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刻在中國現代文學和文化史上的梅光迪是作為一個著名的“反對者”形象出現的。五四時期是一個文化繁榮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矛盾叢生的時代。新人文主義的學衡派一直被人們視為逆潮流而上的著名的“文化保守主義者”。而在五四那樣一個被外來文化猛烈沖擊下變革的時代,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問題是:我們必須借助西方的知識來解決中國的問題,但是中國本身的思想文化體系又有自己的特殊性,所以這本身就有一個悖論。學衡派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只是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為了共同的目標進行爭辯與努力。
關于“五四”的討論與反思一直是學術界的熱門話題,尤其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五四”反思最熱的時候,林毓生教授將“五四”與“文化大革命”相提并論后,更是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學衡派與新文化派是在這種中西與新舊混雜的狀態下產生的一種矛盾與錯位,站在客觀的立場上重新看待學衡派的一些觀點,反思五四所遮蔽的問題,我們會得到很多新的啟示與值得思考的問題。
學衡派與新文化派的論爭為我們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如何在“被現代化”的過程中,既向西方學習,又能夠抗拒西方以建立中國的主體性。通過對學衡派梅光迪的論著的閱讀研究,我們可以從中找到一些啟示。
一、新文化運動的參與者與“反對者”
梅光迪能夠被人們所熟知主要是因為著名的“胡梅之爭”,梅光迪與胡適從摯友到漸漸因為文化立場不同而變為文化上的對手。兩人對于“文學改革”的問題進行討論促使后來梅光迪下定決心創辦了《學衡》。梅光迪在留學期間師從著名新人文主義學者歐文·白璧德,成為中國最早接觸與傳播新人文主義的學者。梅光迪從中國傳統儒家的道德人文、中庸、持正和美國新人文主義大師白璧德的崇尚古典主義的自我克制、意念理性中間找到了契合點。學衡派也因此成為新人文主義在中國最主要的繼承者和信奉者。
在新文化運動的早期,梅光迪是一個熱情的參與者,他與新文化運動有著內在的一致性,論戰是因為他不滿意改革中激進的作法。在1916年3月19日給胡適的信中,梅光迪說:“將來能稍輸入西洋文學智識,而以新眼光批判固有文學,示將來者以津梁,于源足矣?!瓉頃撍卧膶W,甚啟聾瞆,文學革命自當從‘民間文學入手,此無待言?!盵1]從信中就可以看得出,在胡適醞釀文學革命的早期,梅光迪并不是守舊而是態度審慎,希望在中外文化碰撞中找到一種融合的方法。在1916年8月8日,梅光迪就曾在給胡適的信中提出了文學革命的“四大綱”即:“一曰擯去通用陳言腐語;二曰復用古字以增加字數;三曰添入新名詞;四曰選擇白話中之友來源有意義的美術之價值者之一部分以加入文學;須慎之又慎?!盵2]從這個角度來看,胡梅之爭客觀上對新文化運動有一種制衡的作用。胡適在《逼上梁山——文學革命的開始》一文中就提到了梅光迪對于他開始文學革命的決心的推動作用,胡適在晚年進行整理國故運動就表現出了他對早期傳統文化激進態度的一種反思。
梅光迪在留學期間,除了與胡適等就白話文學主張以及新文化運動的哲學思想進行辯論外,還發表了一些英文撰寫的文章,《我們這一代的任務》《我們對于國家事務應有的態度》《新的中國學者》等。這些文章闡述了他對當時中國的政治文化變動的看法,對東西方各種哲學思潮的批評探討并介紹中國的歷史和文化,這些文章展現了他作為一個思想文化批評家視野的開闊、思想的犀利與深刻。相較而言后期在《學衡》所發表的文章多為義氣之言,少了一些思想的深度。梅光迪在《我們這一代的使命》里,他寫道:“當代不少伏爾泰主義式的運動是不可避免和必要的……習慣和傳統牢牢地束縛住我們,要擺脫它們的羈絆需要勇氣和力量。然而這樣又容易導致中正和平之氣的喪失——尤其在一個動蕩和狂躁的社會環境里;我們憑一時沖動行事,要么陷入對傳統文化的卑怯模仿當中,要么走向另一個極端——對傳統的虛無主義態度。”他呼吁“我們這一代的崇高使命,就是為當下史無前例的國民危機尋找一條生路——那就是通過對起伏消長,變動不居的社會環境的調節,達到新舊和諧統一這一最高目的。”[3]從梅光迪的言論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于當時全民處于激進狀態中,容易對傳統文化產生的兩種極端做法的擔憂,事實證明他的這種擔憂也是不無道理的。
二、如何對待向西方學習及如何傳承中國傳統文化
首先,如何介紹和吸收西方文化?梅光迪提出了對待外來文化的一種基本的審慎的態度。他強調“凡治一學,必須有徹底研究,于其發達之歷史,各派之比較得失,皆當悉其原委,以極上下古今融會貫通之功,而后能不依傍他人,自具心得,為獨立之鑒別批評。”[4]這一點對于五四時期西方思潮的涌入有很大的警示的意義,我們處于急于改變的激進狀態中,對于很多西方思潮難以辨明來源產生很多誤讀,不過這對于當時特殊的大融合時期也可以理解,但是對于今天我們在學術中如何對待西方的一些舶來品,這樣一種研究的精神應該說是及其必要的態度。梅光迪反對全盤西化,在對待外來文化的問題上他進一步提出了兩個標準 “(一)所介紹者,須其本體有正當之價值,蓋西洋近世,為文化極盛時代,宇宙真理,多為古人今人所已發現,后起者每有入世太晚,他人已先得我心之嘆。而其本體之價值,當取決于少數賢哲,不當以眾人之好尚為歸。(二)所介紹者,即已認其本體之價值,當以適用于吾國為斷。適用云者,或以其與吾國固有文化之精神,不相背馳……或以其為吾國向所缺乏,可截長補短也?;蛞云淠芫任釃祝鵀楦镄赂倪M之助也?!盵5]由此可以看出梅光迪主張對于所要引進的西方文化要有徹底的研究,要認識到這個理論的價值與引進中國的意義所在,同時要充分考慮國情與之相符,以審慎的態度有所選擇的吸收。
