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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期執行

2014-04-29 12:22:48何葆國
當代小說 2014年3期

何葆國

他本想打個盹,但混混沌沌地卻睡了過去。班車在山間公路跑得歡快,這是新開的旅游公路,早已不是十多年前那盤旋而上的“天路”,現在的路平坦得讓他眼光發直,一會兒高架橋,一會兒隧道,以前回家坐的雖然是轎車,哪一次不是顛簸得腸子都要吐出來?現在的路居然修得這么好,看來政府為了搞土樓旅游開發,確實下了大本錢。路闊氣了,車子平穩了,瞌睡蟲就爬上來了,他也實在太困了,這些天幾乎就沒合過眼,當眼皮耷拉著要合上時,那些陳年舊事就從腦子里跳出來,影影綽綽的有許多人上躥下跳,好像有人支起木棍把他的眼皮撐開一樣……

“哎,到啦,下車,下!”他被人拍著肩膀叫醒,抬起迷糊的雙眼看著面前的女售票員。

“楊坑,往前走就是了。”女售票員往車窗外比劃了一下手。他下意識地哦了一聲,像是從夢里醒過來一樣,連忙起身往下走。他雙腳剛在地上站穩,眼光還沒有適應面前的一切,一只寫著旅行社名字的提包砰地從車上扔在他腳邊,這輛過路班車噌地又開走了,卷起一股煙塵。

這是他的行李包,他彎腰提了起來,遲遲疑疑地往前走去。這就是他的老家楊坑嗎?原來熟悉的景象早已不復存在,一切都變得如此陌生。腳下面水泥路反射著陽光,他感覺到一陣陣眩暈,身后突然響起尖利的汽車喇叭聲,嘀——嘀——嘀,把他嚇了一跳,他慌忙閃到了路邊。一部旅游大巴從他身旁開了過去,接著是幾部小車,它們都是來楊坑的。他想起許多年前他坐著一輛除了喇叭不響哪里都響的老吉普車回到楊坑,土樓里許多足不出戶的老人都顫顫巍巍過來看稀奇,那不知是多少楊坑人第一次看到活的汽車……當然那至少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他剛剛從鄉里調到縣里,現在一條筆直的水泥公路就通往了楊坑,身旁又駛過了三四部車。盡管這些年一直在高墻大院里,但他也是知道的,土樓成了世界文化遺產,楊坑也搞起了旅游。

前面一棵大榕樹,這就是他再也熟悉不過的風水樹了,它在村口已聳立數百年,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歸來的游子,他不由加快了一點腳步。大榕樹左側建了一個停車場,右邊則是一排紅磚瓦房,房間里走出兩個穿保安制服的年輕人,一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像交警樣做了個停的手勢,說:“買票,買票。”

他頓了一下,方才明白這是對他說話,便張嘴說:“我是、我來是……”他本想用客家話說,不知為什么,一開腔卻是普通話,他感覺舌頭硬邦邦的,堵住了聲音的發出。

“這里是旅游景區,參觀游覽都要買門票,你有老人證嗎?可以打五折。”那青春痘向他走了過來。

他佝僂著背一時說不出話,那房間門上釘著一塊木牌,寫著售票處三個字,下端還有一張圖表,看不清上面的字,里面又走出了一個人,這是個長條臉的中年人,盯著他看了看,揮手對那兩個年輕人說:“讓他進去。”

他想不起這人是誰,但可以肯定是他侄子外甥輩,他喉嚨里咕咚響了幾聲,他覺得還是應該說一句話,腦子里搜索到了一些客家語詞,但說出來還是客家話和閩南話混雜的腔調:“我回來了,楊坑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他還在說著,那中年人和兩個年輕人已經扭頭走進了房間,他們顯然沒興趣聽他說話,看著他們冷漠的背影,他的心也開始往下墜……

其實,所有的一切,楊懷榮早在出獄前就已經料想到了,只是他在城里早已沒有立錐之地,而且他覺得自己年紀也大了,楊坑畢竟是老家,立本樓里好歹還有一間他的房,他可以開點荒地種點菜,了此殘生,在城里他能干些什么?那個叫作林嵐的女人在他剛剛被紀檢立案調查時就人間蒸發了,他也算不清她通過他的關系撈了多少信息費和中介費,這二十年間偶爾會想起她,她就像一團飄忽不定的影子,越來越模糊了,她的話聲卻還是當年那股媚勁,“楊副,下半輩子我就陪你好好過了”,這聲音在耳邊響起時,他總要驚出一個哆嗦。

楊懷榮一腳跨進立本樓時,恍然覺得整座樓晃了一下,其實這是他內心的震顫,土樓何等堅固,數百年來風雨不動安如山。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天井貨攤上的曉紅,那活脫脫就是她母親的翻版,他心里快速算出曉紅今年應該是45歲,卻讓他看到了老婆55歲的樣子,她老得也太快了。老婆和他同歲小幾個月,在他坐牢不久后就病逝了,那年也就55歲,他最后一眼看到她就是她55歲的樣子,現在,她的愁容似乎無一遺漏地復制到了女兒臉上。他早已麻木的心突然有了一絲灼痛感。

曉紅扭頭也看到了楊懷榮,臉上就像一潭死水似的沒有任何表情,默不作聲地從天井走上廊道,向樓梯口走去。這時,立本樓里游客不多,樓門廳一個穿著時髦的賣茶葉的女孩沖著楊懷榮說:“這位老先生,坐下來喝杯鐵觀音吧。”楊懷榮望著女兒的背影,邁著不大利索的腿腳沿廊道走去,樓梯口過去第三間,那是他家的灶間,又好像不是,他感覺就像是在夢游一樣。

