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南
(一)
4月14日,按照預約,我去做第9次治療。這次治療的主題還是圍繞我的14條“標準”。
醫生問我:“你為什么會覺得自己搞笑?”
我:“我當時也沒想到別的,就是覺得特荒謬。我覺得我是在看一個陌生人,覺得自己陌生—雖然后來想想,這就是我;但那種陌生、荒謬的感覺還是很明顯。以前的治療我可能感到意外,感到有收獲,但都是很嚴肅的,甚至有點壓力,可是上次不一樣,上次是由衷地感到輕松。”
醫生:“我把你的14條很認真地看了一遍,發現有個特點:1、2、3、4、5都是‘不許,還有第8條是‘不;然后6、7,9—14,都是‘必須。不知道你注意到了嗎?”
我:“沒有。”
醫生:“那么你現在來看一下,我想知道你看到這些詞有什么感覺?”
其實對這些字眼,在上次治療中落筆的時候,我已經隱隱約約有一些特別的感觸了。我想了想,對醫生說道:“其實上一次我就有個感覺,我覺得我不喜歡這些否定的詞語。但是后來覺得,要準確表達的話,只能用‘不許這個詞,沒有別的辦法,所以落筆的時候還是那樣寫了。”
醫生:“你看,一種是‘不許,一種是‘必須,這些規則和標準都是非常絕對化的標準,沒有任何商量和回旋的余地。我有個困惑,如果在你日常生活中執行時萬一做不到,怎么辦呢?”
她又觸到了我的痛處。我只好坦白地講:“其實我從來也沒有做到那么好。”
醫生:“所以你那樣的痛苦,甚至連自己在20多年的時間里哭過幾次,都記得那樣清楚。一般人說哭,哭就哭了唄,能算什么;可是你不行,這種事給你的記憶很深刻。”
我:“您的意思是我在審判我自己,是嗎?發現我總是不達標,甚至違反自己的標準,所以才痛苦?”
醫生點點頭。然后她接著問道:“你把這14條標準寫下來后,有什么評價?”
我:“老實說,我一直覺得這是個好標準。”
醫生:“既然是個好標準,為什么又覺得搞笑呢?”
我:“應該說這是一個不現實的標準吧。……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年我考了全校第一。那時候別人給自己定標準,都是前五名、前十名、考優秀什么的,但我那次給自己定的標準就是每科都要考滿分。您看也不現實吧,但結果特別好,我考了全校第一。所以,后來我一直有個觀念,就是標準要高,如果不定特別高的標準,可能連一般的好也做不到。您說它不現實嗎?但結果很現實。”
醫生:“你說的這個有一定道理。如果我們給自己定一個比較高的標準,容易激發我們內心的動力,可能會做得更好。一次,兩次,我們都有可能實現,但是這么多年來你是不是每次都能實現自己定的高標準呢?”
我:“絕大多數都沒有實現。”
醫生:“說實話,你的高標準讓我有些擔心。就像有一個葡萄架,搭得很高,人們都在下面跳著去夠那些葡萄。你比別人跳得都高,但還是沒能摘到。你會有什么感覺?”
我:“我覺得肯定是自己的方法有問題。”
醫生:“可是有好多人呢,大家都沒有吃到。”
我:“別人沒吃到那是他們的事,但是我不能接受我自己沒吃到。我肯定有問題,也許不應該用跳的方式,我應該改成別的辦法,去摘到它。”
醫生:“怎樣才能把葡萄摘到,先不討論。我很關心一點,就是摘不到葡萄的那個時刻,你的感受會是什么?”
我沉默了一會兒,但不是為了揣摩醫生的心思,而是因為那種感覺一直在我心里:“……感覺失敗。而且我感到困惑,覺得我那么盡力地想辦法,換各種方式,不停地學習,不停地改變自己,調整自己,可是結果為什么還是不行?”
(二)
在反省和自律方面,我曾經做過非常刻苦的嘗試。比如說要求自己勤奮。如果發現總是實現不了,就覺得可能是方法不對,于是有兩年我改變了方式,試著從一點一滴的小事入手;要求自己在生活細節上每天必須勤奮,不管多困多累,每天必須洗襪子、把床鋪收拾好、個人衛生收拾好、眼里看見的活兒立刻把它處理掉;還有每天正常的工作結束之后,不管有沒有想法,不管多累,每天必須做3000字的哲學筆記,每天必須寫日記,等等。其中有些習慣到現在還保留著,比如我的衣服,即使是臟衣服,也一定是疊放整齊的,像洗凈的衣服那樣整整齊齊碼在一邊。我就這樣要求自己從一點一滴做起,我想這樣總該可以了吧。可結果是,每天能寫多少東西,還是老樣子,勤奮并沒有在工作中體現出效果。再后來,我的內心開始變得越來越急迫,然后就是失敗感、自責,還有無能的感覺都來了。那種無能感非常可怕,不是那種感到累的痛苦,而是后來下筆一個字都寫不出來,越使勁就越擠不出來;每天好不容易完成了給自己規定的任務,可是返回頭一看—寫得不行,然后只能全部刪掉;睡覺前回想一下,就發現今天仍然一無所獲。那種挫敗、無奈、無助,我不知該怎樣形容。
醫生:“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需要調整的是你的目標?”