其次,如何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白話入詩是時代的要求,但是全然否定文言的價值,否定傳統經典古典文學顯然是偏激的。梅光迪認為“吾輩言文學革命須謹慎以出之,尤須先精究吾國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須先用美術以鍛煉之,非僅以俗語白話代之即可了事者也?!盵6]在此,梅光迪提醒了胡適在文學改革時用白話入詩時一定要注意詩歌的美感,注重美學方面的錘煉。從“五四”以來近百年來的白話詩的發展歷程來看,無論是二十年代的諸如《女神》中的浪漫詩風,還是四十年代的大眾文藝以及五十年代的新民歌運動等情感濫觴詩體的出現,都證實了梅光迪的看法。梅光迪認為“詩者,為人類最高最美之思想感情之所發宣,故其文字亦須最高最美,擇而又擇,選而又選,加以種種格律音調以限制之,而后始見奇才焉……”[7]文學創作需要從古典文學中汲取營養,接受古典文化精神的熏染。同時,梅光迪對于詩歌格律音調的強調也與同屬新人文主義的新月派的格律詩理論相呼應。對文學傳統與文學規律的尊重,使得梅光迪的主張有著超越時空的價值。
梅光迪等學衡派文人強調對待西方文化和固有傳統,要有一種審慎批評的態度,無疑是有深刻的憂時眼光,他們對于新文化運動的的流弊和種種不良學風的抨擊,有一定的針砭作用。
三、反思與啟示
反思五四新文化運動,引發了我們“關于傳統與現代”的論爭和思考,這種爭鳴也影響了90年代的思想文化領域中一個重要的現象:文化保守主義對文化激進主義的清算橫掃。我們不應該在反思的過程中走向另一個思想的極端。在2013年4月由河南中原文化研究雜志承辦的“‘五四的反思與文化自覺學術研討會”中,學者劉濤就認為對待歷史要有一種“同情之了解”,應該考察具體的歷史語境,用歷史的態度研究歷史。我們不要給予它價值判斷,而是要對于歷史現象的整體的盡可能的把握,進而思考它為何存在以及存在的方式和對于今后的價值意義。融入現實感和個人體驗,每個人都可以從“五四”中得到新的思索。今天我們看到“五四”有它的成就與特定的歷史意義,同時也有它的缺憾。
學衡派一直強調民族的“歷史民性”,他們試圖在中西古典文化的會通中求得傳統與現代的溝通,這種想法在當時全民族的激進的迫切的情緒之中確實顯得過于宏大寥廓。但是今天我們站在客觀的立場上重新審視學衡派,它對現代派和啟蒙主義提出的批評,讓我們重新思考我們在接納西方的歷史進程中凸顯了什么遮蔽了什么,回溯這段歷史一定程度上也決定了我們如何面對中國現代文化發展的復雜面向。
【注釋】
[1]胡適.逼上梁山——文學革命的開始[A]: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1輯)[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47
[2][7]梅光迪.致胡適信四十六通(第三十七函)[A].羅崗,陳春艷編.梅光迪文錄[C].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171、170
[3]梅光迪.我們這一代的使命[J].中國學生,第12卷3期
[4]梅光迪.論今日吾國學術界之需要[A].羅崗,陳春艷編.梅光迪文錄[C].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2:17
[5]梅光迪.現今西洋人文主義[A]:羅崗、陳春艷編.梅光迪文錄[C].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22
[6]梅光迪.致胡適信四十六通(第三十四函)[A]:羅崗、陳春艷編.梅光迪文錄[C].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165
【參考文獻】
[1]羅崗、陳春艷編.梅光迪文錄[C].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1-170
[2]朱壽桐.新人文主義在中國的影跡[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135-252
[3]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23-165
[4]張志忠.1993:世紀末的喧嘩[A].謝冕,孟繁華.百年中國文學總系[C].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172-203
[5]梅光迪.我們這一代的使命[J].中國學生,第12卷3期
[6]袁凱聲,關愛和,張先飛,李夢舜,楊萌芽,解志熙.“五四”反思與當代文化建設[J].中原文化研究,2013(05):12-27
作者簡介:安麗姍 ,女,黑龍江七臺河市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