影《平原游擊隊》的影響,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長大當(dāng)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解放軍戰(zhàn)士當(dāng)然需要一把“啪啪”開得響的槍。受了槍的誘惑,我笑著進了手術(shù)室。等我出來時,早已哭得不成樣子了。爸爸抱著我,笑著說:“醫(yī)生抱你進去,沒多少辰光,就聽到你在里面哭了……”
大約在我上學(xué)前,我們家搬到了后來的6號102室,房子從原先的兩小間,變成了兩小間、一大間——我們家的房子,是爸爸單位里分的部隊宿舍(不知道什么時候,爸爸從后勤部調(diào)到了它下屬的一個工程隊)。
一天,叔叔到家里來,轉(zhuǎn)了一圈,說:“房子么住得那么大,房間里家具沒幾件!”
叔叔走了,爸爸說:“講這種話!還是自己弟弟噢……”
之后,爸爸和媽媽平整出門前一大塊的水門汀,又過了一兩年,爸爸買木頭,請同事到家里來,做了一套家具。有大櫥、五斗櫥、裝飾櫥、寫字臺等。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省出錢來的——那時爸爸工資六十塊錢不到,媽媽是三十塊整。
家里依舊是困難的。那時,逢年過節(jié)媽媽鄉(xiāng)下偶有親戚到上海,來我家時,會捉兩只雞送來,家里舍不得吃,就把它們養(yǎng)著,最多時,家里會有三四只雞,母雞開始生蛋,幾只雞一天里,會生兩三個蛋,爸爸用紅筆在蛋上寫日期,以便按先后吃。但是記憶里,不曾記得有暢快吃的時候。天熱了,雞要隨地拉屎,所以城市不準(zhǔn)養(yǎng)雞,居委會派人上門來捉,爸爸總是一拖再拖,才逐一把它們殺了。
但即便如此,爸爸給我買書,卻倒還大方。小學(xué)五年級時,班級里的男生,流行看一套五十四本《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同學(xué)間彼此交換著,每人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地流轉(zhuǎn)著看。我常??吹蒙舷逻B貫不起來,偶爾還會因搶看一本書,與同學(xué)爭執(zhí)起來。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小心地跟爸爸說:“爸爸,我想買套《三國演義》的連環(huán)畫。”
爸爸沉默了片刻,板著臉說:“你作業(yè)做得好,爸爸下午陪你去買?!?/p>
那時,新華書店里的人真多。爸爸背著手,擠在柜臺前看,我沒跟緊,被人流擠了兩下,便和爸爸?jǐn)D散了。我四處尋找。柜臺前里三層,外三層,像是在搶購緊俏商品。我人小,看不到爸爸在哪里,就低頭看柜臺前找爸爸的那雙黃綠色的膠鞋和舊軍褲。突然,有人拍了拍我,我回頭一看,是爸爸。原來他已經(jīng)擠到了柜臺的另一邊去了。
爸爸說:“我看過了,爸爸幫你買一套大人看的《三國演義》吧!小人書有啥看頭呢!”
我點頭答應(yīng)了。
從四川路新華書店往回走的時候,我興奮極了。拿著厚厚兩本書,特意將書的封面朝外。走到同心路時,恰遇一個同學(xué)在馬路對面玩??次液桶职肿咴谝黄?,也不敢叫我,見我拿了書,就笑著豎起三個手指,嘴里不出聲地做出“三國啊”的口型。我笑著點點頭。
但到家后,爸爸宣布:平時,不允許看這類閑書。兩本書暫且由他保管,等放假了才能看。上交前,爸爸破例讓我看了一回《長坂坡趙云救主》。
之后,爸爸還給我買過《說唐》、《楊家府演義》、《說岳全傳》等書。
等到我上初中,大哥去讀大學(xué)了,因為有了助學(xué)金,不需要家里再給他錢了,家里的負擔(dān)才稍稍減輕了些。但家里的錢仍舊緊張。每天吃過晚飯,爸爸讓我到餐桌上做作業(yè),他總是拿出一本小本子,記下這一天的開支。面前,是放著一把紅黑色的算盤,常“滴滴篤篤”地打,我翻過這本子,上面每頁都劃了表格,家里每項開支,都有列項及一定數(shù)目,月末、年末都有開支總數(shù),一年一本。
一旁納著鞋底的媽媽,這時候就會起身說:“‘滴滴篤篤”一天到夜不曉得算點啥,算算鈔票又不會多出來的——我聽到這聲音心里就煩!”
