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我做老板了,加盟一個家政連鎖服務公司,小本投資。雇員花名冊上有幾個早年下崗,現在仍找不到別的工作的婦女,還有幾個從農村進城的剩余勞動力,也是婦女。人頭少時加上我三五個,多時加我八九個。小嘛,小投資,業務量少,不比大投資大公司,我給這些婦女和我賺錢的道兒就是上門替人搞搞衛生,去醫院陪護陪護生病的老人,也接送小學生上學放學。
我也給人家擦過玻璃,我愛干這活兒,不是吹的,我擦的玻璃蒼蠅在上面能打滑溜哧,能跌骨折。公司只要接到擦玻璃的活兒,基本上都是我親力親為,親自上陣,親自操刀。除了我愛干,干得好,還因為我不放心別的婦女去干。
發生過一件事,很大的事。一家大公司的一個家政人員去給客戶擦玻璃時,不小心從六樓的窗上掉了下去,死了。聽說那家公司賠了不少錢,客戶也因連帶責任賠了不少錢。我天生膽小,怕發生這樣那樣的事,麻煩不說,關鍵我沒錢,因為離婚得的幾萬塊錢都給了加盟商了。
我公司辦公地點就設在我住的房子里,安裝了一部二十四小時都打得進來的電話,還有一臺二手電腦。我用這臺電腦上網,在趕集網上發布我的家政公司信息,瀏覽些讓人發笑的照片和視頻。當然,也常去婚戀交友網溜達。我之后交的幾個男友差不多都是在網上認識的,我覺得挺好,方便快捷的交友方式,但那上面騙子挺多的。我快到四十了,還是有一點點鑒別能力的,再說,我不是富婆,也不是美女,男人既騙不了財也騙不去色。我對自己挺放心。
我在窗外掛個大牌子,“陽光正點家政”,差不多擋住了整扇窗。黑地兒紅字,醒目,在二樓上,離一百米都看得見。我喜歡那幾個每天來公司報到的婦女叫我經理,李經理。沒人的時候,我躲到廁所里對著一面鏡子叫我自己,李經理,李長歡經理。然后,我就偷笑,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是李長歡。歷經了一段比兔子尾巴還要短的讓我傷心的婚姻,我都不愿提這事兒,有時我覺得就當我沒有過罷,可我清楚,不能因為天空中沒有翅膀的影子,就意味著沒有鳥兒飛過。我曾婚的事實是抹不掉的。但我沒把這事兒太放在心上。
我有個媽,我住的房子也是我公司辦公地兒,不是我的,是我媽的。我媽叫郭向陽。我覺得這名字挺逗,姓郭就已經顯得硬邦邦的了,向陽又沒有絲毫的陰柔之氣,兩硬相撞,我媽就一個硬邦邦的人。人的名字很重要,比如,我,李長歡,長久的歡樂,多好。有人說名字就一代號,無所謂好壞。胡扯,叫你耗子地洞什么的你樂意么。
我媽現在住夕陽紅敬老院,民辦的,她的退休金剛好夠繳納養老費的。這方面,我不用操太多的心。人老了,難免腦筋犯糊涂,我媽就有點糊涂,她不大愛去敬老院,她說我養大了你,你就忍心把你唯一的親媽扔在那個沒人待見的地方?
我覺得這是句廢話,親媽誰都只有一個,誰有本事被生出來再被另一個人重生一遍?反過來一樣,人不能死兩回,一回就玩完。我就琢磨著人得唯物些,別想著重生或上天堂什么的,人死了,燈滅了,這輩子交待了。所以,能被生出來且活著,得好活,像樣兒活,我就當了老板。
于是,我跟我媽說,我顧不了你。
我媽說,你多會顧了我?
我媽要是跟誰強辯,沒有誰比得了她。她老了嘛,人老了你除了要跟她講理,還要磨嘰。但我知道跟她講理沒什么用處,我就跟她磨嘰,我說,你看我一整天想起來的時候才吃頓飯,想不起來就餓過去了,我年輕,餓一頓兩頓沒關系,你這歲數就不行了,會餓出胃病的,餓出十二指腸潰瘍,胃下垂。人胃口好能長壽,你想活百年嘛。還有哇,我每天要出去干活兒,就你一個人在家,會有歹人趁虛而入。大前天的電視看了吧,一個壞小子冒充看水表的騙老太太開門,結果不是被搶了?前天的電視不是也看了嘛,倆壞家伙冒充社區衛生院的騙老太太醫藥費。昨天你不是也看了電視……
丫頭,你嚇我,我可不是被嚇大的。
你怕過什么呀。我的意思敬老院好哇,一天三餐有人端到你面前,想吃魚有魚,想吃肉有肉,要是愿意,你還可以吃小灶,多花點錢而已。最重要的是你在那里不會孤單,有很多老伙伴,你們想打牌打牌,想拉呱嘮家常有人頭呀。在家里誰陪你嘮嗑?我可沒時間,我得干活,得賺錢。你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敬老院還有現成的大夫給你看病,在家里就麻煩了,病了得叫120,還不知道及不及時。所以嘛,你去敬老院是最好的選擇,我空閑了就去看你,你要是在那里待得不高興了,回來住幾天,換換地兒,多好。人老了得知道怎么享受。對不對?媽,親媽。
我不是你親媽。
媽你的觀念不對,什么是沒人待見的地方,將來人人都得去敬老院,敬老院是人養老的地兒,你還有我,還有些指望,那我老了找誰去?所以,敬老院是人人必去的地兒,就像人最后都得去殯葬館一樣。
我媽被我磨嘰得不耐煩了,去了夕陽紅敬老院。我所以堅持送她去那個沒人待見的地方,是覺得她腦袋里可能出現了點情況,每天早上起床她都端著屎盆子進我房里,歡歡,長歡,丫頭,你看看,好好看看,像不像個蛇頭。
就算她是我唯一的親媽,就算我還有點兒孝心,我也不愿每天都看我媽屎盆子里如她所形容的像蛇頭一樣的屎橛橛。當然,我也不能把她送進七院。七院是這座城市最著名的精神病院。我媽沒精神病,就是偶爾有點點想入非非。到了敬老院,我沒聽說過她把屎盆子端給誰看過,我琢磨著她要是那樣做了,就會有人把屎盆子扣她頭上。這就說明,我媽雖然有點糊涂,但還是有些理智,就是說,她并不糊涂。
另外,我還有些私心,我媽要是不去敬老院,我就沒法安心當我的李經理。你想,那些婦女叫我經理的時候,我媽端著屎盆子站一邊有多煞風景。當然,我并不是要永遠都把我媽擱在那個地方,我就想趁著熱乎勁兒多賺些錢,等將來讓我媽有個更美好的老年生活。這話很像假的。
隔些時候,我就去看看我媽,我試探她,要不,接你回家住些日子?
