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文化的戲劇化敘事

王群力

國內電視劇里，若論真正全面深入表現一個地域族群價值觀、行為方式、命運遭遇的電視劇，浙江影視集團、山東影視劇中心等單位聯合拍攝的電視劇《溫州一家人》無疑是其中之一。2012年10月10日，是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代表大會開幕第二天，中央電視臺一套黃金檔播出大型平民史詩電視劇《溫州一家人》。這部電視劇以現實主義風格，全景展現了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溫州一家人命運的變化。電視劇受到全國觀眾喜愛，尤其受到溫州老百姓的高度贊揚和肯定。

《溫州一家人》創作團隊，以嚴謹的創作，真實地呈現了溫州人族群，在改革開放30年里跌宕起伏的命運。藝術地展現了，溫州人濃重的族群意識，價值觀。溫州人族群的人格特征，成為這部電視劇魅力的一部分，也是《溫州一家人》能夠成功的重要原因。溫州人在改革開放三十年的作為，既是整個中華民族普通人命運的濃縮，也是三十年國家命運在普通人身上的反映。研究《溫州一家人》從族群個性入手，是一個重要切入點。這種研究對于電視劇現實題材創作有一定的啟示意義和研究價值。

溫州人族群致富沖動成為戲劇的主題

族群（Ethnic Group或Ethnicity）這一詞匯出現于20世紀初并最早在美國流行。用于表示多族群國家內部具有不同發展歷史、不同文化傳統（包括語言、宗教等）甚至不同種族特征但保持內部認同的群體。根據相關定義，族群是具有一定文化傳統和歷史的群體，和作為與固定領土相聯系的政治實體的“民族”（nation）有著重要的差別。研究者認為，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族群識別的最重要核心不光體現在體質、語言等形式上的差別，更重要來自價值觀念、行為規范為核心的內在文化差別。溫州，溫州人，在中國，甚至全球很多地方，都是一個中國生意人的概念。而在社會學家，或者我們浙江人的概念里，溫州人是一個極具多樣性、共性的族群。溫州族群的文化符號和特質，通過改革開放三十年市場經濟的途徑得到了大規模的釋放和傳播。創作《溫州一家人》期間，作為浙江方面，最關心或者最在乎的，就是這部電視劇能不能準確地反映溫州人族群的個性。電視劇出來以后，會不會得到溫州人族群的認可。而在研究族群文化概念的過程中，我們發現《溫州一家人》這部電視劇，讓族群文化的含義表達，有了更加豐富準確的參照系。

溫州地處浙江省東南部，東臨東海，南與福建省接壤，其地形三面環山，一面朝大海敞開，形如一“甌”。故又被稱作“東甌”、“甌越”或“永嘉”。在漫長的歷史中，這種地貌更多帶來的是交通的不便和生存拓展的艱辛。自古以來，以中原為核心的中華文化，始終讓溫州處于邊緣境地，溫州所在的地區在中古以前的“中國”概念中就是屬于“夷”。[1]

《方輿勝覽》載：“溫居涂泥之鹵，土薄難植。民勤于力而以力勝，故地不宜桑而織韌工，不宜漆而器用備。”“商舶貿遷，其人多賈”。

1949以后，溫州被作為東海前線，政府極少資源投入。加之各種政治運動，把“溫州重新逼入傳統農耕經濟模式……”，“溫州成了僻居浙南山區的貧困地區，民謠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況：平陽討飯，文成人販，永嘉逃犯，洞頭靠貸款吃飯”形象地刻畫看溫州貧困地區的生存狀態。”[2]歷史文化，地緣環境，經濟模式是形成溫州人特殊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的根本緣由。“在傳統計劃體制下，溫州人隱藏著的闖蕩沖動不曾熄滅過，而在溫州農村，尤其是東部平原沿江沿海地帶，在制度的灰色區域內，積淀已久的小商品意識、經商沖動以及農村中孕含著的市場因素一下子被煥發出來。”[3]“山海地理給溫州造成的早期歷史上相對的封閉性，從而使得這里的文化孕育具有更加明顯的原發性，自適性和獨立性”。[4]急迫地改變窮困的面貌，成為溫州人族群的集體共識。

