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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

2014-04-29 00:44:03阿航
當代小說 2014年12期

阿航

1

進入車廂之前,春與三位素昧平生的男人只吃過一頓飯,前后算起來也就三個來鐘頭。春懶得記他們的名字,她在心里把左邊下頭的男人叫做男人甲,將右上角的男人叫做男人乙,右邊下頭的男人叫做男人丙。春和桃的鋪位在左上角。車廂里一團漆黑,什么都看不見,春想不起三位男人的面貌,依稀記得男人甲與男人乙均為中年人,沒多大特征,屬于大路貨。一條馬路穿到頭,像這類中不溜秋的中年男人比比皆是,分不清張三與李四的。倒是那位男人丙,讓人過目不忘。男人丙臉色蒼白,四肢柔軟纖細,形同一根豆芽菜。實際上他的年齡有二十出頭吧,但看上去像是還未發育完整的孩子。

這位跟豆芽菜似的男人丙,他在進車廂前的那三個來鐘頭里僅說過一句話。正是他的這一句話,把一路上氣鼓鼓的桃肚子里的氣放了(至少是暫時放了吧)。那是在他們去車站的路上,快到車站了吧(他們是從車站旁邊穿插進去的),已看見鐵軌了。桃突然來了興致,她不管不顧地采摘起道旁的野花草。男人乙見之說道,都什么時辰了,還有心思擺弄這些東西……再說車廂里黑燈瞎火的,這花給誰看?蛇頭眼鏡男倒沒表示反對,他說女孩子喜歡花是天然的,只是別耽擱太久了,此地畢竟不安全。男人丙不動聲色地采摘了幾枝白碎花,如影子般飄移至桃面前。男人丙說道,聞聞花香也好的呀。眼鏡男轉過腦袋說道,你到底開口說話了呀……沒料到你一開口說話,說的就是詩的語言嘛。

列車是在傍晚時分離開波蘭某站的。眼鏡男說得沒錯,這車皮是有許多間隙的,透氣不成問題,光線也能擠進來一些。列車開始蠕動時,那一絲絲的光線已是弱如游絲,夜幕馬上就要掩蓋下來了。春發現兩位中年男人,男人甲與男人乙,其性格、做派還是有很大不同的。男人甲好大喜功,喜好咋咋呼呼發號施令;男人乙說話尖刻,牢騷不少。那天晚上在車廂里吃的第一頓飯,他們兩位的表現就迥然有別。男人甲在底下叫道,吃飯吧,只能摸黑吃了。桃從鋪位上坐起說道,干嘛要湊一塊兒吃啊,我們在鋪上吃點算了。男人甲道,還是下來大家一塊兒吃吧,這底下有個木箱子,可以當餐桌的。主要是說說話,我嘴巴都含糊焦臭了呢!男人乙從右上角爬下來,他說還只半天時辰,就叫苦了?男人甲道,人是群居動物,需要亮光……現在亮光沒有,就像世界末日到了一樣,別提多難受了。男人乙道,為什么就不讓帶電筒呢?我一直想不通。男人甲道,他們不是說過的么,亮光會暴露目標的,只要安全,什么困難都要克服的。男人乙道,這跑著的火車,也會有人瞧見?那人是神仙啊,千里眼啊。

春與桃睡一張雙人鋪海綿墊。躺下后,春想與桃說說話,剛有那點子意思——桃許是察覺到了吧,身子一轉屁股朝向了她。春心頭冒上一股無名火,牙齒都咬緊了。但當她腦子里“閃”出刀魚這人時,她心頭的無名火便灰飛煙滅了。春咽下一口唾液,輕聲叫道,小桃,這么早就睡,睡得著嗎。桃沒吱聲,呼吸聲有變化。春說,你哥交待過了,叫我路上照顧你一點……有些話我也不知該不該講,我們出門在外,嘴巴不要太好強,對人謙讓點、講禮節點,總吃虧少些……其實我也沒經歷過這樣的事兒,心里沒底兒,我有什么做不妥的地方,你也給我說說……花了那么大本,我們一定要沒事、要平安才是啊。桃甕聲甕氣說道,完了沒有,我現在什么都不想聽,就想睡覺。春說,你是不是對我有看法?有什么看法你說出來嘛,這樣子悶著……我實在沒法受!桃說沒有呀……只是、我提個醒,那頭的那個男人,賊頭賊腦的,沒懷好意,你最好注意點兒。春差點又被激怒了,她強迫自己停頓片刻,然后沒好氣說道,我曉得你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