我媽說,我沒家,那個不是我的家。
我笑嘻嘻說,你說的,那個家永遠都是你的,沒有家,哪來的我。
我媽說,你是我從廁所里撿來的。我媽常冒險地說我不是她親生的,她說這些話時,眼睛里就流露出一個老人家特有的狡黠。
就算我是你撿的,你也是我媽。
你當我是你媽就不能把我扔在這個沒人待見的地方。
那就回家住些日子嘛。
不,我沒家,那個家不是我的,是李長歡經理的家。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覺得我媽雖然腦子里有些問題,但是個可愛的媽。
這些年,我差不多就是跟我媽一起過活的,我沒有爸爸,對我爸的情況也一無所知,我媽曾告訴我他死了,但也說過他跑路了。我理解的跑路是有犯罪行為的一種逃匿??傊?,在我對他有記憶前,他就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雖然我沒有爸爸,但我有個哥哥,叫老大,十六歲還不到呢,離家出走了。
我挺想他,一直都想,我琢磨著我倆不是一個爸,我出生時他六歲,他應該比我清楚這事兒,只是,他從沒說過。他沒念幾天書,代替我媽照管我。老大的來歷是他對港臺片很著迷,有天,他說,以后你叫我老大,我叫你老幺,你這輩子有我老大罩著。他剛十歲,拍著瘦骨嶙峋的小胸脯。他一直都瘦。
老大離家出走很多年之后,有一天我又想起他,心想,他說不定在某個地方真的當上了老大呢。
在我和老大沒長大前,先后有過幾任繼父,這些繼父無一例外地不待見老大,老大對他們也恨之入骨。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八歲那年,有個黃昏,我和我媽還有老大在桌上吃飯,一個男的扛著行李進了我家的門。他的行李足夠大,背在他的背上像座小山,進門時又擠又挪才舞弄進屋。
我媽說以后他就是你們的爸。她對我和老大說。小時候的我長一張圓乎臉,有點口吃,跟誰都嬉皮笑臉,不管是誰,我媽讓我叫爸我就叫,因為結巴,有時一著急發不出爸的音,經常叫爸是怕。我媽就笑,死丫頭,怕什么怕呀,是你爸。
老大不,不管是爸還是怕,他都不叫,我媽沒少揍他。
這個爸姓馬,馬爸把行李扛進來后坐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飯,還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往嘴里灌了幾大口。
過癮!他說。
這個馬爸我從來沒見過,別的爸來我家前我也沒見過,他來那天送給我一個小半導體收音機,沒有東西給老大,也許他是準備給的,但從他一進門,老大就黑著臉斜著眼梗著脖,一副仇深似海的樣子。
馬爸的行李啥東西都有,暖水瓶,洗臉盆,小鋁鍋,魚鉤,黃膠鞋什么的,還有一卷一卷的粉紅色手紙,他在造紙廠工作。
晚上,我和老大躺在床上,老大說,你說他們是怎么認識的。
我笑嘻嘻說不知道。又說,咱媽用吊車吊來的。我媽在市建公司上班,她開吊車。市建公司男的多,女的少,開吊車的女的更少。這個馬爸不在市建公司,他是造紙廠的,他來了,我媽就沒再買過手紙。
老大說,我才不會叫他爸呢。
我嘻嘻笑兩聲。我聽出他有些責怪我的意思。
老大說,我就不要他的東西,他硬給我,我就摔破它。他是指我還摟在懷里的小半導體。
我不笑了,轉過身,我不摔。我挺喜歡那個小玩意兒,按下一個鍵子,就有小紅燈一閃一閃的。
老大在我身后說,以后我給你買好的,買有兩個紅燈的。
我媽和馬爸開始過得不錯,拋開跟老大生氣的事。白天兩人都在廠里,只有晚上才見,熱熱鬧鬧吃頓晚飯,馬爸習慣喝上幾口。喝上幾口的馬爸比不喝上幾口的馬爸話多,嗓門大,他會講不少段子,王母娘娘七仙女潘金蓮什么的,每個段子都具有歷史性的顛覆。他說王母娘娘和孫猴子其實是母子倆,說金蓮——潘金蓮——死得冤枉,武松殺嫂是他自己明顯撈不著。
我媽特別愛聽馬爸講這些段子,聽得兩眼放光,她眼睛一放光,馬爸就講不下去了。我媽就打發我和老大回自己屋去睡,他們兩人也上床關燈睡覺。
他們不是真睡覺,我就不說了,因為那種事對我和老大來說太司空見慣了,一點都不神秘。有天,發生了一件事,馬爸喝了幾口酒,他隔著飯桌捏我的臉蛋,以示一種親昵。
老大在一旁尖著嗓子大叫一聲,拿開你的臟爪子!
馬爸著實是被嚇了一跳,就連我也被老大的尖嗓子震住了。
你這小子……馬爸半天才說了句。
我媽說,別理他,他是個狼崽子,還是個白眼狼。

我媽用筷子狠狠敲了老大的頭,要吃就吃,不吃就滾蛋!
老大果真擱了飯碗不吃了。
我媽說,有種的你從今往后就別吃我的飯。
接下來幾天,馬爸早上上班時總要大光其火一通,不知道誰拔了他自行車的氣門芯。我媽更是火冒三丈,氣門芯雖小,但也得花錢,天天花冤枉錢讓她不高興。我媽揚言,要是抓住那個缺大德的就剁了他的爪子。
那個拔馬爸自行車氣門芯的人是老大,他被馬爸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抓了現行,馬爸把老大揪到我媽面前,看看你的好兒子。
我媽找了根棍子,開始揍老大,棍子都斷了,我媽也累了,說,等以后再收拾你。馬爸在一旁觀戰,有點不解氣,道,棍子不結實。
晚上,我聽見老大因為碰到疼處直吸氣,黑暗中,他說,記住,別讓他、他們碰你。
我是后來才琢磨出來,大概就是那天,老大有了離開家的念頭。
老大離開家后,我媽和馬爸也過到頭了,看上去這跟出走的老大沒關系,我媽甚至說,他這輩子不回來我才高興呢,他死了我才高興呢。可我媽再沒高興過,動輒跟馬爸吵一通,我媽最能戳馬爸的痛處,沒見過你這么窮的漢子,窮得就剩下雞巴搖鈴鐺了。馬爸一聞此言必發雷霆。
馬爸后來扛著他那套行李又搬進離我家有兩條街之遠的一個寡婦家里。寡婦的男人是個船員,跑了一次遠海,再沒回來,大概是掉海里喂了鯊魚。寡婦平時蔫了吧嘰,走路都害怕踩到螞蟻。寡婦護犢子,誰敢碰她家孩子一手指,她就變成了老虎,母的。
我看過馬爸在街上抱寡婦家的雙胞胎丫頭片子,一手一個,他有力氣。倆丫頭片子長大了都很孝順馬爸,過生日給他買蛋糕,還陪他和寡婦去北京旅游。好人好報罷。
我的事業越來越好,其實,有時候,這跟掙多少錢沒關系,除了成本,人工費,工具支出,其他花銷,我還真沒掙下多少銀子,但我心情好,我有事業做,我還琢磨著慢慢擴大服務范圍,吸納男性家政人員,干些疏通下水管、維修、搬搬扛扛或護衛的活兒。我也給那幾個婦女做些培訓,不是教她們如何擦好玻璃,如何陪護好病人老人,這是她們都會干的。我告訴她們的是,給人家干活要有熱情,熱情的程度就像是給自己干一樣。
我想她們都聽得懂,雖然跟我一樣都沒有高學歷,但生活的艱辛和一直處于底層的日子讓她們和我都明白活著的基本道理。