那時,我因貪玩,還有想吃學(xué)校食堂的飯菜,就和爸爸說,要在學(xué)校吃飯。爸爸不同意。每天中午,常是我、二哥和爸爸在家吃。中午只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爸爸從單位走回家,再快也要五六分鐘。還要熱飯、熱菜,很是緊張。
“老傅走路比腳踏車還快?!卑职值耐履菚r曾這樣說過他。
爸爸總能在十二點鐘前準(zhǔn)備好午飯。因為,我們學(xué)校放學(xué)是十一點三刻,趕回家時,饑腸轆轆的我們總能聽著十二點鐘開始的“小喇叭”廣播節(jié)目,開始吃飯。
菜常常是昨天剩下的一兩個素菜,實在沒菜時,爸爸會在食堂里花一角兩分,買只青菜底的紅燒大肉:肉是夾精夾油,帶肉皮的那種,有當(dāng)時我手掌那么大,上面還有誘人的紅黑色的湯汁。因為媽媽喜歡吃肉皮,爸爸要我們把肉皮留下來,晚上給媽媽吃,剩下的肉,我和二哥分,他吃些青菜和湯汁。他說把肉皮留下來時,神情和語氣總是很嚴(yán)肅?!谖业挠∠罄?,爸爸一直很嚴(yán)肅。
不過,我記得有一次,爸爸講:“爸爸不要吃啦?剩點給爸爸吃?!?/p>
這兩年里,爸爸曾幾次和我講起,1970年代,他們單位會餐,他亂吃的事情。爸爸單位是部隊,一直保留著逢年過節(jié)會餐的習(xí)慣。他說,一大盆紅燒肉上來,我一點點、一點點吃,一直吃到胃脹得吃不落了,才停,胃脹哪能辦,就到馬路上去走一圈。說這話時,爸爸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讀高中時,二哥去讀技校了,又過一年,大哥上班了,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才真正地好轉(zhuǎn)起來。這當(dāng)然是我很多年后,才想到的。這年的國慶節(jié),吃午飯時,我看到飯桌上,又有豬腳爪湯,又有紅燒肉,感到有些奇怪。
現(xiàn)在,我有些明白了爸爸為什么那么嚴(yán)肅。其實,爸爸這一生過得并不快樂。或者說,并不像他認為的運氣那么好。很多年前,爸爸的一個徒弟問他:“師傅,你面孔哪能一直板著的!是不是有啥不開心!”爸爸說:“我又看不出自家面孔是啥樣子,我又不曉得我面孔是一直板著的?!?/p>
爸爸沒有空閑的時候。每天買菜、燒飯,操持家務(wù),還要輔導(dǎo)我們的學(xué)習(xí)。媽媽當(dāng)然也沒閑著,洗衣服,做鞋子,繡花,過年時,三兄弟每人一件的新衣服,就是媽媽親手做出來的。
更糟糕的是,我們?nèi)齻€孩子身體都不太好。二哥小時候生“腰子病”,吃了很多年的中藥,家里沒錢,爸爸把鄉(xiāng)下的房子賣掉兩間。中藥很苦,每天爸爸把藥煎好,第一碗吃過后,剩下的倒在一個小熱水瓶里。有時,二哥頑皮,忘記吃藥了,兩頓藥并成一頓吃,二哥苦不堪言。爸爸說,“啥人叫你忘記的!這藥是鈔票買來的,——你毛病不想好了是嗎!”
