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其國
跨越三個年代,出版同一位作者的同一本小冊子,這樣的文化現象在我國出版史上似乎尚不多見。所以當這樣的小冊子出現在喜好藏書的我的眼前時,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我說的這本小冊子,就是郭沫若于1944年撰寫的《甲申三百年祭》。這三個年代分別為:南京國民政府時期、新中國成立初期以及“文革”時期。
郭沫若撰寫《甲申三百年祭》時,正是“甲申輪到他(它)的第五個周期,今年(1944年)是明朝滅亡的第三百周年紀念了”。“然而甲申年總不失為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歷史年。規模宏大而經歷長久的農民運動,在這一年使明朝最專制的王權統治崩潰了,而由于種種的錯誤卻不幸換了異族的入主,人民的血淚更潛流了二百六十余年。這無論怎樣說也是值得我們回味的事?!保ü粽Z)正是有鑒于值得回味,郭沫若撰寫了《甲申三百年祭》,隨即發表于重慶《新華日報》,后出版單行本?!都咨耆倌昙馈贩治隽嗣鞒瘻缤龅纳鐣?、政治原因,而農歷甲申年,是明王朝最后一個皇帝崇禎死難年。不過這本小冊子最重要的意義,是以明末政治腐敗直至滅亡,來影射國民黨黑暗統治,并告誡人們,要以史為鑒,不要重蹈歷史覆轍。1944年3月19日至3月22日,《甲申三百年祭》首次在重慶《新華日報》連載發表。該文得到了毛澤東肯定,延安《解放日報》于同年4月18日、19日轉載,并加編者按,稱該文“充滿愛國愛民族的熱情”,它也由此成為中共整風文件之一,在解放區用土紙本印刷發行單行本。毛澤東強調指出:“近日我們印了郭沫若論李白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們引為鑒戒,不要重犯勝利時驕傲的錯誤?!?/p>
這里展示的是筆者收藏的三個版本的《甲申三百年祭》,其中最早的一個版本,也是當時國統區出版的初版本,是民國34年(1945年)10月由上海野草出版社出版,稱“野草版”。書為32開,繁體字,豎排,左向右翻開,從右至左讀,封面為白底中藍色,宋體書名豎置其間,左下有一副標題:——明末亡國史實。字為藍色,右上角為郭沫若毛筆署名。扉頁背面為版權頁,下端標有印數:3000。左頁即目錄頁,分列為前言、甲申三百年祭、注釋、附錄。附錄有三:《甲申事變》(明末亡國的歷史)、《三百年前》、《在情理之上》(讀史筆記)。其中后兩文作者,一為宗顧,一為舒蕪。這個版本中的前言,即《甲申三百年祭》在延安《解放日報》連載時的“編者按”。附錄中的三篇文章則同時發表于《新華日報》。三文從不同側面,論述了明亡根由,農民起義之必然,以古諷今,影射腐敗統治。此三文僅見于“野草版”《甲申三百年祭》,此后其他各版本均未見收錄。據收藏界人士表示,“野草版”《甲申三百年祭》已屬革命歷史文物,眼下已難以見到。
我收藏的第二個版本的《甲申三百年祭》,系人民出版社于1954年3月出版,這也是新中國成立后的初版本。該版本仍為32開本,繁體豎排,左向右翻開,從右至左讀,只是封面書名改由郭沫若自題行書,貼簽式豎排于左側。書中除正文外,增加了《關于李巖》一文作為附錄,此文系作者1946年2月12日寫于重慶。文章對李巖作了新的考證和補充,還充分流露了對李巖的深厚同情。與“野草版”不同的是,這個版本將“注釋”部分放在了每頁左側,緊隨文后,便于讀者互文參閱。值得回味的是,這個版本出版時,正是我國“三反”“五反”運動剛過不久,恰值肅反運動開始之際。這樣的政治背景,加上這樣的時間節點,就給人們解讀這本小冊,再一次提供了許多聯想的空間。
我收藏的第三個版本的《甲申三百年祭》,系人民出版社于1972年年初出版,32開。其時“文革”尚未結束,故這個版本被稱為“文革版”。“文革版”的《甲申三百年祭》再鮮明不過地凸顯了時代的印跡:封面為標志性的紅色,書名字體為黑色宋體,居中豎排,由右向左翻頁,內文為簡體字橫排,扉頁前摘錄一段毛澤東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一文中的文字,題為“毛主席語錄”:“中國歷史上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的規模之大,是世界歷史上所僅見的。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這種農民的階級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爭,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因為每一次較大的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的結果,都打擊了當時的封建統治,因而也就多少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只是由于當時還沒有新的生產力和新的生產關系,沒有新的階級力量,沒有先進的政黨,因而這種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得不到如同現在所有的無產階級和共產黨的正確領導,這樣,就使當時的農民革命總是陷于失敗,總是在革命中和革命后被地主和貴族利用了去,當作他們改朝換代的工具?!边@些文字都是醒目的黑宋體,這是當年凡摘錄“毛主席語錄”必用的“流行式”。
再一與以前其他《甲申三百年祭》版本不同的是,1972年的“文革版”還加了一則簡短的“出版者說明”,印于扉頁、版權頁之后,目錄頁和正文之前。其中寫道:“偉大領袖毛主席一九四四年在《學習和時局》一文中曾指出:‘我黨歷史上曾經有過幾次表現了大的驕傲,都是吃了虧的?!h同志對于這幾次驕傲,幾次錯誤,都要引為鑒戒?!庇终f:“印行這篇文章的目的,‘也是叫同志們引為鑒戒,不要重犯勝利時驕傲的錯誤。”最后特地表明:“這次重印,作者作了個別文字上的修改。”正文結束后,則有作者郭沫若新加的“附識”:“此文以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九日在重慶《新華日報》上刊出,連載四日。二十四日國民黨《中央日報》專門寫一社論,對我抨擊。國民黨反動派的尷尬相是很可憫笑的?!?/p>
就像1944年延安和各解放區印行《甲申三百年祭》,不可能是郭沫若本人策劃和推動一樣,1972年初再版《甲申三百年祭》,肯定更不會是當時已處處火燭小心的郭沫若本人所為。如果沒有相當層面的人物首肯,這本小冊子絕無可能在當時再版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