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雍
一
正午時分,驕陽似火,萬里無云,地里的高粱桿兒紋絲不動,屋旁的南瓜葉像掉了撐桿的傘,毫無生氣地耷拉著,桐梓樹上的蟬鳴卻是一聲高過一聲。余春花從隊里收工回家后,端著自己和男人昨天晚上換下的衣服往溪溝里走去。
這是由兩道山梁夾著形成的一條深溝,溝底較高的一側順著山腳形成了一里見長的平地,七八戶侯姓人家住在這里,小地名叫做侯家碥。溝底較深的一側躺著一條條一彎彎綠中泛黃的稻田。一條涓涓溪流從山澗流出,終年不斷。根據人們的需要,它可灌溉稻田,也可徑直從稻田邊流入溝口的堰塘。堰塘旁邊坐落著一個住著十多戶人家的侯家大院子。這條溝就叫做侯家溝。溪流流經一個叫鷹嘴巖的懸崖下面,巨大的鷹嘴恰好遮住了溪流中唯一的一個深潭——鷹嘴潭。這里整天不曬太陽,涼風習習,形成一個與外面的酷暑截然不同的清涼世界。夏天,侯家碥的女人喜歡來這里洗衣服,潭邊幾塊大石頭被她們搓得泛白。
余春花很快來到這里。她取下草帽,擦了把汗,放下洗衣盆,赤腳浸到透涼的溪水里,一股涼意頓時沁入心脾。呀——余春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里確實是一個消暑的好地方。它不僅消退了暑熱,也消除了煩惱,至少眼下是如此。
余春花,個頭高挑,陰丹布的上衣把她包裹得凹凸有致,體態豐腴,舉手投足間,盡顯少婦的萬種風情,是侯家溝少有的漂亮女人。她見人三分笑,快人快語,有點潑辣,但待人得體,從不跟人過不去。她的人緣很好。先是一些長輩喚她的時候省去了姓,直接叫她春花,后來男女老少竟一律這樣稱呼她,她的姓實實在在成了多余。
近來春花的眼神中時常閃過幾許飄忽不定的東西。嫁到侯家碥兩年了,男人侯全對她還算不錯,基本上沒有打罵過她。該知足了。她的婚姻和大多數農村女人一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此她也沒有太多的奢望。近來,男人和婆母為她的肚皮始終沒有動靜開始在嘀咕了。男人也夠辛苦的,為了能種下一男半女,夜里時常都在埋頭苦干。越來越缺乏情趣,越來越缺乏愉悅,有時甚至整個過程沒有一句話,剩下的只是“哈哧哈哧”一通力氣活,很多時候春花不僅毫無快感,而且苦不堪言。
春花走著神,但并不耽誤手上的活,依然麻利地搓洗著,很快就要完工了。這時,溝里傳來幾個男人的聲音。原來是收工后邀約來這里泡涼的四五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
男人遇到女人,尤其是年輕女人,免不了要涮壇子(鄉人稱開玩笑為涮壇子)。春花也不示弱,當下唇槍舌劍,誰也討不了便宜。男人們邊說邊脫掉上衣入水,有女人在場,褲子是不能脫的,因為那時的農村男人是不大興穿內褲的,一脫就光了。
癩子侯秋陽對春花說:“你把眼睛閉上,老子要脫褲子了!”
春花反口相譏:“稀奇有個老母蟲,老娘多沒見過!”
“你見過?你什么時候見過?見過還說是老母蟲!不信去你地里摘一根種黃瓜來,我們比比試試?”
“是啊,誰不知你上下兩頭一個樣!”
“說你媽那起碼子!老子給你……”侯秋陽有些惱怒了,春花的話是暗指侯秋陽頭上無毛。
春花犯忌了。農村人有時的規矩是很講究的,一般不允許拿別人的生理缺陷涮壇子。春花也意識到有些過火了,她硬著頭皮以進為退:“男子八叉的,說句笑話你還想發牯不成?”