我,李長歡,一個被從婚姻中踢出來的離婚的女人,一個被從單位整合下來的無業人員,正在不知不覺成為一個有著遠大前程和目標的女老板了。
噗!有天,我的夢破碎了。
電話打來時,我正跟友人在飯店共進午餐。
我認識一個男的,溫柔男。網上的名兒。網上的信息很詳細,配有近照,人長得周正,大我六七歲。他是個離異的,因為老婆紅杏出墻。我覺得這個歲數很相當,我喜歡大我幾歲的異性。
我原先的丈夫比我小三歲,相親之后,從上到下,從他家到我媽,都反對我倆的事兒。是前夫奶奶做的主,女大三抱金磚,你們以后的小日子會過得不糙。奶奶是山東人,直來直去,她快要死了,想在閉上眼前看著孫子娶媳婦兒進門。我和前夫相親不倒仨月,就領了證,辦了事。在同時,我懷上了孩子。
沒多久,我是說在我結婚后,發現了事,前夫有倆手機,其中一個手機是專門用來跟外面的女人聯系的,到我懷孕六七個月時,幾乎他每天都很晚回家。有天,星期天,下大雪,他要出門,說最近總有住戶反映暖氣不熱,他在一家供暖站當小班長。上頭領導因為新聞媒體總點名批評很不爽快,他得去單位守候,以防領導突擊檢查。
我不相信這鬼話,但一直以來沒能抓住把柄,七上八下的令我惱火。他出門后我挺著大肚子后腳就跟上了,我琢磨著這回跟上幾回一樣,跟不出個什么結果,不是跟丟了就是他識破了我的伎倆,在什么地方轉上一圈又若無其事回家,笑嘻嘻地吹著口哨,得意洋洋。男人若有了外面女人,就連像豬樣的笨也會變機智聰明。這跟女人不一樣,女人遭遇外遇,就變成了豬。
大概前夫沒料到這種天氣我會跟蹤他,或可能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會撒謊了,撒的謊天衣無縫,連他自己都相信真的去單位等候領導的突擊檢查。
他的車在前,我坐的出租車在后,路上有雪,誰的車也不能開快,出租車司機知道我在跟蹤丈夫,很支持我,前面的車快,他就快,前面的車慢他就慢,像個老手。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女人,穿著猩紅的羽絨服等在路邊,我倒沒太惱火,就是覺得不可思議,為什么他們會如此明目張膽呢,無疑是公然的挑戰和對我存在的蔑視嘛。
我沖下出租車,連車錢都沒付,剛邁了兩步,就掉進一個堆著積雪沒有蓋的馬葫蘆里,幸運的是,馬葫蘆不深。丈夫的車在前面猶豫了一下,很快就開走了。
我流了產,醫生頗為悲觀地告訴我,將來我想要當母親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
前夫在外面躲了幾天,但不得不回過頭來面對。幾年后,有天我在一個交友網站瀏覽,竟然撞見了前夫,我吃驚不小,我知道他再婚了,而且做了爸爸,他在網上尋求紅顏知己,他宣稱生活太乏味太單調了,找個知己調劑日子。我心想這家伙貪欲太重,但我知道我認識的男人大多都這副德行。
溫柔男否認自己屬于這類男性,我們在網上交流了不少時日,他說就是想尋那種相濡以沫的情感,他要一輩子都呵護他的女人。他說得真好,我喜歡那句相濡以沫。
溫柔男告訴我他的真名叫王成林,并向我發出了邀請。飯店的地方有些偏,是那類會所式的餐廳,清新高雅,我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王成林的面相似乎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老些,但穿戴講究,打著領帶,說話的語速很慢,有點一字一句,語重心長的感覺,像我的上輩人。
這個人擅長交談,很快就用語言把我的注意力從他的年齡面相上轉到了別處。他告訴我以前在金融業,后來辭職開始做生意,跟保健品有關的行業。他知道陽光家政,以前住翰林園時請過小時工。
我對保健品這行當知之不多,也就沒多問,但我知道翰林園,是個高檔的地兒,清一色的白色漂亮的房子,像別墅似的。他接我的那輛座駕是吉普,他說等以后買SUV,不再做生意時載著家人到處旅游。
他看出我不懂什么是SUV,就解釋說是一種房車。
其間,他伸手抓住我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我給你看看手相。
我對他的舉止感到不自在,但沒有生硬回絕。他說,我可是深諳此道的,就看看你的事業線吧。喲,你的手型很美,握在手里像握條小魚。
他不失時機地恭維我,就這當兒,電話響了,今天我讓一個婦女臨時替我在公司值班,沒有要緊的事不要打電話。既然電話來了,就是有要緊的事。
經理,來個人找你。
我問是誰。
他說是你家親戚。
我家親戚多著呢。
經理他說他叫李長華。
我就覺得腦袋里嗡地一聲響,缺氧似的天旋地轉。
李長華是老大,我哥呀!我差點兒就尖叫起來,心怦怦跳,我說我得馬上回去,有點情況。
王成林因為這意外多少有些不悅,他說他都計劃好了,吃過飯后就帶我到附近的山上走走,山上的樹葉都飄紅飄黃了,很漂亮。他還知道一家按摩店,去按摩放松一下,緩解一下壓力,你看你……
我哪里還有心情跟他去爬山賞紅葉黃葉呢,我抱歉說下次吧。
王成林重復了我說的下次,下次……他拖著長音,神色有點像泄氣的皮球,這讓他的面相就更顯老。
送我回去的路上,他的話不多,而我光想著老大的事,并沒太在意。半道上,王成林的手機響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來看看屏幕,把車停在路邊,扭臉對我說要下去接個生意電話。
他下車后,我的目光就落在他上車時隨手扔在駕駛臺上的皮夾子,他在飯店付賬時打開過皮夾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伸手就去拿他的皮夾子,很多男人都是把證件銀行卡什么的夾在里面。我就是想看看他證件。
有身份證,我匆匆掃了一眼,王城林。沒來得及看別的,如果被他發現了我的動作,那就可能誤會我為一個賊,女賊。
他接完電話回到車里,沖我笑笑,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下車時,他說拜拜。我說再見。
上樓時,我的心又開始怦怦跳,頭有些迷糊,我算了又算,想算清楚老大離家多少年了,但總是算不清,總有二十多年了。我想起他拍著瘦瘦的小胸脯讓我叫他老大的情形,眼淚就流出來了。
老大回來了,我唯一的哥哥回來了??晌乙嬖V你,這個回來的老大不是原先的老大,他已經是一個面目滄桑的大叔了,如果不是他分得很開的淡眉毛,兩只總像是受到驚嚇似的支棱起來的耳朵,面對一個大手粗糙手指甲里還藏著泥垢的神情遲疑的漢子,我怎么也想像不出二十多年后的老大變成的樣子。
……哥,你怎么才回來?這些年你去哪兒了?你怎么生活的?你現在怎么樣?你在干什么?你有家了嗎?
