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杭西
唐代以來,中國文化對日本文化的發展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然而,近代以來,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成為中國吸收西方文明的窗口,如晚清、民國期間大量的留日學生與旅日文人,如“封建”等詞匯正是經日本翻譯而傳入中國。今天,當我們重新思考、挖掘傳統文化的深層涵義,展開往昔這一輝煌燦爛的文化篇章之時,更加促使我們反思中日文化交流中放送者與接受者這一身份的置換之緣由。因此,對日本五山文學這一頗具代表性的文化形態的研究,也就顯示出其獨特的價值。
張曉希教授長期致力于日本古典文學與中日比較文學的研究與教學,著有《中日古典文學比較研究》《日本古典詩歌的文體與中國文學》等,具有豐富的日本古代文學和中日比較文學研究經驗,在此基礎上,張教授帶領其團隊歷時五年,完成了新著《五山文學與中國文學》(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3月出版)。著作以總體觀照與個案研究相結合的方式,依據堅實的史料,堅持比較文學跨文化、跨學科的研究立場,分別從宗教、文學、藝術等方面對五山文學進行了深入研究。由于種種原因,日本中世文學的研究一直偏冷,尤其“‘五山文學完全是文學界的孤兒、天涯孤獨,說明了五山文學在日本學術界遭受冷遇、被學者們敬而遠之的處境” 。本書是迄今為止中國學術界全面系統探討五山文學產生的背景、文學特色、與漢文學關系等問題的一部專著。
五山文學是日本繼平安時代結束之后,從進入鐮倉、室町時代至江戶時代初期,以鐮倉、京都的“五山十剎”為中心,以五山禪僧為主體,效法漢詩文創作的文學藝術。作為日本漢文學巔峰的五山文學,具有明顯的佛學傾向,崇尚內外典兼通的治學理念,推崇“朝經暮史晝子夜集”的學術風氣,偏重詩文功效與禪修表里一致的文學觀,創作形式豐富多樣。五山文學的出現打破了數百年“白樂天風”獨盛的漢詩局面,促進了對李杜蘇黃等詩歌的接受,其深深地根植于濃厚的民族文化土壤之中,并孕育出獨具特色的花朵。“五山文化的研究涉及書法、繪畫、建筑、庭院、雕刻、工藝乃至飲食等領域”, 由此可見,一方面,在這一領域中尚有大量有待拓展的空間;另一方面,研究者在對各領域相互間以及總體與個體間的關系、影響進行探索時將面臨巨大的挑戰。“五山文化是建構日本中世文化重要的中堅力量,也是日本近世文化的母體” 。因而,對五山文化和文學的相關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
新著以立體化的多維視角,對五山文學和文化展開全面系統的研究。首先,總體與個案相結合的跨學科研究是其突出表現。從全書的框架結構來看,體現為由整體到個體,再提升、整合為整體的邏輯過程。在內容編排方面,開篇即以《五山文學與五山文化》一章統領全書,詳細地闡述了禪宗傳入日本與五山文學產生、發展的關系,概述了五山文學的文學特性,尤其談到了唐式茶會對日本茶道與宋元山水畫對日本山水畫的影響,“與禪宗密不可分的日本山水畫逐漸脫離了對宋元山水畫的單純模仿,形成了清淡雅逸、氣韻自然的日本獨特畫風。” 在對總體特性描述的基礎上,以最具代表性的幾位名家作為具體的研究對象,以點帶面,在保持獨立性的同時相互激蕩,糅合歷時性的特性與共時性的比較。五山時期的漢詩人幾乎都是禪僧,其中多數人在中國的宋、元、明時期都來過中國,學習佛法或論經布道或游歷名山古剎,有意無意中肩負起傳播中日兩國文化的責任。著作選擇了最具代表性的五山詩僧虎關師煉、夢窗疏石、中巖圓月、義堂周信、絕海中津、景徐周麟、一休宗純和策良周彥,分章逐節地對其進行了細致深入的研究。
其次,從研究主題方面看,主要集中在佛學與文學、儒學方面,其中甚多涉及繪畫、庭園方面的研究,如在第三章《夢窗疏石的造園思想與風格》中,對日本中世禪式庭園的開拓者夢窗疏石的造園藝術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分別從自然風景、樣式以及主題的表現和思想方面進行了考查,指出夢窗疏石的造園具有形態多樣、內容與主題豐富、融合隱逸志趣和禪詩頌庭的特點。又如在第九章《漢詩與文化交流》中,在對策良周彥的漢詩進行研究時,除從影響研究方面著手外,還另辟蹊徑從宗教與外交的角度對其漢詩的寓意進行了解讀,并認為遣明使實際上在中日文化交流中發揮著媒介的作用,吸收和嫁接了中國文化,而漢詩便是其載體。較之傳統單一從漢詩的角度研究,《五山文學與中國文學》從更多的角度出發,一方面,拓展了研究領域的廣度與深度;另一方面,較為立體化的視角也帶來了新的研究成果與啟發。