最讓我們眼饞的,是看二哥吃河鯽魚湯。腎病也算是富貴病,要補充營養(yǎng)。爸爸就常常買河鯽魚或黑魚燒湯給二哥吃。但這病又不能吃鹽,清湯寡水,估計這魚和湯味道不會好,也可能吃得厭了。二哥每次都像吃藥似的,皺著眉頭吃。一次,二哥喝了湯,吃了半條魚,實在吃不下去了,坐在那里半天,半條魚還在那里。我在邊上看得,真想上去說,讓我來吃吧。但爸爸就在外間的灶披間。這時,二哥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去幫忙吃。我高興得正要上前端起那碗,爸爸進來了:
“還沒吃好?。】斐?!——限你五分鐘里吃光!”
于是,他站在邊上,邊罵,邊看著二哥把魚吃得只剩下骨頭,連一滴湯也不剩。
我站在邊上一響也不敢響。
一次,大哥胃出血,至今我還記得,爸爸陪大哥吊好鹽水,從醫(yī)院里走出來的那個畫面:大哥笑著走在前面,爸爸跟在后面,手上拿著東西。我問爸爸大哥的毛病好了嗎,爸爸說:“血是止住了?!?/p>
1980年,大哥考大學(xué)。已經(jīng)發(fā)錄取通知書了,這天上午十點半左右,爸爸從單位里回來了,我們兄弟三人正在和隔壁鄰居的孩子打牌。爸爸板著臉,手背在后面,對大哥說:“你進來!”我跟在大哥身后,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走進房里的爸爸,此時早已拿好了掃帚柄,說:“手伸出來!”大哥說:“做啥?”爸爸說:“上海的大學(xué)通知都發(fā)完了,你到現(xiàn)在通知還沒拿到!你不要到外地去了!”大哥說:“沒有,通知已經(jīng)來了,剛剛同學(xué)來過了,說通知已經(jīng)在學(xué)校了,是上海工業(yè)大學(xué)。”聽了這話,爸爸放下了掃帚。
那時的上海人,以去外地為苦,即便是上大學(xué),爸爸也舍不得大哥離開上海。
其實,三個孩子里,我才是最不讓他省心的一個,被打得最多。小學(xué)里,班主任經(jīng)常派同學(xué)上門告狀,作業(yè)不是不做,就是瞎做,上課還講廢話,做小動作。還有一次,放學(xué)后,和同學(xué)扔磚頭,砸了同學(xué)的頭,縫了五針。爸爸煞費苦心,讀兩年級時,為我準(zhǔn)備了一本《傅勤在校情況聯(lián)系冊》,請老師記下我每天的情況,想以此來約束我的行為,但基本沒什么作用。
翻看我至今保留的三本聯(lián)系冊,我看到了爸爸的苦惱和無奈。他在1976年4月14日這天,寫給老師的話里這樣寫道:
老師:
傅勤在校增添了您不少麻煩,深感歉意。
最近,由于勤在校表現(xiàn)不好,我們已教育數(shù)次,狠狠打過三次。
我們也分析其原因,為什么越管得緊,效果越背道而馳。在家表現(xiàn)較好,也較聽話。是否因在家太嚴(yán),來校自由而忘乎所以。
我們也想人小易忘,所以,想叫二哥傅嚴(yán),下課經(jīng)常去看看弟弟,提醒勤牢記遵守紀(jì)律。
每到星期六下午不上學(xué),爸爸就把我叫到他工作的漆匠間做功課。他做一會兒事,就進到我寫字的房間來看看我,每當(dāng)他認為我字寫得不好時,就站到我身后,半蹲著,把著我的手,邊一筆一畫地教我寫字,邊嘴里說著:“橫,撇,捺,要鐵筆銀鉤?!边@時,我心里真的很害怕。爸爸脾氣不好,而我的愚笨,常常令他生氣,爸爸的“麻栗子”會隨時敲到我頭上來。那時,我想,大哥二哥為什么不到這里來做作業(yè)呢?