曉紅拉開腰門走進灶間,從壁櫥里端出兩碗菜擱在桌上,說:“飯在鍋里。”她是對著墻壁說的,她甚至沒看他一眼,就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又回到天井里的貨攤上。楊懷榮愣愣轉著身子看著土樓里的新景象,一切都像是夢境一樣不真實,樓門廳、天井、祖堂,到處是貨攤,攤上千篇一律擺著茶葉、地瓜、樹根、書籍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工藝品。這時,有一個導游舉著一面小旗子走進了土樓,后面跟著十多個衣著鮮艷的中老年婦女,土樓里頓時響起一片叫賣聲。楊懷榮看到女兒手拿一包茶葉,嘴巴一張一合地對著一個老太太不停地說著什么,那老太太還是皺著眉頭離去了,她轉眼又纏上另外一個游客。

土樓變成了墟市,這完全不是楊懷榮記憶中的土樓了,他發現自己是一個局外人,既不是土樓人,也不是游客,匪夷所思地出現在這里。那個舉著小旗子的導游朝他走了過來,不時往后面喊一聲:“大家跟上,跟上。”楊懷榮走進灶間,放下手中的提包,這是他出獄前馬干部送給他的,上面寫著旅行社的名字,其實人生就是一場旅行,眼下就有這么多人到他老家的土樓來旅行嘛。那群中老年婦女從灶間門前花枝招展地走過。楊懷榮裝了一碗飯,桌上的兩碗菜早已涼了,多年的牢獄生活使他對飲食全然不挑剔,他扒了幾口飯,挾了一筷子的炒薇菜,吃得滿嘴嘖嘖有聲。一個老太太游客探進半個身子,用普通話向楊懷榮問道:“你在吃什么?”

“吃飯。”楊懷榮頭也沒抬說。

又有兩個老太太擠過來,她們用方言唧唧咕咕說著什么,楊懷榮沒聽懂,但他知道應該是討論他吃飯吃什么的內容。回到土樓的第一頓飯,遭到了陌生人的圍觀,以前回到土樓里,在灶間吃飯的時候,隔壁鄰居都會過來看他,有人還把家里的好菜勻一小碗端過來,現在呢,甚至沒有一個樓里的人注意到他回來了,只有游客用聽不懂的鳥語議論著他。出獄前他曾給女兒寄了一封信,主要說他何時出獄和他準備回土樓兩件事,女兒沒回信,但肯定是收到了信,只是沒聲張。這確實也沒什么好聲張的,從女兒冷漠的表情里,他知道自己的回來對她來說其實是一種恥辱。

砰地,灶間腰門突然被踢了開來,闖進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家,頭發亂七八糟的像雞窩,眼光斜斜的,嘴角上還淌著涎水,他瞪著楊懷榮看了一眼,突然跳著腳跳出灶間,又驚恐又亢奮地大聲尖叫:“壞人,壞人偷吃飯!”

楊懷榮一時沒明白過來,透過窗欞看到那少年家跳到天井里,向曉紅的貨攤跑去,比手劃腳地叫著:“灶間有壞人,壞人……”

曉紅抬起手打了他一記耳光,說:“去死,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

耳光的響聲有點沉悶,它像是打在楊懷榮臉上,他這下明白了,這個少年家是他的外孫,是他從未謀面的惟一的孫輩。他從土樓鄉調到馬鋪縣政府那年,曉紅在村里小學當民辦教師,他想過幾年找關系給她轉正了,在城里找個好男人。但是隨著職務的升遷,他把女兒的事忘記了,或者沒記在心上,在他當上副縣長之后,身邊出現了一個叫作林嵐的女人,他開始了跟老婆的離婚冷戰,女兒的事就完全被擱置一邊了。后來,婚沒離成,他出事了,女兒被學校清退了,他在牢里給女兒寫過幾封信,表達過一個父親的悔意,希望她找個可靠的男人嫁了,就在土樓里好好過日子。女兒沒給他回信,她從沒回過一個字,也沒寄過任何東西,他漸漸覺得這樣才是正常的,這也是他作為一個父親的失職的懲罰,就如他的犯罪,他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沒收個人全部財產一樣,他在女兒的心里,也早已是不可饒恕的極刑。楊懷榮看到外孫捂著臉嘟噥著走開了,曉紅拉住一個男游客開始推銷貨攤上滋陰壯陽的樹根,他收起碗筷,心里對這個外孫充滿了愧疚。女兒在他坐牢后嫁給了一個來楊坑打石頭的外鄉人,幾年后這男人不辭而別,這些事他在牢里隱約聽說過,他所不知道的是她生了一個兒子,雖然看起來明顯是智力發育不正常,但終究也是他的孫子。

“懷榮佬,是你啦。”腰門前停住一個人,沖著他說道。他一看是他的堂弟楊懷忠,連忙點了點頭。楊懷忠推門走了進來,說:“什么時候出來的?”