列車停下來。應該是一個車站,遠處人聲喧嘩。這是春進入車廂后第一次聽到外頭的人聲,分外親切。雖說,她不知外面的人講的是哪國話,在她聽來全屬“鳥語”而已——但這畢竟是人話,是裹有人世間暖意的,讓人有一種春回大地的感覺。

車廂里的人不再說話。本來剛才,男人甲與男人乙還發生了一點口頭小磨擦,你一句我一句的互不相讓,現在全閉上嘴巴了。眼鏡男曾交待,每逢進站或過海關,千萬不能出聲!這話兒不開玩笑的,他們必須聽。春從上頭下來,碰到了男人甲。原來男人甲撅屁股趴在門縫上往外看。男人甲嘟囔道,狗屁,狗屁都沒瞧見呢。這時傳來腳步聲,由遠至近,男人甲嚇得身子軟在車門旁,如一掛鼻涕。春自然無以免俗,身子顫抖個不停。男人乙在上頭壓低嗓門說道,你們就地坐下,不能再有動靜了……來的人十有八九是搬運工。在關鍵時刻,看來男人乙要比男人甲沉得住氣。情況的確是如此,來者為搬運工,他們是來卸貨、裝貨的。貨運列車到了此站,一批物資得卸下,一批物資得裝上,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作業了。那幾節車廂中的一節就在隔壁,與他們車廂緊挨著的。搬運工打開隔壁車廂門時,發出了很大的聲響,然后就有幾個人說著話爬上來。搬運工開始搬運物品,想必是些笨重家伙,他們齊心協力,嗨喲嗨喲的,好像還動用了什么器具,咯吱咯吱響,金屬與金屬的磨擦聲,鉆入人的耳膜和神經里頭,讓人很不舒服,很受折磨,渾身起雞皮疙瘩。趁著混亂,春爬回鋪位。春心里到底記掛著桃,怕她擔驚受怕。

春上來未坐下,便聽到了喘氣聲。喘氣聲雖然不怎么響,在隔壁的吵鬧聲掩蓋下都可忽略不計的,但春還是立馬就捕捉到了。春厲聲問道,誰?春是明知故問——男人乙鴨子樣說道,是我呢……我是來提個醒,不要害怕,沒事的,我們這節車廂絕對不會卸貨的,這是定好的。春說你回去,我們曉得輕重的。男人乙說,我沒其他意思,你們曉得輕重就行了,我就放心了。

一個下午,春都處于高度緊張之中,她提心吊膽,大氣不敢出,手心都是冷汗。夜幕四合,列車重新開始走動,車輪聲大作,轟隆隆響。這時可以活動活動筋骨,說說話了。春多少有些討好口氣對桃說道,下午我要是上來遲了,還真不曉得那家伙會怎么樣呢。桃玩世不恭口吻回應道,不至于吧,蒼蠅是不會叮咬沒縫的雞蛋的。桃這等神態(雖然看不見,但能想象的出來的),這種話語,春實在是受不了。要是按照她過去的脾性,是非讓她吃耳光子不可的!但是現在,怎么說呢,春立地成佛了。她苦澀一笑,將那團攻心之火抑制住了。

次日,車廂里人再度圍坐木箱子吃飯。桃沖著男人乙說道,這位先生,請你識相點,不要輕舉妄動哦。男人乙的臉上,想必會寫上“委屈”兩字,他說我怎么啦?哪兒得罪你了,哪兒輕舉妄動了?桃說,你心中有沒有鬼自己有數的!男人乙聲音大起來,他嚷道,這個理我還真要和你辯到底,你讓你嫂子說說看,我是不是好心好意,我是怕你們女人家經不起事……怕要誤事,所以才過來對你們講的,讓你們把心魂定下來。男人甲發揮他的“小組長”作用,他在黑暗中擺了擺手說道,大家在一個車廂里,同舟共濟嘛,有話好好說,千萬別傷了和氣噢。春對著喘氣聲粗重的男人乙說道,她孩子氣,不懂事兒,你就不要和她頂真了呀。男人乙肝火旺旺的,他說下回再碰到這種情況,就是貼我一萬塊錢我也不會費這個心思了!桃說有本事你就和他換,你睡下面去。男人乙拍起木箱,高聲叫道,你算老幾?你有什么資格指揮老叔公?!