電視劇《溫州一家人》主角周萬順一家人的命運，是千千萬萬溫州人族群命運的縮影，也是《溫州一家人》戲劇懸念的核心。有關專家評價《溫州一家人》之所以具有極強的感染力，在于“故事走心，主題為民”。而其本質的原因，就在于這部電視劇的戲劇懸念，是架構在溫州人族群的文化特質之上的。文化的認同，成為電視劇感染溫州人，被溫州各界人士接受認同的根本原因。

由溫州人族群矛盾性形成的戲劇要素

2009年6月，《溫州一家人》劇組在溫州采訪搜集素材，發現溫州企業家個性風格，價值取向差異鮮明。既有草根氣息濃重，依然保持原始積累時期行事風格的老板，也有從草根起家蛻變進步，成為現代意識很強的企業家。

在確定劇本主要人物之前，劇組召開座談會，去永嘉、瑞安、橋頭、蒼南等地采訪。遇見不同個性，不同遭遇，不同領域的企業家。發現溫州企業家，絕大部分來自于農村，深遠的歷史傳統痕跡依舊。歷史上，溫州人族群，有根深蒂固的“耕讀傳家”思想，身體力行的行為方式。專家認為，“溫州人講實利，求實效的觀念早在宋朝就已自覺為哲學思想體系。永嘉學派反對空談“心性”和“義理”，理直氣壯地提出”義”、“利”并舉。”“讀可榮身、耕可致富，成為溫州傳統社會的一種生活理想”。

[5]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研究發現，“早在個私經濟被禁錮的計劃經濟時期，溫州人就開始通過各種變相的方式從事個體經濟，如彈棉花、養蜜蜂、修鞋等走南闖北。改革開放之初，個私經濟被允許在一定程度發展，具有強烈市場意識的溫州人就跑到中國的角角落落，釘皮鞋、裁衣服、理發、開飯店、賣小商品等，形成了千家萬戶搞經濟、跑市場的局面”。[6]

《溫州一家人》的故事集中表現為一家人。各自代表一群溫州人。周萬順的妻子也是上述這類人里的典型。故事里，周萬順妻子原型人物，溫州橋頭紐扣市場的創始人王碎奶，發現了溫州城里被國營企業丟棄的報廢紐扣，整理以后，重新拿到市場售賣。直到溫州橋頭紐扣市場，形成巨大的規模。電視劇基本上真實反映了溫州區域經濟某些真實的發展過程，表現了溫州人原始積累的方式，真切形象地表現了族群紐帶的溫州經濟特色。

長期的文化熏染，使得遍布世界的溫州商人，即使積累了很多的財富，仍然充滿草根氣息。熱情張揚，企望通過物質財富，表明自己的地位。《溫州一家人》放棄了那些“高大上”的溫州企業家形象，把故事聚焦在農民出身的企業家群體，使得《溫州一家人》體現了溫州人族群身份總體的真實性。周萬順和四眼以及其他溫州人之所以屢敗屢戰，樂此不疲，完全源于溫州人吃苦耐勞，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習性。

溫州人族群經商的另外一個重要特質，就是對于規則的漠視。“溫州歷史上長期處于從地理到政治、經濟和文化邊緣處境，一方面是導致邊緣化的自我認同從而產生邊緣化意識，另一方面則是產生對這種處境和生存拓展壓抑的心理逆反”[7]。這種逆反表現在不按照政策規定行事，不按照常理出牌，喜歡沖撞和試探政策與規則底線。商業文明缺乏，投機意識嚴重，什么賺錢做什么。

在這種冒險與闖蕩意識的支撐下，溫州人在改革開放中創造了多項第一：第一個實現金融利率改革，第一個制定私營企業條例，第一個建立股份合作企業，第一個實行土地有償轉讓，第一個建立民營金溫鐵路，以及建立了中國第一的低壓電器城、中國第一的汽車配件生產基地、中國第一的商標城、中國第一的鞋都。另外，160萬溫州人在全國闖市場更是絕無僅有。[8]

