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丙奇
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最近在一次講座中指出,中國的問題,更多的是要問社會,而不是僅僅問大學。“錢學森之問”不是問大學,而是問社會。他說,中國現在的教育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呢?在全國各地的媒體和我們日常言談中,教育是最容易受到批評的。這就出現了很奇怪的現象,一方面大家都在講素質教育,但另一方面又覺得素質教育行不通。減負講了多少年,甚至教育部也發了文,但是負擔減得了嗎?
葛劍雄教授的觀點有一定的代表性。近年,不少教育官員、大學校長都有類似的看法,如中科院院士、南開大學原校長繞子和在接受《中國科學報》記者采訪時表示:“反觀當今高等教育出現的種種問題,我認為在很大程度上還是要歸咎于社會的大氣候和大環境,這其實是在幾乎所有領域都存在的現象,令人痛心。”概括而言,就是大學的問題、教育的問題,更多的是社會問題。
這些觀念乍一聽上去頗有道理——社會不誠信,學校能獨善其身嗎?中國是“官本位”社會,你能要求學校擺脫行政嗎?國家為減負想了那么多辦法,可減負根本減不下來,老百姓也不答應……而沿著這樣的思維推論下去,教育改革也就沒有什么戲唱了:大學自主招生改革、社會評價體系建設,必須等到社會誠信恢復之后;大學去行政化、取消學校的行政級別,必須等到整個“官本位”社會觀念轉變;要減輕學生負擔,得消除“名校情結”。事實上,這也正是不少教育系統內部人士的“教改看法”。
不得不說,這些看法對教育改革的推進,還是會有一些消極影響的,大家都會等待整體改革,而忽視了自身的改革責任。甚至大家也會逐漸對教育存在的問題,變得心安理得——社會都是如此。對于教育和社會的關系,教育改革和社會觀念轉變的關系,需要政府官員、教育人士有更清醒的認識。
教育會受到社會的影響,但教育的責任是推進社會改變
毋庸置疑,作為社會的一部分,學校肯定會受到社會制度、風氣的影響,但是學校辦學的重要使命就是防止社會對學校產生負面影響,并以學校的風氣、人才培養去影響、推動社會的發展。大學之所以要保持獨立性、自主性,以及大學之所以被稱為社會的燈塔,正是緣于這種辦學使命。
我國歷史上的教育家,在推動教育改革時,并沒有把教育的問題歸于社會,而是從教育改革做起,去推動社會進步。1917年,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學校長,著手改革北京大學,他采取“兼容并包”的方針,不拘一格招聘大家。關于北大改革,蔡元培說:“要有良好的社會,必先有良好的個人,要有良好的個人,就要先有良好的教育。”這已經清晰地說出了教育與社會的關系。
國外一流大學的辦學,也是如此。哈佛大學前校長德里克·博克在哈佛大學350周年校慶時講話中談到,“大學的職責是為養育自己的社會服務,問題是如何才能為社會做出最大貢獻,以及所需的條件到底是什么。校外的集團時常錯誤地認為,既然大學成功地進行了教學和研究工作,那么他一定可以操縱政治機構,或者解決社會問題。他們時常迫使大學冒犧牲自己獨立性的危險而參與政治斗爭,或者要求他們做一些有損學術公開和自由的事情,而公開和自由正是一個健康研究環境必不可少的特性。在這種情況下,問題已不在于人們尋求大學的幫助以解決社會問題,而在于人們要求大學所作的與大學的性質相矛盾,從而對大學的基本功能構成了威脅”。簡言之,就是大學要避免成為社會利益共同體。
但我國當今的大學,卻是缺乏這方面的反思的,甚至大學甘于成為利益共同體。而在利益驅使之下,大學忘卻了自己的責任,也不愿意打破現在的利益結構,于是把教育的問題推給社會,并在社會問題的掩蓋之下,繼續制造教育的問題,從問題中謀求各自的利益。
學校不能成為教育改革的阻力,而要成為推動教改的力量
我國的大學,從校長、教授的表態上,都是歡迎教育改革的,但真正推進教育改革,卻以各種理由阻礙。比較集中的表現就是取消學校的行政級別,以及取消科研提成,前者牽涉行政利益,后者牽涉教授的收入待遇。
對于取消學校的行政級別,校長們是極力反對的。反對的理由是,在當前“官本位”社會環境中,取消級別只會貶低教育的價值,學校的地位將更低,獲得國家的資源將更難。現在好歹高校校長有副部或正廳的級別,政府部門官員不敢懈怠,而一旦失去行政級別,學校將更難與政府部門打交道。
這給人的感覺是給教育爭地位,但說到底,是爭取領導的利益——級別意味著待遇。從教育的地位出發分析,有行政級別,恰恰是貶低教育的地位,這把學校納入行政體系,變為一級政府部門,從而讓學校失去獨立性和自主性,而獨立性和自主性是學校的靈魂所在。可當學校沒有級別,不聽行政指揮、指令,這是教育有地位,還是沒地位?
至于取消行政級別之后,學校的資源問題,這并不難解決。其一,建立國家教育和地方教育撥款委員會,剝離政府的撥款權,由撥款委員會負責預算,并監督政府撥款。在這種情況下,撥款是政府的責任而不再是權力,也就不必再“跑部錢進”。其二,獲得獨立、自主辦學空間的大學,會恢復學校的教育聲譽,從而獲得更多的社會資金支持,而不再靠政府投資辦學。目前我國大學獲得的社會捐贈很少,學校將問題推給社會缺乏慈善意識,而根本的原因是學校的行政體制,讓捐贈望而卻步——這些捐贈會用到教育中嗎?還是被揮霍、浪費掉?