我喉嚨發哽,鼻子發酸,淚眼婆娑。本來,我以為我和老大會抱頭痛哭一場呢。但這一幕沒發生。老大局促,緊張,肢體避免跟我接觸,目光也是躲躲閃閃。而他的緊張不安一直持續到他離開。我們之間曾經的親密無間蕩然無存。
老大住旅順南路的別墅區,城里一個有錢人在那個地方買了棟別墅,還有一大片地,那家人很少回去,老大負責照管別墅和那片地。他結婚了,有個兒子。
這不是老大告訴我的,是我從跟他的交談中拼湊出來的,他不提他的事,只言片語,閃爍其詞。他用一種滯重的聲音緩慢地重復一句話,我、來看、看看,看看、不知道,找得到找不到,找到了……
他急著離開,往旅順南路走的公交只有一趟線路,而且,到了下午四點就沒車了。他說明天再來,跟我去敬老院看我媽。
他說,明天看看老太太去。
他一提我媽,我鼻子又發酸,我說咱媽這些年雖然嘴上不說什么,但心里是惦記你的,有回她在路上看見一個人,以為是你,又喊又叫追趕過去,卻是別人。她好幾個晚上沒睡好覺。老房子動遷,很多老住戶都搬走了,搬到別處住的人家可以增加居住面積,但媽堅持回遷,她是為了讓你回來能順利找到自己的家。
老大垂著頭,搓著手,把手指關節掰得咔咔響,他嘟噥著,明天,明天……
我說,把嫂子和小侄兒都帶上,咱媽見了孫子不知道會多高興呢。
老大走了,我也出了門,我要去敬老院把老大回來的消息告訴我媽,她兒子回來了,還帶著媳婦兒和孫子,兒子現在有出息了,一個有錢人家的大管家,相當于一個大企業辦公室的主任。
我在路旁的提款機里取了些錢,包了兩個紅包,這是婆婆第一次見媳婦兒和孫子的必要禮節。
我氣喘吁吁,頭脹腦熱,結結巴巴對我媽講了老大回來了如何如何的,我這個媽竟然沒半點激動,說,我知道,你待他比待我親,你們是親兄妹。
我有些生氣,你糊涂了,他是你兒子,除非他不是你生的。
你們倆都是我撿來的。我媽眼里又流露出老年人的狡黠。她拍了拍手,好哇,兒子回來了,老鷹回窩了。
我真擔心我媽見了老大一家人也是這樣不咸不淡的樣子,我哀求她,至少,媳婦兒孫子在眼前,你得像個老人家的樣子。
咋的才像老人家的樣兒?我媽問。
自我尊重,尊重別人。
要不要五講四美呀。
我的親媽,求你了,我知道你面冷心熱,你就別口心不一了,你兒子,你想他。
我媽突然冒出一句粗話,你知道個屁,你沒生養過,你怎么會知道 疼的滋味。
我一時無語。等我想起來什么再要叮囑我媽幾句時,房間里進來一個老頭子,半中風的樣子,我媽喜笑顏開,這是你馬大爺,丫頭你回吧,我和你馬大爺要去散步了,瞧這天兒好的。
她的樣子讓我想起小時候她給我和老大找爸的得意架勢。
這也許是最后開的一朵愛的花朵。祝福我的媽。我心想。
我媽和老大一家人見面的場景超過了任何一部我看過的電影或電視劇里感人肺腑的場面。
我媽老淚縱橫了,她骨節粗大的手——人老了骨節都變粗了——抱著老大的胳膊,長華啊,大華子呀,我的兒,你可想死你的親媽了,你這一走差不多就是半輩子,我以為到死也見不到你了呢……你還認得出你媽嗎……你媽頭發白了,腿腳硬了,骨質疏松了,牙也咬不動肉了,眼睛看不清蒼蠅了……你媽老了,不中用了,你媽活不過幾天了……我的兒,大華子啊,你越來越像你爸了,那死鬼可是一蹶子尥了一輩子……可你是我的兒啊,我是你的媽呀……
我媽邊哭邊數落,帶著音節,像唱歌似的,在場的人,我,老大,老大媳婦兒,老大兒子,全都落淚了。我哭得唏哩嘩啦,老大紅了眼圈,老大媳婦兒抽動著鼻子。他們的兒子那個七八歲狗都嫌的小小子兒眨著眼,滴下幾滴懵懂的眼淚后就爬到我媽對面床上,那上面有一個吸氧機,他瞎鼓搗了一氣,我琢磨著那玩意兒非被他鼓搗壞了不可。
我嫂子是個皮膚粗糙,眼睛四周滿是褶皺的薄嘴唇的女人,閉上嘴時臉上就像橫了條線。她少言寡語,眼睛左顧右盼,流露出來的是呆滯麻木的神情。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就想,老大跟他媳婦兒很有夫妻相,都是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情。他們的兒子不一樣,笑嘻嘻的,豁著門牙,臉上滿是雀斑,支楞著耳朵,讓叫奶奶就叫奶奶,讓叫姑就叫姑,說話有點大舌頭,像小時候的我。
不管咋說,我們團圓了,我們曾是一家,這個家有媽媽,哥哥,妹妹。也有過爸爸。這個家不比別人的家庭更幸福更快樂,但也不比別人的家庭更不幸或悲哀。我記憶中有一個模糊的畫面,我和哥趴在窗臺,鼻子貼在玻璃上擠成了一張餅。我們望著瞅著,突然,哥大聲喊,媽回來嘍!咱媽下班了!
我大概還不會走路,跟在像條小狗一樣歡快的哥哥身后連滾帶爬,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媽。穿一身藍灰工作服年輕的我媽抱起我,擦著我臉上的污漬,有沒有聽哥哥話呀。哥扯著我媽的衣襟,妹很乖,像小兔一樣乖。
不知道什么時候,哥的一只腳踏入了他自己的世界,他用我所不知道的眼神看待我媽和我。
我一陣心酸,眼淚又涌了上來,聽我媽說,咱們一家團圓了,等于過大年,咱們都回家過年,我的屋子我住,丫頭屋子長華一家住,丫頭就委屈你這個大經理幾天,睡客廳沙發,咱們一家要樂呵樂呵。
合家團圓,其樂融融,是個美好的愿景,但沒能實現,因為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媽偶染病恙,而老大管理的別墅主人要帶外地友人來度假。但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次見面,竟然是我哥和我媽的最后一面。
有天,我坐在我的老板辦公桌前想事兒,想著想著,我想起一個人。溫柔男,貌似真誠的王成林。自從那頓沒吃完的午餐之后,他再沒跟我聯系。我去交友網站游了一圈,發現了他的蹤跡,他不再訪問我了。對此,我只是笑笑而已。網上的交往,對則往,不對則退,自由便捷進退自如。不過,我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頗為異樣,有件事跟這個王成林有關。
是什么呢?我查閱了之前跟他交流過程中的留言,發現了問題,他告訴我他叫王成林,我偷看他證件時的名字則是王城林。一字之差,會有奧妙嗎?
