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觀
1985年1月,著名的美國比薩連鎖企業必勝客公司在南卡羅來納州播放了一條商業廣告,主要內容是一名死刑犯在臨死前要了一份比薩外賣作為他的最后一餐。兩個星期之前,南卡羅來納州執行了它22年來的首例死刑,以電椅的方式處死了一個名叫約瑟夫·卡爾肖的男子。卡爾肖的最后一餐確實要的是比薩,但不是來自必勝客。這個廣告馬上遭到市民的投訴,于是必勝客公司負責人表示該廣告不會再在南卡羅來納州播放。
為什么必勝客公司對這則廣告如此感興趣?這不難理解,因為死刑犯的最后一餐融合了食物、死亡和犯罪,很容易吸引公眾的眼球。Studiofeast是一家位于美國紐約的晚餐俱樂部,每年都會舉辦一場盛宴,該盛宴試圖完美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當你即將死亡,你的最后一餐是什么?”有很多書籍、報刊和藝術項目都曾關注過這個問題:那些社會名流或者普通人會在臨死之前吃什么。曾有報紙報道,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侯賽因的最后一餐是雞肉,但他拒絕食用。一家雜志刊登一篇文章,公開了法國前總統密特朗重病身亡之前的最后一餐是牡蠣、鵝肝,還有兩只圃鹀鳥。
1999年,美國有98人被處以死刑,達到歷史高峰,以后呈下降趨勢。美國一個名為“臨死者的食譜”網站對2000年至2010年全國死刑犯的最后一餐進行了跟蹤和評論。該網站的最后一篇文章于2010年1月發布,內容是鮑比·韋恩·伍茲(因強奸和殺害一名11歲女孩兒而被判處死刑)對于最后一餐的要求:兩份炸雞肉,兩份煎雞胸肉,三份煎豬排,兩個漢堡包(里面要有生菜、西紅柿、洋蔥和沙拉醬),四片面包,半磅重的炸土豆配洋蔥,半磅重的洋蔥圈加蕃茄醬,半個撒上糖霜的巧克力蛋糕,還有兩罐牛奶。
也有人試圖利用最后一餐這一流行文化現象來抗議死刑。美國俄勒岡州的一名藝術家宣稱每年都將創作出50幅有關死刑犯最后一餐要求的繪畫,直至死刑被廢除。國際特赦組織于2013年2月份發起的一項反死刑的運動重點描述了幾位后來被證明是無罪的死刑犯的最后一餐。
不論人們對于死刑的態度如何,進食和死亡都是人類進程中普遍又極端的象征。死亡讓人逃避生活,可能會吸引我們到一個人類未知的世界。法國美食家薩瓦蘭認為,我們所吃的食物就是我們本性的體現,所以最后一餐應該是人類最終的自我表達。
死刑犯的最后一餐會激發人們的同情心,也有人認為這不合常理,這取決于各人的看法,但是最后一餐本質上就是一個悖論:最后一餐延續生命的食物宣告了死刑犯的最后時光,這一餐似乎充滿了意義但又偏離了主題。正如于1995年在美國阿肯色州被執行死刑的囚犯巴利·費爾柴爾德對其最后一餐所做出的評價:“最后一餐就像是給一輛沒有發動機的汽車注入汽油。”
1772年1月14日,在德國的法蘭克福,一位名叫蘇珊娜·瑪格麗特·布蘭德的婦女因為殺死了自己還是嬰兒的孩子等待被執行死刑。她和六名當地官員以及法院法官共同享受了豐盛的最后一餐。該儀式被人們稱為“劊子手的一餐”。那天的菜單上寫著:“3磅煎香腸,10磅牛肉,6磅烤鯽魚,12磅豬油烤小牛排,湯,卷心菜,面包,甜點心,還有1748年釀造的葡萄酒。”
關于最后一餐這種儀式的起源,至今還沒有一個定論。盡管死刑的最早記錄出現在公元前22世紀蘇美爾人的《烏爾納姆法典》中,但是一些學者認為最后一餐可能是從古希臘羅馬時期開始出現的,在意大利羅馬,角斗士在登上羅馬競技場進行角斗的前一天晚上會享受到豐盛的最后一餐。在18世紀的英國倫敦,一些有名或者有錢的囚犯在被絞死之前被允許用美食和酒水宴請外面的客人。第二天,囚犯們從監獄出發行走3英里到達刑場,沿途會在一個酒吧停留,每個囚犯可以在這里大碗喝酒,盡情地享受人生中最后一點快樂。
現在,許多保留死刑的國家都會給死刑犯提供某種形式的最后一餐。瑞典兩位藝術家花費30年深入了解日本的死刑犯。他們表示,日本的死刑犯可以對他們的最后一餐提出任何要求;如果沒有要求的話,那么監獄工作人員就會提供蛋糕、香煙和飲料。他們兩人于2005年制作出了一部紀錄片《最后的晚餐》。南非的杜馬·庫馬洛被判處死刑,在死刑執行前,監獄給了他一整只去骨的雞和7蘭特(相當于6美元)的錢,他可以去買他自己想要的東西。