其余幾人連忙與春花涮起壇子,把話題岔開。好在侯秋陽并不十分在乎這種過火的玩笑。另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春花的姿色早就引發了侯秋陽的某種欲望,只是他太過邋遢,想必春花是懶得理他的,但他在私秘的臆想里,他已經和春花顛鸞倒鳳不下百次了。侯秋陽想親近春花,當然不會為句玩笑話和她鬧僵。
侯秋陽趁機向春花戽了一捧水。春花也舀了一盆水,順勢潑了出去。侯秋陽和其他幾個人頭上身上都沾了水。一場水仗引發了。幾個男人倒無所謂,本來就是來泡涼的,巴不得有人潑水。春花則不同了,幾個回合下來,渾身被澆得透濕,衣服緊貼皮膚,挺拔的胸脯毫不隱諱地顯露出來。幾個男人頓時睜大了眼睛。
看見幾個男人的眼神,春花顯得有些尷尬,抱著胸脯轉過身去。侯秋陽意猶未盡,不禁使壞,猛然上前將春花拖入潭中。潭深雖只齊胸,可一個不會浮水的女人到了這個深度是站不穩的。眼看春花就要倒下,旁邊的劉永德連忙上前一把托住。看到便宜被劉永德撿了,侯秋陽心有不甘,還是趁亂在春花的胸脯上摸了一把。
大家看見侯秋陽的小動作,估計這下春花肯定要發毛了。可是出乎意料,春花并沒有發毛。她從水里爬起來,輕描淡寫地罵了幾句,面帶羞澀,毫無來由地白了劉永德一眼,匆匆收拾了一下,穿著一身滴水的衣服走了。幾個男人繼續泡了一陣也各自散了。
春花走在田埂上,雖然身上透濕,心里卻涌來一股愜意。剛才在水中的嬉鬧,觸發了她體內的某根神經。她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渴望——渴望男人的撫摸,渴望男人的沖撞。這就怪了,已經對丈夫每天在自己身上辛苦耕耘產生極度厭倦的她,怎么這會兒又如此渴望男人的蹂躪呢?春花自己似乎也想不明白。其實,她不是想不明白,而是不敢想明白。
剛才在水里被人占了那么大的便宜而沒發作,在別人看來,有些不可思議。而春花內心深處,卻是希望有人來占便宜,只不過這人不是侯秋陽,而是劉永德。她以為水里那一摸,是劉永德所為。
二
劉永德是生產隊隊長,當過兵,識得字,個頭偉岸,相貌堂堂。整個夏天一件背心不離身,脫下背心后,身上的肌肉黑白分明:被遮住的肌膚雪白,曝曬在太陽底下的膀子黑里透紅,活生生的。
鄉人勞動時愛講笑話,笑話幾乎沒有不帶葷的,劉永德的笑話自然也帶葷,但他的笑話葷得幽默,葷得合理,并且常常將笑話中的角色冠以真名,往往是講者一本正經,聽者回過味來方哄然大笑。
一次歇氣的時候,有些人玩起了猜字謎的把戲。劉永德前去湊熱鬧:“我仰面八叉睡起是個什么字?”
“大!”眾人皆知。
“不對。”
有人心想,你胯下不是還有一坨嗎,這難得倒誰——“太!”
“不對。”
“……”眾人無語。
“太,你們太小看我了,那是——木!”
眾人先是一愣,隨后爆發了一陣笑聲。那天春花也在旁邊,聽了他們的對話,卻不明白他們笑什么。她有些好奇,用手指捅了捅身邊的陳三嫂:“他們笑啥子?”
陳三嫂回頭看了看一臉茫然的春花,笑了笑:“傻婆娘,你上過幾天識字班,曉得太字木字怎么寫的嗎?”
“曉得。”
“那還不明白,太字下面是一個點,木字下面是一根棍,哪個厲害?”
這下春花明白過來了,轉過身去,彎著腰偷著笑。陳三嫂偏不放過她,一把扳過她的肩頭,一臉壞笑地輕聲說:“眼紅了嗎?哪天放倒劉隊長,看他那東西比你男人那東西長多少粗多少!”