小學(xué)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堂課是語文課,不知什么事,我又坐不住了,被老師呵斥著,趕出了教室。站在走廊里,我突然看到,爸爸急急地走了過來,我心里害怕極了。爸爸板著臉,說:“你怎么最后一節(jié)課還被老師趕出來?。 薄鋵?,這天他是來接我放學(xué)的,怕早放學(xué),我又跑出去玩了。
“傅勤,爸爸放在這里的鈔票,你拿過嗎?”一天,爸爸蹲在家里的櫥柜前,轉(zhuǎn)身問我。
爸爸平時叫我“勤”或者“阿囡”,當(dāng)然,我害怕他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這樣叫我。但當(dāng)他叫我名字時,那一定有什么事發(fā)生了。
“要命!終于發(fā)現(xiàn)了?!碑?dāng)時,我這樣想。讀初中時,因為學(xué)校不許踢球,我和同學(xué)常翻墻到一所小學(xué)去踢球,小學(xué)門口有買雞蛋餅,還有撒了細糖的軟糕。我很想吃。但我沒有零花錢。
那天中午,爸爸去上班了,我東尋西翻時,忽然看到爸爸放在櫥柜里的三塊錢。我?guī)缀鯖]有什么猶豫,就抽了一張。我至今不知道,爸爸要在這櫥柜的墊紙下面,放三塊錢干什么。是為了遇到事情應(yīng)應(yīng)急?當(dāng)天下午,我就買了雞蛋餅,一毛錢五張。薄薄的,黃黃的,脆脆的,比我的手掌大一點。我還分了兩張給同學(xué)。之后,我隔幾天就去買包魚皮花生,或者桃板,還有亂七八糟吃的零食。過了大概一個月的“富翁”生活。
“沒……沒……”我想混過去。
爸爸立起來,手上拿著兩張一塊錢的票子,眼睛瞪著:
“不是你還有誰啊!”
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挨了一頓打。我想,那時他大概要被我氣瘋了。之后,我還拿家里的糧票出去賣,又被發(fā)覺。一次,爸爸發(fā)急了,他正在燒菜,我不知道又犯了什么錯,爸爸突然拿了菜刀,從灶披間沖過來,對我大哥說:
“阿威,我殺掉他好 !”
那時候,爸爸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勤,你到什么時候才能變好啊!”
講到我,爸爸露出笑容來的畫面,印象深刻的有這樣一次,讀高中時,他帶我去他單位洗澡,遇到同事,同事看著我,笑著說:“老傅,這就是你講的、歡喜踢足球的小兒子啊?!卑职中α诵Γf:“老歡喜的?!蔽以尞愔职值纳袂椋懸膊桓翼?。
1986年,我參加高考,考場是一所我沒去過的學(xué)校。爸爸就先去摸了路,乘車怎么走,多少時間,騎車怎么去,還畫了去學(xué)校的圖。最后說:“最好不要騎車去,萬一路上有什么事,就耽誤考試了。乘車么,路上還可以看看書?!蔽蚁铀麩?,沒怎么理他。
我考進了師范。那天,爸爸下班走進家門,就對我說:“勤,走,爸爸幫你買只手表去。人大了,手表總歸要一只的。”于是,我們來到四川路上的大西洋鐘表店,買了我的第一塊手表。那天,我還要爸爸給我買了一雙皮鞋。當(dāng)然,也是我的第一雙皮鞋,黑色的,豬皮,十八塊?;貋淼穆飞希职终f:“其實,你做老師爸爸也蠻開心的,——因為阿爺也是老師?!?/p>
那時,我正沉浸在擁有第一雙皮鞋的高興中,根本沒去想爸爸話的意思。
我剛工作的幾年里,爸爸和我說得最多的是,早點到辦公室去,地掃一掃,熱水瓶水去泡好。他說:“年紀(jì)輕,多做點不要緊的。睡一覺,力氣又會生出來的?!?/p>