在美國,死刑犯的最后一餐基本上是本國的大眾安慰食品,例如薯條、飲料、炸雞肉和面點類。不過有時也會提供一些社會學家所說的“身份食品”,例如牛排、龍蝦和蝦制品,這些食品在流行文化中使人聯想到富裕。一位名叫喬納森·維恩·諾布爾斯的男子因刺死兩名年輕的女性,于1998年在德克薩斯州被執行死刑,他的最后一餐要求圣餐圣禮。據說,美國的死刑犯中大多數人似乎都沒有享受到專門的最后一餐。
斯科特·克里斯蒂安撰寫了大量關于美國監獄文化歷史的文章,他認為標準的最后一餐可能出現于19世紀末或者20世紀初。
美國于1967年一度廢除了死刑;不過在保守派的壓力和居高不下的謀殺率的情況之下,1976年又恢復了死刑。隨著對死刑的辯論,公眾對最后一餐的興趣又被重新點燃。這場辯論在互聯網迅速傳播開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1992年,總統候選人、當時的阿肯色州州長比爾·克林頓因拒絕取消本州公民里基·雷克托(因為槍殺兩個人而被判處死刑)的死刑判決而備受譴責。雷克托的精神受損,他的最后一餐選擇了牛排、炸雞肉、櫻桃飲料以及核桃派,不過他并沒有吃掉核桃派,而是要求將它留起來以后吃。這一細節令人揪心,難以忘記。不久,政府部門開始在網站上公布死刑犯的最后一餐的要求。
隨著時間的推移,死刑已逐漸淡出公眾的視野,但是最后一餐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卻越來越受人關注。如今,美國執行死刑的方式是向犯人體內注射致命毒藥,也是現在最常見的死刑執行方式。在執行死刑之前,犯人會被注射鎮定劑,而且不允許聽音樂,以防止出現任何情緒反應。他們最后想要說的話一般是寫在紙上,而不是口述;如果死刑犯要說什么,他可能是對著監獄的工作人員而不是死刑的見證者。
在監牢環境下,最后一餐是一種具有象征意義并且肯定自我的奇怪儀式。雖然從某些角度說最后一餐只是食物與死亡親密關系的一個極端例子,但它幾乎是所有社會里臨終習俗的一部分。古埃及人會在墓穴的墻壁上畫上食物的圖像,如果死者的親人沒有履行好供奉祭祀品的職責,那么墻壁上的食物還能夠繼續為死者的靈魂提供營養和安慰。如果部落中有人死亡,美洲的印第安人會舉行各種各樣的有關食物的儀式。例如生活在東北方的休倫族人會舉行一場送別盛宴,以幫助族人勇敢地面對死亡:瀕臨死亡的人穿上葬禮的長袍,與家人和朋友一起分享特別的食物,談話,共唱一首歌。在日本,佛教徒會向那些被稱為“饑餓的鬼”提供食物貢品,以防他們返回人世干擾人們的生活。在墨西哥,食物是亡靈節(起源于阿茲特克古文化)中必不可少的。墨西哥人認為亡靈節是那些死者靈魂回歸人間的日子,人們會給死者的墳墓進行清洗和重新粉刷,還會提供許多特殊的食物貢品,以吸引亡靈回歸。在美國,舉行葬禮以后,人們會帶食物到死者的家庭以安慰死者親人。在全世界許多國家,都有類似的食物與死亡的風俗習慣。
這些風俗的共同點,主要是對生者的重視,而不僅僅是對死者;死刑前的最后一餐也是如此。當德國婦女蘇珊娜·瑪格麗特·布蘭德坐在餐桌前享受“劊子手的一餐”時,就意味著她會原諒那些判處她死刑的人,甘心接受自己最后的命運,也就是說布蘭德給自己執行死刑進行了合作。不論她是真心懺悔,因為愿意接受懲罰而坐在餐桌前,還是迫于政府的壓力這樣做,那些判處她死刑并執行這一判決的官員當晚都能安然入睡,問心無愧了。
現在美國公眾在抗議死刑,死刑和最后一餐的社會意義已經消失了。在殖民時期的美國,死刑促使內心墮落者更加信奉加爾文主義,同時也給民眾提供聚集活動。當有人被執行死刑時,人們會蜂擁來到刑場旁邊,目睹一個人面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1790年10月20日,在美國康乃狄克州紐黑文市的一處草坪上,數以千計的人觀看了32歲的男子約瑟夫·蒙頓的絞刑。蒙頓因犯嚴重的強奸罪被判處死刑。他會像當局希望的那樣認罪和懺悔嗎?或者他只是“游戲”中的犧牲者,以自己的悲劇人生來譴責死刑的存在?