取消科研提成,這也是一個老話題。這種曾經對科研起到激勵作用的制度,現在成為制造科研經費黑洞的溫床。建立年薪制,實行教授陽光工資,是大勢所趨,但在推行年薪制的過程中,一些骨干教授都表示反對,原因在于相比于提成得到的收入,年薪少了許多。這是十分令人悲哀的!很多教授在各種場合質疑科研經費沒有用到學術研究中,但在目前科研體系中,獲得經費最多、擁有更多學術話語權的教授卻一直在維護目前的體系。
當然,這并不代表所有學校教師的看法,而只是學校行政領導和“骨干”教授們的看法,而學校行政領導和“骨干”教授,正是當前教育體制的既得利益者。如果換成是普通教師,他們當然對取消行政級別、取消提成,實行年薪制表示歡迎,但遺憾的是,他們的聲音被“沉沒”了。
教育改革措施,必須觸動根本的權力和利益結構
不少教育人士通常會說,我國已經推進了那么多教改措施,可教育局面并沒有多大好轉,這顯然是社會的問題。其實不然,教育局面沒有多大好轉,是因為我國已經推進的教改措施,沒有一項是真正的教改,幾乎都是打著教改旗號的偽教改,甚至是借教改名義牟利的反教改。
拿社會的“名校情結”來說,大家對高等教育在校生規模已經超過3300萬人、毛入學率達到31%的背景下越演越烈的“名校情結”深感不解,最后分析原因,是社會存在不健康的勞動等級觀念,行業收入差距大、社會福利差距大,還有家長存在不健康的望子成龍心態、虛榮心等。這有一定道理,可名校情結的根源說到底是“身份教育”惹的禍。在高等教育領域,我國人為地把學校分為“985”、“211”、一本、二本、三本、高職高專,學校獲得的國家資源不平等、地位也不平等,如果義務教育均衡發展,高等學校取消所有的行政計劃、工程,沒有分批次錄取,各高校完全平等競爭,還會有這么嚴重的“名校情結”嗎?學校獲得平等發展空間之后,高等教育也就為受教育者提供更多的選擇,還會盯著名校一條路嗎?至于用人單位招聘人才,沒有了教育領域自己制造的等級、身份,他們何來學歷歧視?
減負的“改革”也是如此。教育部發布的減負令,起不到作用,是很正常的,因為這種減負禁令,就是行政治理思路。而要治理減負,需要的是政府放權,徹底放權推進義務教育均衡和升學考試制度改革。在推進義務教育均衡方面,要制約政府配置教育資源的權力,建立地方教育委員會負責教育重大發展戰略決策,建立地方教育撥款委員會,負責撥款預算,這就從根本上轉變政府說了算的教育發展模式,也轉變傳統的義務教育資源配置方式。在推進高考制度改革方面,需要政府行政部門把考試組織權交給社會機構,把招生自主權交給大學,把選擇權交給學生,尤其是擴大學生的選擇權。
教育與社會不能彼此推諉,應達成共識形成教育改革合力
當前,我國處于社會轉型期,有各種不同的觀念、聲音,是很正常的。但是,對于教育改革,必須改變教育、社會互相推諉、指責的局面,而應該達成共識,形成改革合力。
社會要給教育發展創造良好的外部環境,而不能把所有教育問題都歸于學校教育。學校不是無限責任主體,只能承擔其應當承擔的功能,如果將更多的功能讓學校承擔,必然會導致學校教育的異化與扭曲。比如,現在有學校開運動會,學生在長跑比賽中猝死,所有輿論都把責任推給學校,結果是學校取消運動會的長跑項目。而其實,如果學校做好了運動會的安保工作,學生是因自身疾病猝死,學校是不應當擔責的,對學生進行賠償,應由保險公司按照校園意外傷害險賠付。類似的事還有很多,最后讓學校不堪重負。
學校也應該理解社會、家長對教育的批評、質疑,從自身做起,改變家長、社會對教育的看法。同樣以學生猝死為例,之所以會演變為家校矛盾,這與學校沒有實行民主管理與依法治校有關。如果實行民主管理,學校建有家長委員會(大學則實行學生自治),家長可參與學校辦學管理、決策(學生可通過自治組織維護權利),那么,發生這樣的事,是可以通過家長委員會(學生委員會)處理的,而不是由家長個體以“吵鬧”方式維權;如果實行依法治校,教育的事按教育規則處理,法律的事按法律程序處理,那么,也不會出現法律、教育的糾纏。而這些正需要通過教育改革加以解決。建立現代學校制度,實行學校的民主管理,正是國家教育規劃綱要所確定的教育改革內容。
教育改革的目的是為了提高教育質量、擴大教育公平,讓每個受教育者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有更好的成長空間,這一目標是一致的。所以,要減少無謂的指責,就應該對教改達成共識。推進教育改革,負責任的管理者、辦學者、教育者,應該更多思考自身的責任,而不是從維護權力、利益角度去推卸責任。如果把教育的問題推給社會,社會再把社會的問題推給教育,那么,我國社會的進步、教育的進步從何而來?百年大計,教育為本,如果教育要起到國家、民族之本的作用,當率先推進改革。
責編:趙 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