“你個死婆娘!”春花朝著陳三嫂那一身肥肉又掐又捏。
也就是從那時起,一有機會,春花總是愛往劉隊長身邊鉆,聽他講笑話,聽他講當兵時的事,聽他講她聽過的和沒聽過的事。只要是他講的話,不管是什么她都愛聽。她對劉隊長本沒有非分之想,只是心儀而已。
如今不同了。水中那一摸喚醒了蟄伏在她胸中的魔鬼。她有想法了,她和劉永德之間應該發生點什么。從此,她看劉永德的眼神發生了變化,不再那么單純,那里面有熱情,有嬌嗔,有挑逗,有哀怨,意味綿長。這一切劉永德卻渾然不知。春花那一個恨哪——劉永德,你個死木腦殼!
機會終于被春花抓住了。那天春花去走親戚,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與從大隊開會回來的劉永德相遇。相互打過招呼。劉永德很詫異:這婆娘今天是怎么回事——像大姑娘一般害起羞來了?春花看劉永德沒有停下的意思,連忙喊“劉隊長……”欲言又止。
忸怩了半天,終于橫下一條心:“那天——你——你摸——摸人家哪里了——”后面的話幾乎成了耳語。
“摸——摸什么摸?”劉永德完全糊涂了。
“啥子?摸了不認賬,還是男人嗎?那天在鷹嘴潭——”春花有些生氣了。
“喔,我好心扶了你一把,那也叫摸?”
“哎呀,哪是說的那嘛,我是說在我胸門口那一下!”春花還是有些羞澀。
“天啦,活天的冤枉!那是侯秋陽摸的呀,你怎么賴到我的頭上!”
“真的嗎?!”輪到春花瞪大眼睛了。
“那還有假?不信,你去問蔫絲瓜他們幾個。”
從劉永德的神態看,不像撒謊。哎呀,春花兀自羞紅了臉:原來不是他呀,這不羞死先人了!
劉永德看春花有些下不了臺,順便開了一句玩笑,想輕松一下氣氛:“怕啥嘛,又摸不蝕!”
“滾你的!老娘也不是隨便哪個都可以摸的。那天要是曉得是癩侯子摸的,看老娘不把他那兩顆米米捏爆!”春花狠聲說道。
天!劉永德楞住了:這不等于明確告訴他,春花是允許自己摸的嗎?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漂亮的女人居然對自己有意思。
一時無語,萬籟俱寂,兩個人的心跳聲幾乎都能聽到。
劉永德敵不住春花那火辣辣的目光,選擇了退避,轉過身去,飛也似地逃走了。春花雖然沒有達到目的,但她把話幾乎挑明了,心里也是一陣輕松。
隨后的一段時間里,春花加強了對劉永德的攻勢。攻勢的手段主要是眉目傳情和言語挑逗。言語挑逗很難有機會,在外人面前,她不敢有半點放肆,因此最多的是眉目傳情。然而,這種攻勢也難以奏效——劉永德不給她機會。安排農活是隊長的職責,劉永德總能使春花在干活時不與自己在一起,即使在生產隊開會或評工分這樣大家都參加的場合,劉永德也不看春花一眼,使她的眉目傳不了情。春花的攻勢幾乎徹底失敗。
劉永德不是鐵石心腸。面對那脈脈含情的目光,他慌過神,看著那婀娜妙曼的身姿,他動過心。但是,他不敢有非分之想:一者,他有家室,他不能背叛她(他)們。二者,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他不能對不起侯全。更重要的是第三方面,他不能壞了名聲——自己的名聲和家族的名聲。鄉里人是很看重名聲的。人們把偷情和盜竊看著是罪不可赦的惡行。一人犯了事,父母妻兒都跟著抬不起頭,何況自己還是堂堂一隊之長。因此,劉永德不敢越雷池一步。