然而，在強烈的脫貧致富原始目的的驅動之下，大規模偷渡，假冒偽劣盛行，幾乎也是溫州族群在擺脫貧困處境時超越規則底線的集體行為。歷史上溫州有很高妙的皮匠制作人群，能夠手工制作質量極好的皮鞋。然而，1987年8月8日，深受假冒偽劣皮鞋傷害的溫州人，自己在杭州武林廣場燒毀了5000多產自溫州的雙劣質皮鞋。成本競爭，形成的低劣產品質量，不僅嚴重地傷害了溫州產品的聲譽，也傷害了溫州人族群整體的利益。這個事件，成為溫州商人集體覺醒的一個重要的開端。《溫州一家人》選取了這個事件，反映了溫州人在利益面前的抉擇，也深層次地揭示了溫州人族群文化的局限性。但是，《溫州一家人》在表現溫州人族群的弱點的時候，主要放置在一個資源匱乏，急于成功的語境之中，使之能夠更加客觀。

緣于處境局促，資源匱乏的驚恐，偷渡，成為溫州人離開土地，海外謀生的普遍選擇。《溫州一家人》劇本大綱里，曾經有大量描述阿雨極具戲劇吸引力的偷渡故事。從溫州人的客觀處境，艱辛與奮斗的主體精神看，偷渡甚至成為溫州族群謀生個性里的合理因素。最終《溫州一家人》淡化了這個問題，花費很大篇幅，描寫了溫州人黃志雄通過參加法國外籍軍團，獲得合法居留權的故事。從這樣的側面反映了溫州人獲取海外居留權的艱難。從《溫州一家人》播出的效果看，即使淡化了更典型的偷渡事實，也絲毫沒有影響溫州人群體行為真實性表現的效果。

學者的研究均是基于學理和事實，現實主義的電視劇創作，卻要在所有事實里，選取最能夠說明真相又具備戲劇敘事規律的方式進行。電視劇不拘泥于溫州改革開放的史實，尊重藝術規律，提煉了溫州族群文化核心內涵，概括地表現了溫州改革開放初期重大的歷史事件，引起溫州各階層人士的共鳴，《溫州一家人》喚起他們的集體記憶，重新審視與思考前進的方向，具有極大的效果。也成為《溫州一家人》價值的一部分。

溫州族群文化的家族經濟特色

構成電視劇基本架構

《溫州一家人》里對溫州族群家庭意識，以及家庭經營模式表現還是很準確很充分的。周萬順把兒子捆綁在自己身邊挖油井，實際上，根子上這就是溫州商人典型的經營模式，也是當初原型人物，為什么一定要把女兒送出國的原因。阿雨在歐洲開餐館最始的“呈會”（一直到后來的民間信貸），幾乎是所有溫州人做生意最初的原始資本的來源。

“溫州文化是海洋文化與鄉村文化的混合，它攜帶著強大的家族文化的基因。”農耕與鄉鄰家族紐帶而形成的族群意識，與此信用體系。“溫州文化的相對封閉性決定溫州經濟具有較強的排外傾向與人格化交易特性。外出謀生的溫州人，通常很難與當地社會和文化融為一體，往往在當地營造出一個相對獨立的“溫州文化圈”，如北京的“溫州村”和法國巴黎的“溫州街”。[9]

素材采訪的時候，我們也接觸到了很多與世界先進企業治理模式接軌的溫州企業家。他們不僅學習先進的生產模式，也開始把國內的某些方式輸入當地，比如，廉價租賃閑置的廠房，開辦大型市場，主動融入法國意大利當地的文化，甚至與當地人結婚成家，雇傭歐洲本地員工，依法納稅，取得當地政府的支持。《溫州一家人》里，把這些溫州人故事，植入到阿雨身上，表現了電視劇創作者開闊的視野，對溫州人族群比較客觀的認識。也寄托了創作者對于溫州人族群美好的期許，希望他們能夠與時俱進，取得新的輝煌。

總體而言，溫州人族群之所以能夠依靠改革開放的政策獲取財富，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義利并舉，誠信為本，敢為人先，與時俱進，吃苦耐勞，熱情執著，實干巧干，抱團合作的精神。恰如《溫州一家人》團隊采訪溫州老板，聽到最多的兩句話“一分錢不嫌少，一千萬不嫌多”，“白天做老板，晚上睡地板”這樣的作風和習性。

當然，溫州企業家普遍缺少現代企業制度文明的意識，對于權貴資本以及富裕的饑渴與喜歡露富的習性。“這種矛盾的人格結構其實正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處于經濟社會文化轉型期的國民性格和社會心理典型反映”。[10]溫州人族群所有的歷史積淀里形成豐富，矛盾的人格特征，都成為戲劇創作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