“今天,剛到一會兒。”楊懷榮說。

“出來就好,出來就好,”楊懷忠說,“我現在還是村支委,你有什么困難可以跟我說。”

“嗯,嗯……”楊懷榮說。

楊懷忠抖了抖手上的一沓紙,說:“鎮里發通知,明年元旦起,死人一律不準土葬,統統火葬。還有,村里要在坑尾建一座木橋,發動大家都捐一點錢。你先坐,我去發通知了,每家每戶一份。”

楊懷榮沒說什么,看著堂弟離去,他知道他當年在縣里權傾一時,沒給這些親戚辦過事,他們一直忿忿不平,在他出事后甚至有人幸災樂禍,想想也是自己活該,沒什么可怨嘆的。

窄小的灶間甚至比牢房還小,當然牢房里不止他一個人,而現在灶間里只有他一個人,讓他覺得沒有牢房里的自由自在,他局促不安地走了兩步,又木樁似的呆住了。某種意義上說,他在牢房里還是主人,在這里他是什么呢?當年他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要是這土樓里的房間當時也歸在他名下,不知會不會被沒收?其實這土樓是祖上所建,代代相傳,它是所有子孫后代的,只給你住并不歸屬于哪一個人。

楊懷榮看到外孫沿著廊道又走了過來,他全然忘記了剛才挨打的經歷,無心無肺地咧著嘴,一路哼著什么調子。楊懷榮心里莫名地緊縮一下,想起行李包里有一罐王老吉,是馬干部給他路上喝的,他沒喝,他連忙蹲下身子,從包里取出王老吉,握在手心里,像是握著一個手雷,或許可以炸得外孫心花怒放的。

外孫晃到灶間前,用身子撞開腰門,眼睛連看也不看楊懷榮一眼,好像根本沒看見他一樣,手就往壁櫥伸去。

“你要啥貨?我這給你。”楊懷榮說著,把王老吉遞了過去。

外孫的眼光一下就直了,手在空中停住,突然就搶過了王老吉,動作熟練地噗的一聲拉開鋁環,仰起脖子往嘴里灌,溢出來的茶水從下巴順著脖子往下流。

“別急,慢慢喝。”楊懷榮說。

外孫猛喝幾口停了下來,抹著嘴說:“你是誰呀?”

“我是你媽媽的爸爸,你要叫我阿公,你不知道嗎?”

“我媽媽也有爸爸,我怎么沒有?”

楊懷榮心里咚地響了一聲,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志偉,楊志偉。”

楊懷榮摸了摸志偉的頭,說:“好名字。”

楊志偉甩著頭走了,他站到廊道上把王老吉喝完,然后空罐子放在腳下,使勁地踩得像鞭炮一樣劈叭作響。他的神態確實異于一般同齡人,楊懷榮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在本地話里叫作“半丁”,不能算一個人,只能算半個了。楊懷榮覺得半個也好,半個總比沒有好。他突然想起來,以前他也是有過一個兒子的,叫曉強,高中畢業那年死于車禍,這事情差不多已經忘記了,沒想到還能想起來。

天色漸漸暗了,立本樓安靜了下來,各個貨攤都在收攤,人們開始在灶間做飯。土灶已完全不用了,人們大多用的是電磁爐,也有個別人家用液化氣灶。楊懷榮坐在灶洞前,灶上擺著一個電磁爐,他沒用過這玩意兒,他知道現在做飯是很容易的事了,以前他還在鄉里當干部,偶爾回家,看到老婆蹲在灶洞前起火,總要被火煙嗆得直咳嗽。曉紅收攤回到了灶間里,對她來說,坐在灶洞前的楊懷榮仿佛不存在一樣,她沒吱聲,依舊繃著臉,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淘米、通電、按下開關、抹桌子……

一團巨大的影像就在眼前晃動著,楊懷榮看到女兒的動作時而麻利,時而疲憊,有時又顯得拖泥帶水的笨拙,他想女兒的今天主要還是他造成的,要是當初及時把她轉了正,調到城里的學校,一定不會像今天這種情況。突然,砰的一聲,曉紅從壁櫥里拿起一只瓷盤子時,不知怎么掉到了地上,摔破了。

楊懷榮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說:“是怎么了……”

曉紅還是默不作聲,用腳踢了一下地上的破瓷片,操起靠在墻上的掃把,把碎片掃到了墻壁角落。

楊懷榮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惶恐,連聲音也發抖了,說:“曉紅,我、我對不起你媽,對、對不住、你……”

“別說這些,我不愛聽。”曉紅聲音硬硬地說。

“真的……”

曉紅沉著臉扭頭走出了灶間。電磁爐上的高壓鍋嘶嘶嘶地尖叫著,楊懷榮心想,它要是爆炸了也好,把自己炸飛了多好。這時,高壓鍋里傳出一股焦味,嘀的一聲,電磁爐自動斷電了。他想,女兒不接受自己的懺悔,這也怪不得她,那時把她們母女倆傷得太深了。那時他已經和林嵐公開住在一起,準備用最多一年的時間把第一樁婚姻處理掉,誰知陷入泥潭似的,五六年都沒能擺脫干凈,在他被雙規的前半個月,法院第三次開庭審理他的離婚案時,老婆身揣一瓶樂果,隨時準備以死來維護這場早已死亡的婚姻,在這不公開的審理過程中,他看到了坐在旁聽席的曉紅絕望而冷漠的眼神,那直勾勾的眼光一從他臉上掠過,他就經受不住扭過頭去。最后法庭還是沒有判決,他對著那個中年禿頂的法官咆哮起來。他記得那天晚上縣委書記找他個人談話,批評他鬧得太過分了,搞得鼻屎大的馬鋪縣都知道一個副縣長要離婚。他心一酸,竟然哽咽了幾聲,說副縣長就不能離婚嗎?我追求幸福,這有什么不對嗎?