眼看自己的一番癡情如竹籃打水,春花心里充滿了痛苦。多少個夜晚,丈夫從她麻木的軀體上收工后,她輾轉反側,通夜不眠。淚水濕透了她的半邊枕頭,她只能無聲地流淚!白天出工時,她郁郁寡歡,回家面對婆婆時,她又要強裝笑顏。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啊!罷,我要與他作一個了斷!春花橫下心來,欲作最后一搏。
這天,她瞅準劉永德去大隊開會,背了背篼去劉永德返回的路上割草。這回讓春花等著了。狹路相逢,劉永德躲不過去了。兩人站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春花期期艾艾,滿是哀怨的目光中噙著淚花:“我就那么討人嫌嗎?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劉永德誠懇地說:“春花妹子,你不討人嫌,是我不能喜歡你……你我今生無緣,等來生吧……”說著說著,眼中也是星光點點。
話說到這個份上,春花知道已無望頭了,不禁悲從心來,淚流滿面,哽咽著說:“我……我不……不是個賤女人,你不要……不要輕看我……”
“我絕不會輕看你,你是個好女人,好好和侯全過吧,等有了一男半女,你們慢慢就會舒坦起來。”
良久,春花抬起頭來,輕聲地也是盡量平靜地對劉永德說:“你先走吧,我還要割背草。”劉永德站了一會兒,轉身默默地離開了。
三
從夏到秋,秋去冬至。經過幾個月的消磨,春花的傷痛終于撫平,心情復歸平靜。
這時,發生了一件大事——四清運動開始了。工作隊進駐大隊,一進村,就是各種會議,夜校也辦起來了。復歸平靜的春花心里又起了波瀾。春花對那些會議沒有興趣,但不參加要扣工分,對進夜校識幾個字還是很用心的。侯秋陽上夜校也很積極,但他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癩蛤蟆吃不到天鵝肉,還不興想想、望望天鵝肉?開初,春花對總是往自己身邊擠的癩猴子很反感。癩猴子全不顧春花的白眼,像一坨糍粑緊緊地粘住她。無奈,春花管不了,只是不搭理他。
慢慢地,侯秋陽好像不是一只癩蛤蟆了。在訪貧問苦時,工作隊發現他出身孤兒,自然屬于苦大仇深,就培養為積極分子;在積極分子學習班里,他敢于揭露問題,自然也讓工作隊另眼相看。出頭露面的時間多了,侯秋陽的衣著也悄然發生變化,先是腰間的稻草繩換成了帆布帶。救濟款下來后,他沒像以往那樣大吃大喝,而是給自己整了一件中山服和一頂藍布帽。他認為自己也算得一個人物了,往春花身邊湊得更勤了,也更有底氣了。
應了那句老話,烈女怕賴皮。幾個月下來,春花的心慢慢地松動了。對癩猴子,由極度反感到可以忍受,再到可以接受。那一身刺鼻的汗味也不那么難聞了,到后來一聞到那汗味,竟然不知不覺和自己男人比較起來。再到后來,那汗味竟成了極具誘惑力的東西。在夜校里,侯秋陽的胳膊肘子開始尋找機會朝春花挨挨擦擦。春花抵擋了一陣,奈何不得那種厚臉皮的執著勁,也就半推半就,任其所為了。
開春后的一個晚上,侯秋陽和春花坐在夜校的最后一排,這一排恰好只有他們兩人,前面還有一根柱子擋住。在挨挨擦擦中,春花被侯秋陽摸上了胸脯。她沒有動,任那魔爪揉捏,她的心跳加速,身體的某個地方有些潮濕了。顧忌前面的人隨時會回頭,侯秋陽雖愛不釋手,但又不得不放手,春花卻感到一陣失落。