有事找百度。我將王成林三個字輸入百度之中,一長串叫王成林的,干著各種各樣的職業,有當領導的,當律師的,干買賣的,為人師表的,沒什么特別,都跟我見過的王成林不太搭界。等到我百度了王城林,奧妙果真出現了。
排在搜索引擎第六條上,出現重金懸賞雌雄騙子王城林夫婦字樣。我好奇心大發,點擊進入,王城林——我見過的——照片清晰可見。
這篇懸賞全文是這樣寫的:
我叫姜華,2011年去香港游玩時認識了同團的王城林夫婦,后得知,那女的并不是王城林的正宗老婆,只是他的姘婦。王城林,五十二歲,遼寧省大連市人,身份證號2102111……住址是西崗區鞍山路53號丙14-1號。電話:1310524……充門面的4000330……呼叫轉移到1865314……QQ704004……
王城林曾經是干保健品傳銷和直銷的,賺了不少的錢,2009年去香港旅游期間,委托香港中介,花兩千六百港幣在香港注冊皮包公司“香港養生保?。▏H)連鎖機構”,糾結了一個比他年輕十多歲的東北女人劉紅,也就是他常常帶在身邊的所謂妻子,倆人干起了利用香港國際連鎖機構的幌子,以加盟的形式騙取錢財的勾當。
他提供給加盟商的產品都產自河南的假冒偽劣保健產品,成本最高的也就十幾塊,但賣到市場就升到了一百到二百多塊,問題的根本是,這些產品沒有任何作用和效果。后來,王城林用他一知半解的中醫常識搞了個所謂祖傳秘方,專治股骨頭壞死風濕類風濕腰椎間盤突出等骨頭方面疾病的特效藥,產品名稱叫孫氏易筋通,謊稱孫思邈后人發明。
王城林花錢疏通關系,讓產品有了個批準文號,這個產品含有類激素成分,剛吃下去確實能緩解病人的疼痛,但時間久了,會對人體的肝臟、腎臟和胃腸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傷。而他們二人說服他人加盟的店面幾乎都在半年之內倒閉,原因就在于他的產品是假的,有的病人吃了產生了副作用。
我本人在那次旅游期間認識了這兩個騙子,就被他們拉上了賊船,王城林很會忽悠人,能讓不懂行的人對他的產品產生興趣,最打動加盟商的就是他承諾三個月之內就能收回投資成本。而且,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操心,他們公司負責管理經營,采用的是一條龍服務模式。我2011年底加盟王城林的國際連鎖機構,成為山東福山地區的孫氏易筋通總代理,先后損失了四十五萬元。我的這些錢都是我跟我老公這些年辛辛苦苦做小生意積攢下來的,王城林為了達到他們騙取錢財的最終目的,他跟姘婦對我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還邀請我和家人去大連游玩。他們設在大連的公司是在一家五星級的酒店內,很奢華,后得知,他們只是臨時租用的場地。
一開始我并不想投資我不懂的行當,但我是性情中人,總是不太好意思拒絕別人的熱情,讓我下定決心投資是這兩個騙子在山東地區搞了一次規模挺大的招商會之后,他們臨時請了很多人幫忙,王城林自稱是香港總公司的董事長,他的姘婦則是公司的業務營銷總監,通過網上發布信息和報紙廣告的宣傳,讓一些手里有些小閑錢又想賺大錢的人躍躍欲試。
王城林在香港就是個空殼公司,沒有實體。他們在國內又以他姘婦劉紅的名字注冊了兩家皮包公司,注冊這兩家公司是他們埋下的伏筆,為將來詐騙錢財敗露后用來規避法律懲罰危險的伎倆。
他們發貨都是以這兩家的名義發產品給加盟店的,沒有發票,打官司報案都沒有有效證據,因為當初加盟的是香港公司,國內工商局沒有管轄權,無法查詢。發給加盟店使用的假冒偽劣產品都是從濟南這家公司給發的貨。加盟店和這兩家公司是沒有合作加盟協議的,產品發貨又沒有發票,無法證明產品是這家濟南公司發的。這個騙子為了騙人錢財,可謂是絞盡腦汁,煞費苦心。
我加盟后經營了兩個月后根本沒有業績,慘淡經營半年,王城林卻把責任推到我不會經營管理上,而這時候就再也見不到他和他的姘婦了。他們在國內注冊的負責發貨的公司也不見了蹤跡。他們還欠我六萬塊的貨呢。而產品生產廠家也不承認是他們生產的,推說是以他們企業名稱生產的假貨。
我現在已經在藥監局、質量技術監督局報案,但因為我個人這里做出鑒定的單一產品還沒有達到刑事立案標準的銷售數額,所以,我呼吁全國有加盟王城林香港國際連鎖機構的朋友,與我聯系,我需要這些騙子的犯罪證據。我們團結起來將這兩個騙子繩之以法。
我的電話15314499……有知道王城林具體地址的朋友提供消息得到確認的,我將付三萬塊報酬答謝。
……
乖乖!我樂了,這樣好玩的事兒讓我遇見了,一個王城林,一個姜華,大騙子和小騙子,大騙子騙了小騙子,小騙子想再去騙別人,沒騙成,遷怒于大騙子。真像是一出鬧劇。
驀地,我心生怒氣,這個王八蛋,東躲西藏也不甘寂寞,在網上交友就是打一槍換個地方,怪不得見了一次面就銷聲匿跡了。
我的目光落在三萬塊報酬答謝金上,這些錢,得讓我擦多少塊玻璃才能賺到呀。我腦子里咔嗒咔嗒響了幾下,就像有什么東西在碰撞,我琢磨著,讓這兩個人在某個地方狹路相逢會有什么結果呢。轉念合計,這個小騙子更可恨,從開始心里就透著明白,偷雞不成蝕把米,她活該。至于王城林嘛,我涌上了一個惡作劇的念頭。
我守株待兔,專等王城林上線,不多時,他出現了,我給這個不知身藏何處的他發去留言,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隔了好一會兒,王城林發過來一個笑臉,他是決定不搭我的茬了。
我說,躲貓貓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很快回復,什么意思?
我說,王城林,你叫王城林吧,那么老了,還好意思裝小,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的江湖同道姜女士千里尋你呢。
他回,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狐貍是藏不住尾巴的。
隔了會兒,他回,別聽那臭娘們兒瞎咧咧。
我說,你沒做虧心事干嘛要藏,難道是為了忘情于江湖?
他回,我沒犯法,我做的事都在法律允許的范圍之內,她自己沒能力賺錢,狗急跳墻,散布謠言。我不怕見她,是不愿麻煩,也不愿跟一個瘋狗樣的女人面對面。你也做生意,你賠了錢,干總部鳥事兒。
我的職業正當,沒有營私自肥,損人利己。
幼稚!將來我當了大佬,我向社會捐贈幾千萬,幾個億,誰會對我曾經干過什么說三道四?
老天有眼,損人的人會遭到報應。
我噼哩啪啦敲著鍵盤,想著另一頭的王城林也噼哩啪啦在敲擊,我們通過網絡,互扔手榴彈,希望炸得對方再也發不出聲來才好呢。
停了會兒,他說,我年歲比你大,經歷的事比你多,我了解這個社會,了解人,而我們只是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
我說,用假藥騙人是傷天害理不是角度問題。
不是假藥,只是有人用它有作用,有人用它沒作用,就像兩個人同時患感冒,一個人吃感冒通好使,另一個人就沒作用。人的體質千差萬別,藥物是針對某些人群,不是對所有人群。你聽說過吧,藥治百病,不治百人。
我說,純粹狡辯。
喘息了一會兒,他發過來,語氣完全變了,小李子,我們見過,看得出來,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我理解你的處境,一個離婚的女人不易,不靠男人更不易。我真的沒犯法,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你也許剛剛進入生意圈,不諳此道,那些現在成了公眾人物的大老板們,在他們資金積累的過程中都會有些不為人知的不恥手段,甚至罪惡。我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我勸你別信那個臭娘們兒所謂的賞金,她才不會兌現呢。我跟她打過交道,了解她,是個極愛貪小便宜的女人,她損失了錢也活該,人若貪必吃虧,這話沒錯。話說回來了,如果你真需要,我愿意給你相同數目的錢,把你的銀行卡號告訴我,現在就給你轉過去。我想再對你說一次,我見過很多女人,你給我的印象最好,不虛榮,不貪心,用自己的雙手掙錢。
這家伙的話軟中帶硬,綿里藏針,我琢磨著用什么話來反擊他。還沒想出來,我的公司就出現了兩個不速之客。
我媽突然像雙槍老太婆似的駕到,身后還跟個隨從,就是那個走路畫圈兒的馬大爺。
我說,哎呀我的媽呀,你回來怎么也不事先說一聲呀。
我媽瞪著昏花的老眼,丫頭,這是誰的家?