曉紅從地里摘了一棵小白菜,在流水溝里洗了干凈,回到灶間就放在砧板上切,她咬著牙很用力地切著,菜刀在砧板上發出咔咔咔的響聲,她切的分明不是小白菜,而是豬腿肉。

“曉紅……”楊懷榮還是忍不住叫了一聲,他把兩只手整齊地放在褲腿上,背往下駝著,神態就像是請罪一樣。

曉紅沒搭理他,轉身背對著他,把砧板上的小白菜倒進電炒鍋里,唰啦一聲,勺子翻動起來。

“曉紅……”

“別說好不好?”曉紅操著勺子在鍋里敲了一聲。

楊懷榮就閉上了嘴,心里涼涼的。他想,要是能縫上,他干脆把嘴巴縫起來,把心也縫起來,全身都縫起來……他怔怔從地上提起行李包,走出了灶間。曉紅手持電炒鍋把鍋里的菜倒進盤子里,看也沒看他一眼,勺子抄得直響。

天已經黑了,環環相連的灶間大多開了電燈,土樓里晃動著一束束光亮,有的人家在炒菜,有的人家已在吃飯,小孩叫喊,大人訓斥,四處飄動著土樓晚餐的熱鬧氣息。這也曾經是楊懷榮所熟悉的土樓晚餐的景象,現在他獨自佝僂著背,提著行李包,像一個外來的游客,腳步蹣跚地從廊道上走過,扶著墻走上樓。沒有人注意到他,即使有人看到他也不以為然,自從土樓開發成旅游景區后,土樓里時常有一些陌生的游客幽靈般四處游蕩,他們也已經不稀奇了。楊懷榮摸黑走到了三樓,樓梯口過去第三間是他的房間,不,準確地說,是老婆的房間,因為他已經二十多年未曾在這里住過了,當然,他不會忘記,這房間曾經是他和老婆結婚的婚房,小小的房間里也曾留下他們歡樂、甜蜜的回憶。

楊懷榮走到房間門前,剛伸出手,門就自動似的開了,原來門沒關,他在門后找到電燈拉繩,拉了一下,燈沒亮,再拉一下,燈亮了。房間里有一張床和一只桌子,床上有被子和枕頭,看起來都是用過的,但洗得很干凈,整個房間也是比較潔凈的,很顯然剛剛收拾過不久,他想,為了他的回來,曉紅還是有所準備的,心里有一種小小的感動。一陣霉味沖到他鼻子里,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噴嚏,整座立本樓似乎都震蕩了一下,他想,也許這是告訴所有樓里人,我回來了。可是后面就是長久的沉寂,整座土樓好像沉沒在冰雪里。他拉了燈,脫了外衣外褲爬上床,身體剛剛接觸到床鋪的時候,似乎有一種要被彈起來的感覺,想起來,他至少也有23年沒睡在這張床上了,前面6年是和老婆鬧離婚,不回來睡,后面17年是想睡睡不著,只能睡監獄里的鐵絲床。

楊懷榮翻動了幾下身子,心想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彈多久?要是當年被立即執行,現在骨頭都爛成灰了,緩期執行的后果就是他必須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接受命運無窮無盡的懲罰。

這時,有人在房間門上踢了一腳,楊懷榮正要開腔就聽到了志偉的聲音:“你要不要吃飯啊你?”口吻像大人喝斥孩子一樣。他知道應該是曉紅支使他來的,便說:“你去告訴你媽,說我不餓,不想吃。”

“你不想吃飯,你是不是想在床上偷吃東西啊?”志偉說。

楊懷榮噗哧笑了出來,這就是志偉,他的外孫,一個“半丁”的思維,他已經很久不會笑了,沒想到現在還能笑出聲來。他說:“我床上沒什么東西吃,你愛吃什么東西,我明天買給你吃。”

“我愛吃王老吉,還有、還有王老吉……”志偉憋著說不出第二樣東西,用手擂了幾下門,強調地說:“王老吉!”

“好,好,好。”楊懷榮連聲應答。

立本樓也好,楊坑村其它樓也好,所有人對楊懷榮的歸來,幾乎都持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但也正合他意,他原來擔心的是回來之后陷入議論漩渦,現在看起來,大家對他沒什么興趣,這些年土樓人見多識廣了,什么場面沒經過,什么人沒見過,或許還因為他在位時,從沒給村里和個人辦過什么好事,大家對他余憤未消,都懶得說他那點破事了。楊懷榮想起有一年村里的伯洋和懷永到城里找他,希望他批點錢,在坑尾建一座水泥橋。伯洋說起來是他的叔輩,是村里的老支書,懷永也比他大幾歲,是剛當上去的村長,而他那時是馬鋪縣的農業局長,傳說中很快要當副縣長了。坑尾是楊坑村的一個小村落,隔了一條溪,人口雖不多,但村里的耕田主要在那邊,以前建過一次木橋,溪流漲水時把它沖走了,楊懷榮當然知道建水泥橋是村里人多年來的愿望,但他一臉公事公辦地拒絕了伯洋和懷永,他說我是馬鋪的局長不是楊坑的局長,我要考慮的是全縣這盤棋,坑尾要不要建橋,建什么樣的橋,這要由縣里有關部門來統一規劃、設計和建造,你們先不要著急,以后再說吧。伯洋和懷永帶著一肚子氣回到村里,逢人就說懷榮佬這人太“四角”(原則)了,楊坑村出了這樣一個干部不幫襯村里又有何用?這事不知怎么被《馬鋪報》的記者知道了,寫進了新聞報道里,楊懷榮反而成了不以權謀私的正面典型,但是后來他出了事,其中罪行之一就是擅自批準東溪鄉建造一座水泥拱橋并為其違規挪用了扶貧款,楊坑村人這下有話說了,原來楊懷榮是假正經,敢情是村里沒給他送錢,他就不支持村里建橋,你說他還有一點楊坑人的味道嗎?二十多年后重歸楊坑,走在楊坑的村道上,楊懷榮確實也覺得愧對家鄉,村里人對他的冷漠,甚至無視他的存在,其實也是他的報應。