不久,侯秋陽當上了生產隊的貧協主席。
一天夜里,春花按事前的約定,借故提前離開夜校,甩掉同路人,鉆進一個僻靜的油菜田里,和早已等在那里的侯秋陽滾在一起。第一次和丈夫以外的男人親熱,春花既充滿緊張又充滿渴望。今晚是侯秋陽第三次約自己,前兩次都事到臨頭又退縮了。剛才在夜校時也一直磨磨蹭蹭,眼看就要下學了,再不離開,今晚又沒機會了,春花心一橫,終于邁出了這一步。
油菜花馥郁的香氣伴著那急促有力的沖撞,直沁腦門,春花心中僅存的那一絲負罪感和羞澀很快化為烏有,已然靈魂出竅,神游蒼穹。強烈的快感迅速地俘獲了她的軀體,也迅速地吞噬著她的靈魂。這種快感是和自己男人在一起不曾有過的。這種快感強烈得足以使她掙脫道德倫理的束縛。
第二天早上出工時,油菜花香撲面而來,春花想起了昨晚的事,不禁羞紅了臉。然而,羞澀是短暫的,通體的愉悅卻是脹得滿滿的。春去春又來,春花以往從沒覺得春天是這樣美好。正在揚花的麥穗上偶爾還掛著一滴晶瑩剔透的露珠。金燦燦的油菜花開得正繁,在朝陽的照射下格外耀眼,早起的蜜蜂在花間飛來竄去,一片嗡嗡聲。田邊地角,間或佇立著一叢叢一株株盛開著鮮花的桃樹梨樹,粉的白的,爭奇斗艷。連那很不起眼的胡豆花也盡力伸展著自己小小的身姿,欲為這春光添一份色彩。各種春花競相開放,沁人心脾的芬芳彌漫在略帶潮濕的空氣中,組成春天獨有的氣息。以往怎么就沒發現這些呢?這大好的春光差點就被辜負了!春花為自己感到慶幸。自己這朵春花也該好生開一回了。
四
很快到了秋冬時節。此時中國大地爆發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大革命的影響波及到了各個角落。但再革命總是要吃飯的,總是需要糧食的,因此農活是誤不得的。鄉人的這般見識使隊里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春花的愛情還是有滋有味地悄悄進行著。
又是一個春天,又是一塊油菜田里,依然演繹著兩人的激情,只是時間由上次的晚上換成了現在的中午。上午收工后,春花到溝里的油菜田里扯豬草,侯秋陽遠遠地發現了,心里一陣激動,差不多有半個月沒近春花的身了,看看四下無人,實在按捺不住,便悄悄靠過去。等到了跟前,春花才發現:癩猴子,你膽子也太大了!然而,同樣強烈的欲求使她很快放棄了掙扎,軟軟地倒在田溝里。
也是合當有事。這天侯全的幺嬸牙齒痛,他幺叔侯家森到田邊去扯一種名叫過路黃的野草為妻子熬水喝,鬼使神差竄到油菜田里看到了這一幕。侯家森是出了名的涵養好,從不爭強好勝。他沒有聲張,驚鴻一瞥后,便悄悄退了出來。農村人認為遇到這種事不吉利,唯恐避之不及,何況年過半百的叔老人公又如何在這樣的場合下面對侄兒媳婦。但他沒有想到,自己不是這場戲的唯一觀眾。
侯家森匆匆趕回家,把這事對妻子說了。兩口子十分生氣。大嫂早寡,好不容易把侯全這個獨苗苗盤大成了家,想不到卻碰到這種倒霉事,真是奇恥大辱啊!兩口子立即去大嫂屋里將此事告訴了侯全母子。二人哪聽得了這事,當即氣昏了頭,侯全拖過一把砍刀就要往溝里跑。
侯家森一把抓住侯全,說道:“這陣人家早走了!再說,你打得過癩猴子嗎?”
侯全氣鼓鼓地說道:“我咽不下這口氣……”
“那我問你,你還要不要這個婆娘?”
“不要!”
“說老實話!”