再次,從流散視角對五山文學中的“流散漢詩”進行研究。流散研究最初出現在對非洲裔黑人與非洲的關系研究中,逐漸被運用于對猶太人、亞美尼亞人、加勒比人與華人的相關研究。實際上,早在流散研究興起之前,流散現象就已有之。國內有學者對亞非地區的古代流散文學有詳細深刻的分析 。五山文學中的詩僧無學祖元和一山一寧,都是為躲避戰亂而東渡日本,卻促進了五山文學的發展,興起了平安時期后的又一次漢文學高潮。在《中日古代流散漢詩及其特點》一章中,作者從思鄉性、沖突與融合方面對這一時期的流散者進行了考查。首先,作者分別選取遣唐使阿倍仲麻呂和渡日高僧一山一寧作為研究對象。遣唐使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發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而阿倍仲麻呂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貴族出身的阿倍在唐五十余年,長期對故土的思念深深地寄寓在 《望鄉詩》與《無題》兩首詩中,寫下了“輸忠孝不全”、“歸國定何年”的詩句。一山一寧是元初禪宗高僧,在日十八載,住持過南禪、建長、圓覺等大寺,創立了“一山派禪學”,被宇多法王稱為“宋地萬人杰,本朝一國師”。其詩中對故國的思念更多地體現為一種顛沛流離的酸楚之感。其次,作者從身份認同和異質性兩個角度切入。由日入元、明的兩位僧人雪村友梅和絕海中津在其漢詩中呈現了異質文化所帶來的沖突,如在《會昌茂宗》一詩中,體現了其在異鄉中所遭遇的身份認同問題,遠離故土而又難以融入漢民族文化,孤寂卻又難覓知音。絕海中津的漢詩除同樣具有上述特點外,還體現了融合與傳播的特點。在《讀杜牧集》一詩中,多處使用“赤壁”“阿房宮”等典故,作者細致分析后寫道:“多年在明養成的風俗習慣、生活方式和深層的審美取向、價值觀念的影響,使作者將中國文化滲入到了自己的內心,經過長年中國文化的積淀,將兩國文化融會貫通,最終下筆如有神地寫下了這首漢詩。” 實際上,這與中國歷代以來的士大夫文人的懷古詠史詩不謀而合。由此可見,基于流散漢詩所內涵的混雜性與跨文化的特質,對其豐富意義的揭示也展示出獨具特色的文學風景。
跨語言的文學研究也是本著一大特色。文化是語言的載體,語言的掌握關系著對其背后文化的理解。在以往大量的外國文學研究中,由于研究者難以跨越語言的障礙,不得不依靠譯本進行學術的研究,這樣既衍生了對原文的誤解,也約束了研究者對大量第一手材料的有效使用。五山文學本身具有跨文化、跨語言、跨學科的特質,天然地屬于比較文學研究的范疇。張曉希教授擁有多年日語教學經驗,其團隊成員也是經過數年的日語學習和訓練,都能熟練運用日語。從書中注釋與參考文獻中不難發現,作者運用的大多是日文第一手資料,因此,大量地接觸、參照相關的原文資料,得以最大限度地還原當時的歷史文化語境,增加研究的客觀性和準確性。
五山文學不是單純的日本文學,也不是單純的漢文學,而是兩者的混雜與糅合、沖突與融合、吸收與變異。五山文學不僅內涵奧義深邃的佛學知識和儒學大義,還旁涉繪畫、造園等藝術,具有十分豐富、廣闊的內涵與外延。《五山文學與中國文學》對此做了充分、詳細、深入的研究,這不僅有助于對日本文學的研究,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而言,也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和新穎的角度。但正如王曉平先生在《序》中所指出,鑒于五山文學的龐雜性,在漢籍考辨、抄物研究、人物交流、作品闡釋和理論探究方面尚待學人朝經暮史。任重道遠,我們期待張曉希教授在這一領域新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