2007年,美國最高法院提出死刑的懲罰理論和個人責任的觀點。當囚犯是一個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時,不能處以死刑,因為他無法理解國家為什么要殺他,即使他知道這個案情的事實。最高法院大法官安東尼·肯尼迪寫道:“這就是說,死刑對正常人是可以實施的,因為它有可能使罪犯終于承認他所犯罪行的嚴重性,讓整個社會都意識到這個犯人罪大惡極必須被處以死刑。”
早在19世紀,美國就廢除了公開執行死刑的制度,但這使官員們處于困境。美國歷史學家路易斯·馬舒爾說:“沒有了公開行刑,那么政府官員就無法在現場說教布道了。這樣民眾就沒法得到一個官方的解釋,就會妄加揣測。”政府擔心,如果不公開執行死刑,那么民眾會對此行為的公正性產生疑問。實際上犯人是罪有應得,而且判決程序公平。但人們會產生疑問:被處死的犯人到底是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禽獸?為了能夠讓公眾對死刑有一定的了解,后來政府允許報紙報道關于行刑的信息,這使得公眾對執行死刑的公正性有了某種形式的非正式監督。
美國埃默里大學的歷史系副教授丹尼爾·拉錢斯認為,最后一餐和最后的遺言如出一轍,因為這兩種儀式都是為了讓囚犯恢復一些人性,以滿足公眾的給予罪犯相應懲罰的愿望,這樣公眾就會繼續支持死刑。正如拉錢斯所說,“因為公眾在這個世界上行動自由,不受環境與社會條件的制約,所以美國通過媒體來促進個人對刑罰的理解。刑罰判決和執行需要經過很多程序,這些程序能客觀展示犯人的所作所為,安撫罪犯并決定其今后的命運,因此美國有能力滿足社會對懲罰犯罪的需求并且維持其穩定。”這是一種雙贏的措施。畢竟,美國已經將懲罰的暴力和法律所禁止的暴力區分開來。最后一餐和最后的遺言是對犯人的尊重與同情,即使犯人對受害者心狠手辣。
實際上美國死刑犯的最后一餐往往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食物,這種情況也經常被媒體報道。大多數州對于最后一餐食物的種類和數量都有限制,不能超過規定的價格,許多死刑犯只能從監獄的食物儲藏室中選擇食品作為自己的最后一餐。
布賴恩·普利斯是一名犯人,在德克薩斯州的監獄中曾經為死刑犯烹制最后一餐超過10年,他在2003年獲得假釋以后寫了一本書《為死亡準備的一餐》,書中描述了自己的這段經歷。據他透露,也許死刑犯最后一餐要求的是菲力牛排和大龍蝦,但實際上只能吃到切碎的肉和魚條。在2001年出版的《最后的晚餐:死刑犯牢房里著名的最后一餐》一書中記載,被判處死刑的戴維·卡斯蒂羅在德克薩斯州被注射處死的前一天晚上所要求的最后一餐包括這些食物:24個肉末玉米餅卷,兩個干酪夾牛肉三明治,兩個完整的洋蔥,5個辣椒,6個肉卷玉米粉烤餅,6個脆玉米餅,一夸脫(近1升)牛奶和一杯巧克力奶昔。卡斯蒂羅因為捅死了一位酒店店員于1998年被執行死刑。實際上他的最后一餐得到的食物是:4個硬殼玉米餅,兩個洋蔥,5個辣椒,6個肉卷玉米粉烤餅,兩個脆玉米餅,一夸脫牛奶和一杯巧克力奶昔。
德克薩斯州的死刑犯勞倫斯·拉塞爾·布魯爾的最后一餐要求的食物是:兩塊炸雞肉,一磅烤肉,一份干酪夾腌肉三明治,一份帶肉的比薩,三份法士達,一個煎蛋卷,一碗黃秋葵,一品脫藍貝爾冰淇淋,一些奶油花生醬與碎花生軟糖,三瓶魯特啤酒。但是這些食物到齊以后,布魯爾卻什么也沒有吃。這一行為使得該州的議員們非常生氣,他們威脅說,如果有關部門不停止這項活動,就將最后一餐視為非法。于是從2011年開始,德克薩斯州政府停止提供特制的最后一餐。
在過去的30年里,德克薩斯州比其他州多處死了幾百人。并不能完全滿足死刑犯要求的最后一餐(至少在德克薩斯州是這樣),由于議員們指責這個行為開支比較大,甚至浪費,以致被取締,帶著自身多重的矛盾退出了歷史的舞臺。現在在德克薩斯州,那些即將被處死的男人和女人只能吃到當天監獄菜單上供應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