后來幾年里,三個孩子都工作了,都忙著自己的事,然后結(jié)婚,生子,生活的重心偏離了原來的家庭。雖然,我住在爸爸對面的那幢房子里,但我?guī)缀鯖]怎么關(guān)注到爸爸的生活情況。結(jié)婚九年后,我搬了新居,那天,我和搬場公司的人忙碌著,爸爸也來幫忙,他似乎在掃地,經(jīng)過我面前時,他并不看我,低頭而過時,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你今天搬場,爸爸昨天夜里眼淚水也落過了。”我一怔。此時,他已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爸爸就這樣不善于表達。
現(xiàn)在,有時我會這樣想:自從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爸爸的夢想就是把這個家庭弄得好些,把三個孩子養(yǎng)大。難??!他曾經(jīng)對我說:“當(dāng)你們小的時候,我想,等你們讀書了,我好省力點;等你們讀書了,又想,等你們出道了,我負擔(dān)就好輕一點;現(xiàn)在你們都大了,小人也有了,爸爸也老了……”
是的,現(xiàn)在,爸爸把我們?nèi)齻€孩子都弄好,自己卻這樣就走了。這是多么悲痛的事啊!
爸爸在單位里,其實,也過得并不如意。
在很長時間里,他是單位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但五十歲前,他混得并不好,一會兒被調(diào)到辦公室去,沒多久,又被調(diào)下去做工人。自我懂事起,去爸爸廠里,他就一直在漆匠間里做油漆工。那時,他是漆匠間里最年長的了,其余的人都是他的徒弟,可見,已做了蠻長時間了。也由于做漆匠,他的手變得異常粗糙,指甲變形,灰掉,皮膚裂開,每到冬天,常常要貼很多橡皮膠。
一次,還是我很小的時候,那天我已睡覺了,突然被一陣大聲說話聲吵醒,我聽到爸爸大聲地說:“指導(dǎo)員,你來看,你到我家里來翻好了,你看有嗎!”接著,是拉扯的聲音。一個粗粗的說普通話的人,說道:“老傅,我相信你的,他們是在瞎講!”
長大了,我想,要搞掉爸爸,是最容易的事:他為人耿直,不善與人交往,更不善拍領(lǐng)導(dǎo)馬屁,下面沒有人支持他,上面更沒有人提攜他。
五十歲以后,他調(diào)到計劃科搞預(yù)算,終于算是專業(yè)對口了——爸爸大學(xué)讀的是會計。一次,爸爸領(lǐng)我到他辦公室去,指著墻上掛著的一塊黑板,叫我看,只見上面書寫端正,表格劃得清清楚楚。我一看那字,就曉得是爸爸寫的。爸爸說:“爸爸寫之前,每支粉筆都削過的,寫了不滿意就擦掉,直到滿意為止。——寫寫一會兒的時間,黑板是天天掛在這里的。”
看到我作業(yè)馬虎,他常說的是:“爸爸算賬,一分錢也不好讓它錯的!”
后來,爸爸擔(dān)任了計劃科的副科長,似乎又有了政治上的積極性,他打了入黨報告。恰遇上單位加工資,名額有限,但爸爸認為他就是那個應(yīng)加最高級別工資的那人。領(lǐng)導(dǎo)擺不平,就讓支部書記來做他的工作。爸爸講:“我跟單位里任何一個人比,年齡、業(yè)務(wù)、工作態(tài)度、工作量……啥人比我好,我就讓給他!”
支部書記沉默了片刻,說:“老傅,你的入黨申請書還在我這里呢!”
爸爸馬上回答道:“那你把入黨申請書還給我!”