但是至少還有一個人理他楊懷榮的,這就是他的外孫楊志偉,準確地說,是半個人,因為楊志偉是個“半丁”,他每天頭發亂糟糟的,臉總是洗不干凈,看人的眼光大多是斜的,說話的語氣有時像大人,有時像五歲的無知小孩。楊懷榮每天見到他總要掏出口袋里一把斷了好幾齒的木梳給他梳頭,一開始他總是扭開頭,甚至用手打掉楊懷榮的手,但是幾次之后,他就不再抗拒了,而是故意歪著頭,讓楊懷榮的木梳從他結成一綹一綹的毛發中劃過來扒過去,頭皮一陣陣舒麻麻的快感。

“志偉,你怎么不上學?”

“上學是什么?”

“上學就是讀書。”

“讀什么書?曉紅說土樓不用讀。”

“你媽對你好嗎?”

“你媽呀,你媽是誰?”

“不說你媽,先說你爸,你爸怎么樣?”

“你爸,你說你是我爸……”

“不是,我是你媽的爸,我不是你爸,我是說你爸在哪里?”

“我沒爸,你不是我爸就算了。”

“我是你外公,阿公呀,不是你爸。”

“好了好了,誰稀罕什么爸!”

“志偉,你會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我不會,你會嗎?”

“我會。”

“你是不是叫志偉?”

“我不叫志偉,我叫懷榮。”

“歡迎(本地話里,懷榮諧音歡迎)?呵呵,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去年有一個大官來到我們土樓。大官,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大官,我以前也當過……志偉,你喜歡土樓嗎?”

“我以后要住洋樓,我住在一樓,你住在二樓,我在樓下放個響屁,把你從樓上震下來,哈哈哈。”

楊懷榮和楊志偉每次說話都是沒頭沒尾,隨心所欲,想到就說,牛頭不對馬嘴,這讓他覺得有趣,放松,沒有壓力,心頭有一股暖暖的感覺。除了志偉,沒有人愿意和他搭話,但是有一個志偉,他也滿足了,這個在他坐牢期間悄悄降臨人間的“半丁”,個頭超過了他,智力還時常停留在五六歲的嬰兒時期——或許這正是上天為他特意安排的,讓他遲暮之年能夠牽著一個孫子的手在土樓游蕩。正常的人都對他懷有敵意,只有“半丁”無條件地接受他。他還能說什么呢,他內心里感恩不盡。

楊懷榮牽著志偉的手走在楊坑村的情境,一度吸引了許多楊坑村人的眼光,那個臟兮兮的“半丁”似乎變干凈了,像一頭馴服的小牛犢被牽著走,在落日余暉的溪流跳石上,在薄霧飄蕩的田埂路上,在月光朦朧的殘墻斷壁下,一個佝僂的老人和一個直愣愣的“半丁”,

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一動一靜,一拉一扯,他們的影像就如電影一般不真實,卻又真實地出現在很多人的眼簾里。但是人們很快就熟視無睹了,一個坐牢回來的老貨子,一個混沌未開的“半丁”,人們對此懶得說什么了。

和立本樓隔著一壟菜地的溪岸有一座燒毀的土樓,楊懷榮自從記事起,這座土樓就只剩下兩堵斷墻了,三層樓高,墻頭上長著雜草,據說這是當年被太平軍燒毀的,本地話叫作“長毛反”,一百多年過去了,斷墻依舊屹立不倒,而斷墻下雜草叢生,亂枝縱橫,蛇蟲出沒,大人總是告誡小孩不要到墻下玩,而志偉幾乎每天都要拉著楊懷榮來到斷墻下,他幾次在楊懷榮的耳邊悄聲說著他的秘密,楊懷榮聽不清,讓他大聲一點,他卻越發地小聲。

“你大聲點,我聽不到。”楊懷榮說。

志偉拉起楊懷榮的手,穿過兩棵歪斜的芭蕉樹,指著地上說:“你看。”

楊懷榮看到地上挖出了一個坑,差不多有半人高和寬,挖出來的黃土散落在四周,說:“你這是做啥貨?”“你知道嗎?”志偉湊過來在他耳邊說,“往下面挖會挖出一塊白銀。”

這回楊懷榮聽清楚了,原來這就是志偉的秘密,他饒有興趣地問:“是誰告訴你的?”