2

晚上睡覺,桃睡到那頭去。春為緩和氣氛,故以輕松口吻說道,腳都沒洗,你就不嫌臭啊。桃照樣愛理不理。過了會兒,春挪到那頭與桃并排躺下。春推桃后背,她說你轉過來嘛,我有話要說。桃說你說唄,我又不是聾子。春說你說話能不能心平氣和一點,割頭刀疤還碗口大,沒什么大不了事的。桃說我曉得你有能耐,見過世面的。春冷笑道,由你怎么想怎么說。桃說那就別說唄。春說,你清楚的,這一路上,我吞聲忍氣,我是實在憋不下去了……才發作幾句的,我是說,我不管在你眼中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配不配當你哥老婆、你愿不愿意認我這個嫂子,都沒關系的,但是,現在我們是在途中,到處都是危險,講白了我們現在就走在鋼絲索上,隨時隨地有可能掉下去摔死……看在你哥面子上,你能不能先把一切放下來?桃說那行啊,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要學會數數,碰到心煩我就數數,從一數到一百就沒事兒了,這是一本心理學的書中說的。

說起來,桃對春三番五次地“出口傷人”,那是有前因后果的。春在與刀魚交往之前,她自認為自己是個墮落的女人,見錢眼開,沒心沒肺,已是無可救藥。春談過兩三場戀愛,做過小三,使得她對所謂的愛情徹底厭倦和絕望。包括所謂的真情實意,在她看來都是虛假的,是人們互相利用的一塊遮羞布罷了。春為夜總會里的一位坐臺小姐,長有幾分姿色。她在夜總會那半明半暗的燈光里,一如魚兒般游刃有余,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中。

那年的冬天,刀魚從意大利回鄉探親。刀魚回到老家的首要任務是討老婆。那年頭華僑還是頗為吃香的,前來刀魚家說親的媒婆媒公不少,所介紹的女孩子都還過的去。刀魚一直沒有上心。這其中的原因有兩點,一是刀魚覺得離自己明年春上出去尚有一段日子,不急的,不妨再看看吧;二是他在現有的人中沒碰到特別中意的,那種讓人眼前一亮馬上可以“一錘定音”的女孩子沒有。刀魚和朋友去外地散心,有天上歌廳唱歌,在一溜兒花枝招展的坐臺小姐中,他一眼就看上了春,于是他點了春。刀魚接連好幾天去那家歌廳,每次點的都是春,而且他每次付的都是雙倍的小費。春有次說道,我要是今后能嫁到你這樣的老公就好了,心腸好又帥氣,有錢又大方。刀魚說,你此話當真?春趕緊搖頭道,我開玩笑的,像我們這些人哪敢有非分之想哦。刀魚說我是認真的,我要討你當老婆。春自然是不信的。歌廳里像這種癡情男,春可說每隔一月兩月就會碰到一位的,她們小姐妹之間將這類男人稱之為“袁大頭”,逮著機會宰你沒商量。因為“癡情男”都是暫時性的,階段性的,他們終究會有一天一覺醒來,把什么都推翻掉,理清思路,決不允許自己娶歌女為妻的。

正月里春收到刀魚的一封信,里頭夾著兩張紙幣。春不認得那錢,估摸是假錢或小面額的錢。春半信半疑地將那兩張紙幣拿到銀行給人辨認,銀行的人說這是意大利里拉,值一千六左右人民幣。春深信甜言蜜語是假的,不能當飯吃;錢是真的,可以買你想買的東西。對于“人走茶未涼”的刀魚寄錢過來這件事兒,春心里頭著實感動了一下,她想這個男人會不會是個例外呢?刀魚在出國前給春打電話,讓她過來玩。春一思量,不玩白不玩,就去了。刀魚說,我要把你帶意大利去,結婚、生子,養一大群孩子。春沒當真,笑笑。刀魚領春去賓館一個房間,交了十五萬錢給那位男人。男人說,你放寬心,這事兒我保證做圈圓的。從賓館出來,春仍像是在夢里似的,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難道這是真的?她真的要到意大利去了?