你的家呀,當然是你的家。
我回自己的家還要向什么人事先通報?
我不是這意思,你事先打個電話,我不是好去接你嘛。
你接我?背著我抱著我扛著我?
我背得動你嗎,找輛車唄。
不得了,我也是坐車回來的。
那你老和馬大爺歇著,我給你們做飯去,想吃什么?
我媽搖著青筋爆起的手,別費心,我就是讓你馬大爺認認門兒,認得了,我倆到樓下吃喜家德餃子去。我說得亮啊,你沒吃過喜家德的餃子,好吃著呢。
我聽我媽叫馬大爺名字時,差點兒沒笑噴出來,想,這老太太不是要跟這個看上去沒多少日子的糟老頭子搬回來過二人世界吧。那我的公司可怎么辦喲。
我媽領著馬大爺挨個房間瞧,她還撩起她睡的床的床單朝床底下瞅了又瞅,我這屎盆子還擱這兒呢?我以為丟爪哇國去了呢。
我跟在他們身后,留神別讓他們摔著,媽,你的東西一件不少,該擱哪兒就擱哪兒。喏,搓腳石,修雞眼的小刀,挖耳勺,癢癢撓兒。我現在就想你以前說的話很多都是對的,別看東西小,過日子不能少。
我媽看看我,眼神狡黠,丫頭,你怎么不找個主兒嫁了呢。
這個急不得,慢慢來,這回我可得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好給你挑個好女婿,讓他像兒子一樣孝敬你。
丫頭,你不聰明啊,就是當了經理也不聰明。我可是把你一碗水看到底了。你這輩子啊……我媽搖著頭,嘖著舌頭。
我好笑道,傻瓜不也是你生的嘛。
我媽說,別扯,你是我撿來的。
那就是你沒把我教聰明。
瞧瞧,對付我這老太太,你一套一套的,有你嘴不硬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你呀,就是那碗水。
她領著老頭子往衛生間去了,看得了,我媽說,我就不打擾李大經理了,我跟你馬大爺吃三鮮餃兒去,你馬大爺這輩子沒下過幾次館子,我跟他下下館子。
我陪你們去。我說。
別礙事。我媽說。
我站在樓梯口,看著我媽和馬大爺佝僂的背影,他們慢慢騰騰挪著步子,忽然地,我鼻子就發起酸來,我究竟為什么要把我媽送到敬老院去呢?我有這個權力嗎?盡管最初還是她自己想去的。
鄰居的一個老太太先去的,說那里也不孬,比在家受兒子和兒媳婦兒的氣強。我沒給我媽氣受,可真正關心過她嗎?小時候她一個人拉扯我和老大,雖然時不時領回個爸,但她從來沒因為此變得更幸福些,而老大從來都對她充滿了敵意。
然后,我離婚,一無所有,以后可能再也不能做母親了,我怒氣沖沖,整天就像沒頭的蒼蠅亂飛亂撞,我借口干事業,賺大錢,好像我真的會成為一個豐功偉績的人物似的。也許,就是如此,我把我媽逼進了敬老院,她不喜歡我神情恍惚心不在焉,也不喜歡整天像面對著一根木頭一樣不說話的女兒,沒錯,那會兒我媽說我越來越像木頭人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發現自己站在樓梯口,迎著風,涕淚橫流了。
我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了。睜開眼睛,迷迷糊糊朝遮擋著薄薄布簾的窗上望了一眼,不像是天亮的樣子。也曾有客戶三更半夜打電話請幫忙,誰讓咱是干這個的呢。我伸手到床頭上拿話筒,每天入睡前我都會把電話拖進臥室。
你好。我打個哈欠,還沒完全醒透。
你是李長歡女士嗎?里面傳來一個沉穩的女聲。
我“唔”了一聲。
這里是夕陽紅敬老院,我是張院長,你母親郭向陽女士……停頓了幾秒鐘,我突然就想,我媽惹禍了,說不準是不是把屎盆子扣到了誰的頭上。
……過世了。
胡扯。我嘟噥一句,懷疑這個在天還沒亮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媽過世的人就是她自己,她假扮他人。
喂喂!你在聽嗎?
聽呢。我不耐煩了。
那就快來醫院吧,四〇五醫院,認得吧。
我警覺起來,或者說我完全醒過來了,誰?你是誰?你說誰過世了?
今天發生的,凌晨兩點多鐘,你媽同屋的人發現她發病了,我們院的工作人員及時送她去醫院,但沒搶救過來。
開玩笑!我媽發什么???我媽沒病!你到底是誰?敬老院的兩個院長我都見過,我怎么不記得你。
我的聲音有些顫抖,除了偶爾腦筋會犯糊涂,我媽的確沒有疾病。
你不知道你媽媽心臟不太好嗎?我們都知道。對方的語氣像一種指責。
我一時間沒說出話來。
醫生說是心原性猝死,你媽沒遭受痛苦,這一點很慶幸。
我很想破口大罵,罵這個聲音不男不女,語氣有節奏又禮貌又殘忍地打電話給我的人,你媽死了是慶幸的事?
我還沒開腔,那邊掛了電話。我感到冷,一種四肢冰冷的感覺,可奇怪的是,胸口那地方卻又像著了火,這火從胸口一直燒到我的嗓子眼里。
我媽過世了?心原性猝死?什么是心原性猝死,這跟心臟不太好有什么關系?不,這不是真的,也許是我媽自己的惡作劇,她自己導演出來的。
我扔掉話筒,我從床上下來,搖晃了一下,差點兒沒站穩。不可能!我媽怎么能死呢?她會比跟她同齡的人多活二十年。我的衣服在哪兒?燈的開關在哪兒?我全身抖動,手僵硬得伸不進袖口里。我邁了幾步,一頭撞在門框上,腦袋嗡嗡鳴叫起來,像有無數只蚊子在耳邊飛來飛去。我跌跌撞撞,四下踅摸,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四〇五醫院?這是什么醫院?在哪里?心原性猝死。
媽……我叫了一聲,聲音變得沙啞,媽你不能死……我像小孩兒一樣哀求道,仿佛她就在我身邊。
我找不到我的鞋,我胸口燒火的地方有什么東西破裂了,疼得要命,我覺得我要發狂了。我突然就生起氣來,生我媽的氣,為什么你不對我講心臟的事,“我們都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病,獨獨我不知道,我是你女兒,你在孤立我,讓我難堪。媽!你不應該!