“……”對春花,侯全還是心有不舍。
“想要這個婆娘,就不要到處吼。各自把婆娘管好!狠狠地打一頓是免不了的。一定要打痛!一定要打服!打得她與癩猴子斷絕來往,打得她回心轉意!千萬莫舍不得打!你要早舍得打,哪會有今天的事!”說完這段“打字經”,再安撫了一下大嫂,侯家森兩口子就回屋了。
不久,春花面若桃花,背了滿滿一背豬草回來了。進得屋來,才發覺不對勁,家里還是冷鍋冷灶,婆母背著臉坐在凳子上。還沒待她開口,侯全從里屋出來,徑直走到她的面前,抬手狠狠地扇了她兩個耳光!春花的雙頰頓時落下兩個手印。
“你……”春花懵了,捂著臉,睜大眼睛,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你他媽的賤婆娘,你背著老子做了些啥子?!今天不跟老子說清楚,看老子不捶死你!”侯全壓低嗓門狠狠地罵道,跟著兩拳打在春花的背上。
春花心中一緊,有些明白了,到底還是露了行跡!但她不知男人究竟知道多少,還外強中干、不甘示弱地撕扯著侯全:“你說!你說!我做了啥子,老娘也不是給你隨便打的……”
“你個賣X婆娘還嘴硬!你剛才在溝里油菜田里做的啥子?”侯全一語道破,跟著兩個嘴巴子又甩了過去。
一直在旁邊氣鼓鼓的婆婆這時也數落道:“好不要臉啰,羞死先人喲……這是哪輩子做了過惘事喲……”邊說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春花如五雷轟頂,一下子崩潰了。嗚嗚地哭著跑進臥房,一頭栽倒在床上,不住地哭著。對她眼前來說,惟有哭了,此外,還能說什么,還能做什么?
這天下午,侯全一家沒有人出工,只聽罵聲不斷,哭聲不斷。在侯家碥,各家的房子緊挨著一字排開。侯全一家在最邊上,幺叔挨著侯全把其他幾家隔開了。因何事打架、吵架,侯家碥的人并不清楚。但是,從沒打過女人的侯全今天如此發威,使人們也猜到了幾分。其實,這種事掩藏得再好也是要露行跡的。自去年秋冬時節起,侯秋陽與春花的事就開始在隊里風傳,只有侯全一家還蒙在鼓里。
任憑侯全如何打如何罵,春花總不答話,也不還手,只是蒙著被子一個勁兒地哭,一會兒嚎哭,一會兒抽泣。她也感到愧疚,對不起侯全一家:婆母賢惠,男人厚道,在別人的眼里,她命生得好。剛結婚那兩年,她自己也是很滿足的。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動了不該動的心思,不該經不住癩猴子的勾引。天哪,今后臉往哪里擱呀!但是,那種銷魂蝕骨的滋味是自己的男人從來不曾給予過的呀……春花實在不知怎么辦了,一時間心里五味雜陳,萬念俱灰。
一陣盛怒過后,侯全手腳打軟了,口舌罵干了,見女人一直不停地哭泣,也不知該怎么辦了。第一次打女人,而且下手這樣狠,侯全也是于心不忍,但是一想到已經戴在頭上的綠帽子,又怒火中燒,恨不得一刀砍了奸夫淫婦!一直到天黑,春花的哭泣還不收口,侯全只得去隔壁請幺叔過來彈壓。
侯家森陰沉著臉走到侄兒媳婦床前,哼了一聲,低沉而威嚴地喝道:“做下這等事,還有臉哭!”