“誰告訴你,你真笨嘛,這還用告訴,是我告訴我的,我去年在這里埋下了一片柿子葉,它今年就會長出一塊白銀嘛。”志偉的聲音突然粗了起來,明顯帶著一種不滿,楊懷榮這樣不明事理,似乎讓他有點激動,脖子都漲紅了。

“是,是,是。”楊懷榮連連點頭。

志偉轉身在地上摸了一會兒,摸出了他藏在樹叢里一把斷柄的鋤頭,扔到土坑里,說:“我一定要挖,挖,挖。”

楊懷榮抓著草根順著土壁滑到土坑里,說:“挖,挖,挖,我來幫你挖。”

“不行,你挖出白銀,你就跑了。”

“你真傻,我怎么會跑?挖出來也是給你的。”

“哦,你這么好呀。”

“是嘛,因為你是我孫子,我是你阿公。”

“好,你挖。”志偉轉過身,掏出褲襠里的東西朝芭蕉樹掃射而去,嘩啦啦打得芭蕉低垂的樹葉哭爹叫娘。

楊懷榮彎腰撿起地上的斷柄鋤頭,開始挖起來,這不知是志偉哪里弄來的鋤頭,柄太短,很不順手,才挖了幾下,他就感覺手上起泡了。他把挖開的土用鋤板提起來,想倒在上面,但肩膀沒有力氣,胳膊也顯得僵硬,怎么也提不上去。土坑上一堆土,他想要是推下來,差不多可以把自己埋了,他為這個念頭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要是把自己埋了,明年能不能再長出一個自己?突然他忍不住笑了,自己原來也變成了“半丁”一樣的思維了。

志偉撒完一泡長尿,說:“我要喝王老吉,王老吉我要。”

“好,我帶你去買。”楊懷榮放下鋤頭,從土坑里往上爬,最后一步好像要滑下去,志偉伸手拉了他一下,他心里驀地激起一股暖流,志偉雖說是個“半丁”,但他也是一個有情義的人。

楊懷榮帶著志偉在立本樓前的一個貨攤買了一罐王老吉,志偉卻不急著喝,把它放進褲襠里,然后撇開兩腿,兩手剪著放在背后,裝作大腹便便地往前走。楊懷榮剛才挖土有些累了,趕不上他,只能在他后面跟著,氣喘得厲害。

志偉晃蕩到坑尾這邊來了,他從褲襠里取出王老吉,噗地一下拉開,猛喝一大口,被嗆得直咳。楊懷榮大步走上來,輕輕拍了幾下他的背,說:“沒人跟你搶。”“鬼跟我搶。”志偉說。

“亂說。”楊懷榮摸了一下他的頭說。

“你說有沒有鬼呀?”

“有也別怕,有我呢。”

“你比鬼還大呀?你打得過嗎?”

“打得過,打不過就跑嘛。”

“哼,我以后叫鬼來打你。”

“好,你叫吧。”

“騙你啦,我才不叫鬼打你,我要你打鬼。”

“好,我幫你打鬼。”

坑尾的溪流里有幾個人正在打木樁,楊懷忠站在岸邊喊叫著什么,還有兩個人抬著一根木頭趟水走了過來。楊懷榮知道他們這是在建木橋,這里原來就有過木橋,一次發洪水沖走了,村里曾經想建一座水泥橋,還找過他……現在為什么還是要建木橋而不是水泥橋呢?這些年楊坑也搞旅游開發了,雖說門票是鎮里的旅游公司收的,但有分紅給村里,村里應該有點錢了。楊懷榮緩緩走上前,看看打木樁的人,又看看楊懷忠,說:“建橋呢。”

楊懷忠眼睛轉向一邊,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嗯了一聲。

“怎么不建水泥橋?”楊懷榮說。

楊懷忠往地上啐了一口,說:“你批錢呀?”

楊懷榮一下被嗆住,支支吾吾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你現在是落伍了,鎮里說了,只有木橋才能與楊坑優美的自然風光相搭配,水泥橋城里人見多了,他們來楊坑旅游要的就是看木橋,拍木橋,水泥橋有什么意思?”楊懷忠大聲地說,語氣里帶著數落的意思。

楊懷榮怔怔地退到一邊,心里想起那一年冬天,林嵐帶著一個脖子上掛著一條粗碩金鏈子的老板來到家里,介紹說他是東溪籍的企業家,剛在東溪山上搞了一個采石場,運石材的車輛要繞一大段山路才能把石材運出去,如果能在東溪上建一座水泥橋就方便了……這時,楊懷榮看到志偉下了水,連忙中斷回想,邊走過去邊向他招手說:“志偉,走,我們回去。”

這天晚上,楊懷榮做了一個夢,坑尾的木橋建好了,志偉走在橋上,木橋搖搖晃晃的,突然斷成兩截,志偉撲通掉到了水里。楊懷榮從夢里驚醒,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明白怎么會做這樣的夢。那年東溪的水泥橋建好了,并且通車了,每天許多運送石材的大車從上面經過,他也做了個夢,夢見它斷成兩截,后來它果真斷了,一部過橋的大卡車和小轎車栽到了河里……楊懷榮折起身子坐在床上,外面的天還是黑魆魆的,他聽得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一條黑影從三樓摸下來,閃出了立本樓,像幽靈一樣向坑尾飄去。月光下的溪流顯得平緩,流水中間幾根木樁細骨伶仃地呆立著,黑影跳下水,抱住木樁搖動起來,左搖右搖,往上拔了一陣,又向一邊推,慢慢地木樁歪向了一邊,、黑影抱住它往上拔,嘭的一聲,竟然把它拔了起來,接下來的兩根木樁,似乎不大費力也拔了起來,他把它們放在水里,讓流水漂走。

天亮后,建橋的人來到溪岸邊,發現昨天打的三根木樁不見了,覺得很奇怪,嘀咕一番,重新打樁。這天效率高了一些,打了五根樁。第二天,他們來到現場后,發現那五根木樁又不見了。人們當即大呼小叫,有鬼,有鬼呀!楊坑見鬼啦!負責建橋的村委楊懷忠得知消息后跑了過來,他岸上水里察看了一圈,對大家說,鬼個頭呀,是有人搞破壞!