后來,工資是加給他了,但,爸爸終于還是沒有入黨。
其實,他是最好管理的下屬,只要領(lǐng)導(dǎo)賞識他些,講他兩句好話,人家叫他干什么,他都會去干。那時,講軍地兩用人才,領(lǐng)導(dǎo)叫他搞油漆工培訓(xùn),他編講義、刻蠟紙,既做校長,又做教導(dǎo)主任,又做師傅,連搞兩期。這些都是正常工作之外的額外工作。那些教材,他至今保留著。晚年,他常常要向我們說起這段經(jīng)歷。
退休后,爸爸在單位下屬的一個公司做財務(wù),甚至,為單位偷稅漏稅一個多億,這還是上世紀(jì)90年代的時候,當(dāng)然,這是領(lǐng)導(dǎo)叫他干的,否則,他不會有這點膽量。
在我三十歲的時候,爸爸說,我小兒子都三十歲了,我不想做了。于是他開始了真正的退休生活。
其實,爸爸是個很無趣的人。我覺得他這一生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他給我講過,他學(xué)生意時,跟人家去看關(guān)公戲,他講,關(guān)公一出場,神氣得不得了。但,我也沒覺得,他特別喜歡看京戲,倒是有段時間常常陪著媽媽去看紹興戲。五十多歲時,跟單位里去九華山旅游了一次,回來后說:“沒啥意思,啥地方也沒上海好;啥地方也沒家里好!”以后,他什么地方也不再去了。退休前,爸爸常說,退休后,爸爸要好好讀點書,《三國》、《水滸》。但退休后,爸爸也就隨手看些感興趣的書,失去了正式讀書時的那種目標(biāo),他的讀書也就失去了動力。他每天做的,除了家務(wù)外,就是坐在寫字臺前,抄抄劃劃,抄些劃些書報上看來的,他認為有價值的句子。唯一可能的愛好,就是逛吉買盛超市,買些東西回來;逛虹口公園門口的地攤,買些便宜貨回來。
2004年4月,爸爸在家門口做操,摔了一跤,左大腿骨折,開刀;2011年1月,爸爸在家里,又摔了一跤,右大腿骨折,又開一刀;2012年1月,爸爸胃出血,三厘米的潰瘍,再去醫(yī)院施手術(shù)。
我常想,爸爸幼年動蕩的經(jīng)歷,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晚年,他常常有種被迫害的妄想癥。那次開刀后,回到家里,躺在窗下的床上,見了我,他支起身子,緊張地說:“窗門關(guān)緊!外頭全是人,要進來了!要進來了!還趴在窗門上,勤,看到嗎,勤,看到嗎……”
這樣的事情讓我震驚、害怕和難過。
清醒時,爸爸跟我說:“我現(xiàn)在活著,還不如死了好,爸爸是活一天苦一天……”
那時候,我去看他,一見面,他就會說,爸爸有很多話要跟你講了。講了兩句,他又會覺得忘記要講什么了。臨走,他總要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到廁所的窗口處,因為從這里可以看到我騎車經(jīng)過的身影。看到我,就探著頭,前傾著身子,半舉著手,喊:“車子踏慢點!慢點!當(dāng)心點!”
去年夏天,我去看他,坐在大門口說了一個多小時的話,爸爸說:“我如果死了,不要花費鈔票,骨灰扔掉算了,墳也沒意思,除了立立(立立是我兒子),三個兒子曉得,還有啥人曉得呢!”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2013年1月7日,下午三點左右,爸爸走完了他的一生。七點多時,殯葬車載著他走了。一直到追悼會的那天,爸爸才又出現(xiàn)。有時,我想,爸爸這幾天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在哪里。蓋上棺蓋的時候,大哥叫我再看看爸爸。我搖搖手。因為,我知道,爸爸永遠在我心里。
追悼會后的那個晚上,臨睡前,妻對我說:“我好像覺得你爸爸并沒有走?!?/p>
我想到,看完大哥寫的悼詞后,我加上的一句話:“他是一個善良的人”。是的,爸爸是個有點戇的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