我:“您的意思其實我聽懂了。可老實講,我在感情上沒法接受。我不敢動它。我把它定得那么堅決,結果還做不好呢,萬一降低標準,我不是更沒希望了嗎?”
醫生:“我覺得咱們有個誤會,其實不需要把標準否掉,絕大部分不會變,我們要嘗試的調整非常小,只是個別作個調整,比如只是把‘不許和‘必須改一下。你覺得呢?”
我:“可是‘不許和‘必須才是核心啊!”
醫生:“我們試一下,好不好?換一個中間一點的詞匯,性質不變,只是在程度上稍微寬一點,一個有點調控空間的詞匯,可以嗎?”
一個小小的嘗試,沒理由反對吧。于是,按照她的意思,我把14條又仔細看一遍,然后指給她:“那就第3條和第12條吧。可是我怎么改?”
醫生:“改一個你自己曾經說過的說法。你不是說你認為‘誓言的意義就是一個人從發誓的那一刻開始,他將盡最大努力去那樣做嗎?就用這種方式,好不好?”
我很猶豫,但最后還是決定試一下。
按照醫生的辦法,我用筆把這兩句話寫在了紙上。其中第一個,我把“不許感情用事”改成了“我盡最大努力不感情用事,如果感情用事了,我也能接受”;另一個,把“必須勤奮”改成了“我盡最大努力做到勤奮,如果偶爾不勤奮,我也能接受”。
寫完之后,我拿起來又看了看。忽然發現,腦子里想的,如果將它寫在紙上,似乎感受也有些不同了。醫生剛剛建議我修改的時候,我在感情上真的很難接受,為了要不要修改,我和醫生來來回回談了將近15分鐘。然而當我把它寫下來再看時,似乎已經沒那么難以接受了,也沒有那么不舒服了。
這一次治療就這樣結束了。我離開醫院,像往常一樣往車站走,準備回家。但是,當走到一半路程時,我突然改了主意。我沒有往回家的方向去,反而轉頭去了中關村。而且,我沒有像以往那樣,治療結束后立刻把錄音重聽一遍—這一次我把錄音用的mp3裝進包里,沒再動它。我沒想到幾分鐘前才剛修改的標準,竟然立刻對我起了作用。我轉頭去中關村,去到漢王和SONY專柜咨詢電紙書的價格和性能—我想要買一部電紙書已經很久了,但是左右權衡,雖然我非常非常喜歡這東西,但客觀講,真的沒有必要,所以一直沒有去柜臺咨詢和看貨。可是今天,離開醫院之后我突然把想法改變了,“偶爾感情用事,我也能接受”,—買一部喜歡但不必要的電紙書,也許可以歸入此類吧。
(三)
第9次治療無疑又是一個驚喜。我們沒有就此打住,在接下來的治療中,我們更進一步作了一些嘗試。第10次治療中,醫生問我能不能再選一條,作一個改變。
既然有了上次的經驗,我便沒有更多猶豫。我看了一遍14條的列表,然后選定了第10條—“必須明確掌握自己的缺點”。
我拿起筆來,嘴里念叨著:“我盡量地……”
但是又覺得“盡量地”三個字也不合適,所以我停了一下,最后改為“我希望更多地知道我自己的缺點是哪些,但如果有些被忽略了,我也能接受”。沒想到我寫完之后,醫生在我對面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原來她一直在看著我。
醫生:“你剛才說‘我要盡最大努力,我還為你捏把汗呢。但是你后面這個表達就很理性,很恰當了。你想,我們每個人能弄清楚、能全面掌握自己的缺點嗎?想要知道自己的缺點有哪些,這個愿望是對的,但這是不能刻意去做的。”
我:“我懂了。那樣做不但搞不清楚有哪些缺點,而且會因為太努力,主觀地把一些不是缺點的也當成了缺點,給弄亂了。”
醫生:“對啊!所以,如果‘盡最大努力是用來查找自己的缺點,這與盡量要勤奮還不一樣,這個就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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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好的感受嘛,最近兩周倒是有個變化,但我還不知道為什么。最近兩周,我開始頻繁地做噩夢……”
醫生:“我聽你講了這么多,可見你的變化是挺大的。好像說,你以往的生活是一潭水,經過你的調理,它已經平平靜靜波瀾不驚了;可是經過心理治療,就像扔進一塊大石頭,把水攪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