哪個人破壞村里建橋,這比鬼出來鬧事,更讓大家感到好奇和振奮。楊懷忠如此這般吩咐一番,大家抑制住心中的興奮,帶著神圣使命期待晚上的好戲。半夜里,那條人影果然又出現了,無聲地飄到溪岸邊,下水朝木樁走去,一把抱住就猛烈地搖起來。

這時,三把手電一起射向搖木樁的人,岸上響起雜沓的腳步還有一陣吼叫,好幾個人一起圍了過來。

“原來是你呀,懷榮佬。”

“怎么是他,真是的。”

“懷榮佬,吃了什么槍藥,力氣真大呀。”

那個半夜拔木樁的人是楊懷榮,此時被三把手電照得睜不開眼,他用一只手擋著眼睛,怔怔地看著圍攏過來的人。

“懷榮佬啊懷榮佬,你讓我怎么說你呢?你這么一把年紀的人了,坐牢回來的,你到底想干什么?想當年你在位,不肯幫村里爭取資金來建個橋,現在村民集資建橋,你又來搞破壞,你這是犯罪知不知道?”楊懷忠怒氣沖沖地說,“你是我堂哥,年紀比我大一些,但是今天我是跟你不客氣了,你是被政府判過死刑的人,你還不悔改!”

楊懷榮滿臉是懵懵懂懂的表情,他好像正在自娛自樂玩一項游戲,突然被人打斷了,顯得百思不得其解。

幾個人走了過來,推搡著楊懷榮往岸上走,楊懷榮一個踉蹌,要不是楊懷忠抓住了他,他就跌倒在溪水里了。

“懷榮佬,我實話給你說,今天也不給你面子了,你雖當過副縣長,曾經是我們楊坑的榮耀,可你從沒給村里幫襯過什么,后來你犯了罪,而且是重罪,我告訴你,楊坑村人還從來沒有誰犯過這么重的罪,你是在族譜上被畫了一個黑點的人。”楊懷忠說。

楊懷榮被拉到了岸邊,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呼著粗氣,突然感覺到一陣陣發冷。大家一陣義憤填膺,對著他指指劃劃,嘰里呱啦的聲音就像一群聒噪的鴉聲,他一句也聽不清,只感覺冷氣直從腳底往心上升起。終于大家說累了,不再理他,鄙夷地扔下他,像扔下一包垃圾似的,各自散開。

“我擔心怕你們橋建好會斷,我孫子志偉從橋上摔下來……”楊懷榮突然用勁地從嘴里迸出一句話。

“什么?你說什么?”楊懷忠轉身走了過來,回到楊懷榮跟前。

“你們橋斷了,志偉掉下來……”楊懷榮的聲音一下變得虛弱了,像是病人從嘴里冒出來的游絲。

楊懷忠還是聽清了,腳癢癢地想踢他一腳,說:“懷榮佬,你傻了是不是?神經線接上了番薯根?你當初亂批建的那座橋才斷了呢,你害死了七個人,你還貪污受賄,你才被判處死緩!”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楊懷榮在床上軟綿綿爬不起來,身體里像是有一盆火在燒烤著他,臉紅得涂了胭脂似的,眼前飄蕩著兩團影子,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他病了,干裂的嘴唇哆嗦著,吐不出完整的音節,偶爾冒出一股白沫。

房間的門猛地被推開,曉紅大步跨了進來,楊懷榮從躺著的角度仰頭看到她的臉是拉長了,她嘴里叫出了一個詞:“被告……”

楊懷榮身子往上挺了一挺,嘴里總算發出了聲:“你說我啥貨?”

“被告!”曉紅大聲說,這兩個字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他又躺了下來,像死魚一樣一動不動。

“你不是被告嗎?我就叫你被告,你這輩子都是被告!我現在正式警告你,你回家來就老實呆著,別再干什么壞事!”曉紅像法官一樣義正辭嚴地宣布,臉繃得像一塊生鐵,然后霍地轉身往外走。

楊懷榮咧開嘴,像笑又不是笑,自言自語地說:“我只是怕橋斷了,志偉掉下水……”

砰,曉紅走出房間時,狠狠甩了一下門,她把所有的怨恨和不滿全都發泄在這個動作里。楊懷榮想,她是應該好好發泄一下,不發泄憋著多難受呀。他真心覺得對不起她,還有,對不起她媽,可是,她不能原諒他,她要怎樣才能原諒他?也許她永遠不會原諒他,不過他也不需要她的原諒,是的,他在她們面前終生都是被告。

楊懷榮昏昏沉沉躺了一天,沒喝一口水,沒進一粒米,他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座東溪橋斷了,一部大卡車和一輛小轎車掉落水里,一睜開眼睛又看到志偉從搖搖晃晃的木橋上走過來。他想起1995年初春的那個傍晚,他剛剛從會議室回到辦公室,桌上的電話機突然狂叫起來,傳來一個令人詫異的消息:東溪橋斷了……一生的轉折就從這個傍晚開始,一切無法回避。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常常想,他應該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而不是死緩,緩期執行意味著悔恨遙遙無期,救贖未有窮期。

天黑了,房間里突然靜得像棺材一樣。楊懷榮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一條人影走到了床前,他聽呼吸就能聽出是志偉,這讓他心頭顫動了一下,這就是他的志偉,這就是他的“半丁”。

“喂。”志偉伸手往床上推了推。

“嗯。”楊懷榮應了一聲。

“你躺在這里做什么,都不跟我玩了。”

“我今天有點困。”

“告訴你,我去墻下挖白銀,挖出一塊,我又把它埋起來,明天你說會不會變成兩塊?”