我終于找到我的鞋,我沖出門,沖到街上,我真心希望沒有生我媽的氣。我跑了一段路才有出租車出現,我開始哭,我想起來要給老大打電話,哥,哥,哥,咱媽走了……就這會兒,我的一部分心智在鼓動著我,讓我相信有起死回生的奇跡。
心原性猝死也叫心臟性猝死(sudden cardiac death,SCD),系指由于各種心臟原因所致的突然死亡??砂l生于原來有或無心臟病的患者中,常無任何危及生命的前期表現,突然意識喪失,在急性癥狀出現后一小時內死亡,屬非外傷性自然死亡,特征為出乎意料的迅速死亡。
直到我媽被裝進了那個鑲玉的匣子里,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再也見不到我媽了。那天在殯葬館里,我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去送我媽,市建公司的工友,領導,以前的老鄰居,我都不記得了。在那些人當中,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曾經做過我繼父的馬爸,他是被繼女攙扶來的,他對我說丫頭你不像你媽呀,你媽年輕時可不簡單。有人附和道,郭向陽是個用心的人,這輩子不容易,找了半輩子,也沒碰上一個跟她真正貼心的伴兒,命啊。還有人說,郭向陽走了,咱們也快了。
我突然就想,我媽要是聽了這句話大概會笑出來吧,要么就是眨著她的狡黠的眼睛,誰逃得過?
我渾渾噩噩過了些時日,讓自己接受我媽已經死了的概念,至少,我希望自己接受。生活繼續,不然,世上那么多失去親人的人的情形就難以想像了。
頭七過后的一天,老大打來電話,他很少主動跟我聯絡,他在電話里語句遲緩地說要跟我談談。
我想大概是為給我媽買墓地的事,我愿意我媽能早點入土為安,而我也跑了幾處墓園,我要給我媽找個靠山傍水的最后的歸宿。
我心里為老大感到酸楚,離家那么多年,還未來得及享受親人團圓的天倫,就永遠地失去了。也許,這正是他的痛點,在殯葬館那天,他哭得很兇,扯著嗓子嚎,像狼的聲音。有人勸他,他說,別管我,讓我痛快痛快,我都快憋死了。
之后,我打電話給他,他都沒回應。
我說,讓嫂子和侄兒也來家吧,咱們吃頓團圓飯。這句話一出,鼻子酸了,沒有了我媽,還算得上團圓嗎?
老大來那天有霧霾,電視里的專家說,霾對人體有害,這種天氣最好不要出門。我打電話給那幾個已經停工十幾天的婦女,天一晴,馬上開工。這幾個婦女還安慰我,說些經理你要想開點,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啥的。我說我明白。
嫂子沒來,侄兒也沒來,老大坐下來開門見山,但他的目光始終避開我,我來,也不想說別的,老太太這房子你打算怎么處理?
我一時沒聽明白。
哥,你說什么?
別裝糊涂,我說的是這處房子,是老太太的,不是你的。以前都是兒子繼承老人的財產,現在我懂,兒子姑娘都有份。這些年,該得的,你得了,不該得的,你也借了光。
哥……
這房子我有份,老太太的東西我都有份,我不吃獨食,這房子能賣八九十萬,我倆平分。
我腦子一片混亂,失去了思考,有點語無倫次和結巴,哥,我……我從來沒想過要把媽的東西據為己有,我……其實,從你一回來,我就想著讓你和嫂子搬回來……
咱們不能住一起,都不小了,不方便。
哥,這事兒……咱先擱一會兒行嗎?我想給咱媽買塊墓地……
你這樣推三阻四的不行,也沒有用,我這些年在外面吃的苦遭的罪,你們知道個啥?你以為我真的當人家的大管家呢?我連人家別墅的門都進不去,在菜地里搭個窩棚,那就是我的家。大管家?給人種地,打長工的。你呢?你住著老太太的房子,花著老太太的錢,耀武揚威當著老板,你太會算計了,你是不是琢磨著我這輩子都不回來才好呢,你就是個琢磨人,你巴望著我死了才好呢。以前,老太太盼我死,現在,你盼我死。我沒死,我也不想死了,干嘛要死,人老了才要死呢。話就說到這兒,房子不是你一個人的,法律上有規定,你要么賣房,要么給我五十萬,你當老板有錢。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并且顫抖起來,身子也哆嗦著。
我無言以對,他說的都是實情。
我站在陽臺上看著老大離去,走向空蕩蕩的遠處,很快,他的身影就被霧霾吞噬了。我以為我會哭,但沒有眼淚,好像我的眼淚都因為哭我媽而干涸了,再也哭不出來了。
我呆呆立在那里,咬著手指,茫茫然然。站累了,我回屋,靠著床邊坐在地板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年,因為跟我媽在一起的時間長之又長,以至于凡事我都不需要太操心,有事就問她,或向她發泄不滿。我媽幾乎就是我生命的拐棍。
失業最初,我打算在服裝城租個攤位賣時髦衣服,我媽提醒我,家政服務是朝陽產業,門坎低,資金少,目前也不需要太大的技術含量。服裝賣得再好,也不過是個小販,而家政則是產業。
我這輩子唯一把我媽意見擱置一邊的就是自己決定了婚姻,也注定了最后的結果。
一個回憶驀然涌了上來。老大十一歲那年,他決定帶我離開家,我倆在下午的一個時候從家里出來,走過一條滿是店鋪的長街,我被店鋪里的各種玩意兒所吸引,老大卻不為所動。我們從長街拐上寬馬路,車輛響著刺耳的笛聲從我倆身邊呼嘯而過。
老大帶我穿跨過一座高架橋,橋下流著綠乎乎的河水。我們還走過一座美麗的花園,那里面有噴泉,幾個尖頂雕梁畫柱的亭子,有旋轉木馬和長長的滑梯。我媽領我們來過,我更小的時候,我幾乎都想不起來了。
我一味地跟著老大,不知道他帶我去哪兒,我們爬上高高的斜坡,坡下是一個空曠的停車場,只有零星的幾輛落滿灰塵的車輛停在那里。
我們走哇走哇,我累了,我不想走了,這時候我們正走在鐵道上,兩條鐵軌在夕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晃得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
我餓了,我要回家吃飯,而且,我確實想回家了,我想我媽回家要是看不到我倆會急死。
后來,我就蹲在鐵軌上哭起來,老大沒拖動我,他站在我身邊一籌莫展地皺著眉頭。
一個背著工具袋的巡道員發現了我倆,把我倆送回了家。天黑了,我媽兩眼紅腫看著兩個小逃亡者,她瘋了似的抓過我沒頭沒腦地打,一邊打一邊罵,死丫頭,你跟這個狼崽子要去哪兒?他是白眼狼,你也想當白眼狼?有天這個狼崽子會把你吞了你信不信,到時候你連哭都來不及呢,我算是把你一碗水看到底了……臭丫頭,你氣死我了,今天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看你還敢不敢往外跑了……
我挨了打,很疼,但卻放心了。我就奇怪我媽為什么沒有打老大,從來都是他挨巴掌的。
有人敲門,我沒動,也沒搭腔,滿心苦澀,感覺到一種筋疲力盡。敲門人很固執,一個勁地敲,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我拖拖沓沓去開門,我的天,一位不速之客。
來的不速之客是夕陽紅敬老院的那個半中風的老馬頭兒,我媽生前最后一任男友。他帶來了我媽之前交代給他的話,是叮囑我的,我媽要我把她的骨灰撒在海里,山上,或樹林里,我媽就是不要待在小匣子里。我媽說,在海里她會變條魚,在山上會長成一棵樹,在樹林里她就做小鳥,總之,她想自由自在,而小匣子會把她悶死。
老馬頭說,你媽說,你媽說,都是你媽說的。
他說我媽說的時候,我仿佛又看到我媽那雙閃著老年人狡黠的眼睛??蓩屇??