春花的哭聲慢慢地小了,最后變成了長一聲短一聲的抽泣。
侯家森見勢也放緩了口氣:“你犯的錯很嚴重,侯全打你幾下也在情理之中,最冤屈的該是侯全。從你過門以后到今天以前,侯全沒打過你沒罵過你,你媽更是善待你。你好生摸到良心想一想。”侯家森停頓了一下,語氣更顯委婉:“侄媳婦,你犯了再大的錯,只要誠心悔過,重新為人,我們家還是容得下你,絕不為難你,家丑不可外揚啊!何去何從,你考慮考慮吧。現在不許再哭鬧了,各自安頓下來,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
幺叔走了以后,春花不哭了,但也不說話,侯全拿她沒辦法,只當她無臉說話,自不理會,各自歇了。春花聽婆母也睡下了,方起身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嚕咕嚕喝下,臉腳也不洗,又倒頭躺下。春花輾轉反側,哪里還得安生!剛才幺叔的一番話入情入理,再聽不進去也真不叫人了。可是……心有不甘哪!……唉……算了,只當自己是吃素的,不沾葷就活不下去?!下定決心,也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早飯時,春花起床了,仍不說一句話,但也幫婆母端碗抹桌子。見媳婦的雙眼腫得像桃子,臉上的紅印也沒消退,婆母就叫她不出工,在家歇息。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接下來春花出工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對她另眼相看,那眼光中有狐疑,有驚詫,更多的是鄙夷。原來,那天油菜田里上演春戲時,陳三嫂正在坡坎上一棵低矮茂盛的桐梓樹下割草,余侯二人都沒看見她,相反,她卻將二人的野合看得一清二楚。當天下午,此事就在女流中傳開了,隨后的一天,全隊的人幾乎都知道了。侯秋陽也不例外,自然十分惱火。晚上,侯秋陽的女人剛在男人面前嘀咕一句,就見男人的眼睛一瞪,立刻不做聲了。
侯全又開始了對春花的打罵。這此后的打罵,不單單是憤怒,還有男人的臉面。他沒想到的是,這些打罵,把春花心里的悔意全打跑了,從此家庭戰爭連綿不絕。
侯全的母親找到隊長哭訴。隊長還是劉永德。他去侯全家,先是勸侯全:不要再打了,打能解決什么問題?你們還過不過?身體打出問題了,還不是你的事!打人是犯法的你不懂?想去坐班房嗎?再看春花:披頭散發,衣衫不整,鬼哭狼嚎,滿臉鼻涕口水,活脫脫一個不要臉面的潑婦,昔日那個逢人嫣然一笑、風情萬種、令人心旌搖曳的樣子蕩然無存。劉永德無端地心中一痛,只有相勸:你這是何苦嘛,輕賤自己就沒有人說你了?事到如今,你不要管人家說什么,關鍵是你們還得好好過下去。侯全不打了,你也莫鬧了。現在要做的是,洗臉、梳頭、換衣、吃飯,再好好睡一覺,然后重新開始。臨了,春花滿是幽怨地看了劉永德一眼。劉永德心里透亮,當初自己要是動了心,結局又會好到哪里去?
劉永德又去找侯秋陽。他知道這毫無用處,但他就想當面罵他一頓。
侯秋陽本來抱定死不認賬的,但在劉永德面前,他始終處于劣勢,很快就敗下陣來,不得不認賬。說著說著,竟眉飛色舞起來:“……那一對軟活的奶子,那一身細滑的嫩肉,那一挨就出水的附肬包子,才安燈兒逸喲……換了是你,你穩得起?”
劉永德怒罵:“老子要是穩不起,還有你龜兒子的份兒?!什么時候了,你狗日的想到的還是人家的身子!你就沒想過人家怎樣活?”
“我有啥法?我總不能去幫她打侯全一頓哪……”
“這倒也是……”劉永德沉吟片刻后,“你就沒有想過下一步怎么辦?比如說,怎樣對春花……”
“我還能有啥下一步?未必把我那蠢婆娘離了娶春花?恐怕……事情更不好辦哦。”
“……”劉永德發覺自己提了個愚蠢的問題,怎么可能希望這個癩皮狗為春花負點責呢?如要負責,勢必要拆散兩個家庭。他不想糾纏下去了,于是甩過一句“你狗日的逞一時之快,把人家害苦了!總要遭報應!”走了。
春花在極端孤立的情況下破罐子破摔了。她哭,她鬧,她和侯全對打撕咬,她跳過水,上過吊……她也找過侯秋陽,想和侯全離了跟他——她著實愛上了他。然而侯秋陽迷戀的只是她的身子……
五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歇斯底里后,余春花突然安靜了。她——心死了!她有過男人,有過愛,現在,什么也沒有了,甚至連恨也不復存在。她很快和侯全離了婚。侯全本來舍不得春花的,但面子讓他忍痛放棄了——留下她今后又怎樣面對眾人的口舌!侯家森更是堅決主張,這個女人一定不能留了!
余春花拖著疲憊的身心,埋葬了短暫的愛情,凄楚地,但也是決絕地離開了侯家溝。
此時正是暮春時節,侯家溝的春花一夜之間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