“會的,我想。”

“我剛才去坑尾找你了,在那撒了一泡尿。”

“以后你少去坑尾,別走那座橋。”

“什么橋呀,我要抓魚,我還要到山上采桃金娘,你有沒有吃過?”

“志偉,你要聽話,以后別走那橋,我老擔心你會從橋上掉下來。”

“你傻呀,你才掉下來,呵呵呵……”

突然志偉大聲地笑起來,楊懷榮也笑了,他感到身上有了一點力氣,就坐起身,說:“志偉,你把燈打開。”

志偉在墻上摸到了燈繩,拉了一下,又一下,燈還是沒亮,他說:“壞了。”

楊懷榮摸黑下了床,說:“壞就壞了,我們走。”

兩個人走出了立本樓,地上有淡淡的月光,就像鋪滿白銀一樣。志偉望著斷墻的方向,在楊懷榮耳邊低聲地說:“我們去偷聽白銀的聲音。”

楊懷榮愣了一下,高興地說:“好!”

兩個人牽著手,順著田埂路向斷墻走來。斷墻下幽靜清涼,陰影和人影交錯零亂。志偉掙脫開楊懷榮的手,像一只鳥兒撲入林子,他抱住一棵灌木,把耳朵貼在上面聽了一會兒,對楊懷榮說:“這聲音不是白銀。”他又趴到地上,耳朵貼近地面聽了聽,起身嘆了一聲,說:“沒有白銀的聲音。”

楊懷榮看到月光白晃晃照射在殘垣上,這一百多年前夯起來的土墻比磚還硬,月光照在上面,仿佛發出叮叮咚咚的細微的聲音,他聽到了,這是白銀在生長的聲音。

走到那個土坑前,突然吹過一陣風,墻頭上或芭蕉樹上有什么東西掉落到坑里,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志偉驚喜地叫了一聲:“白銀的聲音。”楊懷榮摸了一下他的頭,說:“嗯,是白銀的聲音。”

“白銀,你快長吧,快長快長。”志偉跳著身子說。

楊懷榮望著土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也把自己埋起來吧,這將如何呢?當然不可能長出一塊白銀,但這或許可以保佑志偉不從橋上掉下來吧?會吧?會的。楊懷榮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咚地一下跳到坑里,說:“志偉,來,快給我埋起來,可以長出很多白銀。”

“真的呀,很多白銀。”志偉眼里閃著興奮的亮光,哇哇叫著好好好。

“你埋樹葉長不了很多白銀,你要把阿公埋了,就可以長很多白銀了,每天晚上都可以聽到白銀長出來的聲音。”楊懷榮說。

志偉嘿嘿笑著,蹲下身用手推著土,土嘩啦啦落到坑里,打在楊懷榮身上,他越推越來勁,整個人忘我地趴在了地上,兩只手一進一退,有節奏地把土往坑里推,土嘩啦啦掉落的聲音,在他耳朵里幻化成一片白銀的聲音,他身上不可思議地獲得了一種神秘的力量,就像楊懷榮半夜里把溪流中間的木樁搖動拔起一樣,眨眼間,他幾乎把土坑上的土全推到了坑里。

楊懷榮的腳踝被埋住了,土埋到了膝蓋、腿部,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暢快,干脆閉上眼睛,想象著土把他全身埋住,像一片水漫過他的身體,把他緊緊地包圍起來……水波蕩漾,他感覺像是回歸了人生最初的狀態。

一切都靜寂了,楊懷榮只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他突然感覺沒有水漫過來了,睜開眼睛一看,志偉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望著他,這是一種他從沒見過的眼光,既不是正常人的,也不是“半丁”的,它就是一種他從沒見過的奇怪的眼光。

“志偉,你怎么了?”

“你傻呀你!上來!”志偉突然喝了一聲,霍地站起身叉著腰,像大人教訓小孩一樣,“人埋起來就是死了,死了不能埋你知道嗎?要火燒,這土樓也火燒過了,你讓我把你埋起來,你當我傻呀?我有那么傻嗎?上來,爬上來,別傻了,你真的傻了!”

楊懷榮看到志偉說話的時候,眼光一閃一閃,手勢短促有力,他覺得自己在志偉面前更像是一個“半丁”。

“我不要白銀,我還是就要你好了,阿公……”

楊懷榮第一次聽到志偉叫他阿公,眼淚不禁奪眶而出,他向志偉伸出一只手,志偉也把手遞給了他。兩個人一起使勁,楊懷榮像一根樁被拔了出來,壓倒了志偉。地面上滾過兩個人開心爽朗的笑聲,像白銀碰撞發出的清亮的聲響。

責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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