我說,我會照媽的話去做,讓我媽變魚,變樹,變鳥。
還有這個。老頭兒慢騰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你媽留給你的遺囑。
遺囑?我媽寫了遺囑?什么時候?
你哥去看她那天,半夜,把院長叫去了,你媽親手寫的,你媽讓我交給你,說等她走了以后。
那張紙似乎是從一個筆記本中撕下來的一頁,巴掌大。
遺囑:我叫郭向陽,今年 歲,我現在精神清醒,住夕陽紅敬老院。我的身份證號是21020219……,我有一處位于西崗區鳳鳴75號的房產,房產證號是6222……我的這處房子我決定,由我女兒李長歡繼承。
立囑人:郭向陽。
證明人:馬得亮。
在場人:張玉紅。
有什么東西在鞭笞著我,讓我感覺一種劇痛和折磨。我無法再忍受,捂著臉,蜷縮在地,號啕大哭。
我哭啊哭啊,哭得天昏地暗,馬大爺怎么走的我都不知道。我的眼淚把我媽留的那份遺囑都弄花了,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了,我琢磨著這張紙拿到法庭上去怕也失去了效用。
徹底不眠的夜晚之后,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一大早我就去了市場,又去超市,往返幾回,回回都滿載而歸。我把空空如也的冰箱塞得滿滿的,我媽的冰箱從未被如此地充分利用。魚,肉,蛋,菜,罐裝醬菜,足夠我吃上一年的。然后,我就給自己做清潔工,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就像以前每到快過年了,我媽做大掃除一樣。廚房里的抽油煙機,衛生間的浴缸,碗櫥,地板,玻璃,沒留下一個死角。
我將自己的衣物和零碎東西收拾好,裝進兩個大旅行箱中。我在媽的屋里轉了一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她床底的屎盆子塞進了我的行囊中。我帶走我媽媽的東西還有那套灰藍色的工作服,我媽年輕時開吊車時穿的,洗得發白了,有的地方起了毛,我曾穿著這套工作服給人家擦過玻璃,很合我的體。我把臉埋進我媽的衣服里,心里想我媽穿它們時颯爽的樣子。
接著,我把公司花名冊上的幾名婦女找來,結清賬目,跟她們告別。幾個婦女都感到意外和惋惜,李經理,咱跟你都習慣了,這咋說不干就不干了呢,活兒也不少嘛。
不是不干了,是停工重新整合。
停工多會兒?
我嘆口氣,我也不知道。
一個婦女聰明地問,經理你不是要去度蜜月吧?
這句話說得我心花怒放,等有那天我一定請你們。現在請你們幫我一下。
幾個婦女幫我把窗外的大牌子摘了下來,陽光家政徹底關門了。
婦女們走了,老大一家到了,我給他打電話時說有事兒交待,是媽活著時交待的。
我把兩套鑰匙交給老大,其中一套是備用的。咱媽所有的東西都在,電視冰箱洗衣機。那臺電腦是我的,留給大平侄兒,他快上學了,幫助他學習。
我交給嫂子一張A4紙,上面有如何使用抽油煙機和淋浴器的說明,到哪兒去交水電煤氣費,看四表的每月什么時候會來敲門。
這是咱媽的房產證,還有我寫的放棄繼承郭向陽所有財產的聲明。哥你什么時候想把媽的名兒改成自己的名就拿著它,不會有任何麻煩。
我租用的小貨車來了,司機上來把我的旅行箱和零碎東西搬下樓,我已經租了一處小房子,我將在那間不是我媽的房子里重新開始生活。
侄兒跟在我屁股后頭問,姑,你上哪兒?
嫂子低聲道,一邊去。
侄兒大聲問,姑,你啥時回來?
嫂子喝道,你想挨揍嗎?
我朝小侄兒揮揮手,看看我哥,他眼睛看著別處,我看不到那里的東西,即使我能,看到的也是有些模糊的空洞。我又看看嫂子,她跟我哥一樣看著別處,只有小侄兒眼睛亮亮地盯著我,我對他保證道,過年姑回家吃團圓飯。
啥時過年?
聽到鞭炮響的時候就是過年。
我向外走,下樓梯,小貨車在等我,我坐進去,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傳來狼一樣的嚎叫,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李長歡現在不當老板了,名副其實一個家政從業人員。
我所在的公司有規模,大投資,有上百名員工,還有男雇員呢。老板是個三十出頭的丫頭,我們這些員工都叫她總經理,劉總。劉總有派頭,不茍言笑,說話擲地有聲。每周開全體員工例會時我能見到她,她站在大會議室的臺上,握著拳頭,帶領我們喊口號:加油加油加油!
她頭頂上方掛一個橫幅,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
每次我喊口號時心情都挺激動,覺得這一喊能激發出身體中的能量和勁頭。除了每周開例會,公司有嚴格的管理制度,簽到,為客戶服務時的文明用語,都有章可循。
我覺得這才像個公司的樣子,劉總才是當經理的人物,我一想到自己曾經裝模作樣陶醉于那幾個婦女恭維我的情形就臉紅,就不好意思,但我并沒有放棄重新開始的愿望。人有愿望沒錯。
有天,我去一家車行幫那些小學徒們給客戶擦車。我跟這家車行的老板是熟人,我給他家擦過玻璃。他家住二百多平米的房子,有幾扇落地大窗,我把他家的玻璃擦得就像不存在了似的。老板有個兒子,上小學六年級,那天正趕上小家伙在家寫算術作業,有幾道題算不出來,他爸和他媽也算不明白。我在學校時別的沒學咋樣,數學還不錯,當過數學的課代表。于是,我臨時當起了輔導老師,我還告訴小家伙,算術是最好的一門課程,所有的題都不怕算錯,因為它可以重新再算,直到算對為止。
后來車行的老板非要他兒子認我做干媽,有時車行活兒多時叫我過來幫忙,其實,這是在幫我,我就有了一份額外的收入。
這天擦洗的是一輛賓利,車洗完了,車主嘴里叼著煙卷兒溜達出來了,我和他打個照面,有點冤家路窄,王城林。
他嗨喲一聲,李經理,怎么下基層體驗生活來了。
我說破產了,我在打工。
王城林說不如你跟我干吧,我現在做海參深加工項目,你聽說過海龍膠囊吧,馳名產品,正兒八百的,中科院生物研究所研制出來的,增強人體免疫功能,中央臺都報道了呢。我現在缺人手,我對你印象還不錯,而且……
他放低聲音,你這人還講些義氣,如果那會兒那個姓姜的娘們兒真找到我還真的就有些麻煩。怎么樣?小李子,跟我干吧,我保你一年之后就能重新當上老板。
我聳聳肩,笑笑,搖搖頭,海龍膠囊?有錢我就干脆吃海參。
我緊跑慢趕去車行老板那兒領我今天擦車的工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