刀魚走后,春聽從他的話,不再去歌廳上班。

跨出國門的春,人生軌跡可說發生了重大改變。于此同時,她的內心似乎也亮堂起來了。春發現這個世界,“愛”這個玩意兒還是存在的。至少從目前來講,春對刀魚的所作所為,是找不出其他原由來解釋的,她只能將其歸結于那個俗之又俗的“愛情”身上了。當然,春是有過困惑的,自己一個普普通通女子,又是在娛樂場所混的,憑什么會讓華僑身份的刀魚看上眼呢?刀魚的心思令人費解,不過刀魚的行為卻是貨真價實的啊,十五萬人民幣真金白銀砸下來,如是一時心血來潮,怕是誰都不會下此血本的吧。

一次過海關是在夜里頭,那燈光賊亮。列車停下時,刺眼的亮光把春給弄醒了——門縫上一條,還有其他幾處零星的。這亮光像一把尖刀,不柔和,劃破了沉靜的車廂。春憑感覺知曉桃也醒了。桃與下頭的那個男人丙,倒是有異曲同工之處,身子躺著能夠紋絲不動,尚且氣息自如,究竟是醒是睡還真難以分辨。春說,這燈光好亮。桃說是啊,好舒服,就像洗了個澡似的。春依稀記起《圣經》里有將光比作萬物之源的說法,她再結合眼前的情景,覺得千真萬確。

“硬邦邦”的桃許是有了光的緣故吧,她變柔和了,她的手像是剔了骨一般,有氣無力地翻倒在春的手背上。春一愣,她順手捉住了桃的那只手。

桃不無憂傷地說道,我的花……枯萎掉了。

春著實嚇了一跳。像這種口氣,這種話語,會是從桃嘴里說出的么?怎么說都是不像的。春條件反射般地將桃的手捏緊了,她觸摸到桃脈搏的跳動。春想,或許自己對桃不是太了解吧,每個人都有好幾面的,桃作為一個正常不過的女孩子,她理應具有柔情的一面,懷春的一面……春盡量將音調放緩和了說道,那么一些野花,不算什么的,到了羅馬,你哥會捧著鮮花來迎接你的,你是要哪些花呢?要不要到時我打電話對他說說?桃說什么花都行,我不曉得這番邦都有什么花兒。春說肯定比我們中國品種要多,番人愛花嘛,肯定種的也多啦。

底下有了動靜。春和桃心情好,就愛管閑事了,她們從里頭爬到口上,看見男人甲跟以往一樣撅起屁股趴在門縫上的人影子。她們還瞧見了男人丙的一只腳,在門縫的光照下,蒼白的腳趾依稀可辨。一會兒后,男人甲轉過身子提起男人丙的那只腳,問道,醒了么?男人丙說,我醒的。男人甲說道,你是不是練氣功的呀,怎么連個泡都沒有。男人丙沒話。上頭的春和桃倒是被逗樂了,哧哧發笑。男人甲繼續說道,要你說句話比金子還貴是吧?男人丙說,我怕說話不好。男人甲道,外面也不知是什么鬼車站,燈泡好像特別亮。男人丙道,不是車站,是海關口岸。男人甲一下子醒過神來,他說對、對、對,我怎么就沒想到海關啊!

右邊角落也有了動靜。借助光亮的折射,她們看見男人乙匍匐前行,如同一條蛇樣地游出來。桃沒好氣說道,他出洞了。過后聽男人乙問道,你們說這兒是海關,那么到底是哪個國家的海關啊?男人丙說,奧地利吧。男人甲問,你怎么知道是奧地利?男人丙說我猜想的。男人乙沒等男人甲問先問了,猜想?你憑什么證據猜想這兒就是奧地利?奧地利是圓的還是扁的你曉得么!男人丙再度無聲。男人甲道,真是急死人了,你這人怎么這樣子的哇,關鍵時刻就不吱聲,再說一句就要你命啦!男人乙說道,他胡亂猜的,我也可以說這兒是德國、或者還有一個什么國家,很小的,哦對了,盧森堡還是什么堡的,聽說那兒風景如畫,房子就像火柴盒一樣精致、漂亮美觀,你剛才都看見什么了?男人甲嘀咕道,屁都沒看到。

3

春想起蛇頭眼鏡男的話。眼鏡男當時吸著根煙說道,那個小站無比偏僻,這些都是我們事先挑選好的,你們一旦從車廂跨出去,腳下踩的就是意大利的土地,魚兒可以在水里游,鳥兒可以在天上飛!

春不禁啞然失笑。

列車如時進站。先是降速,后是滑行,停下來時動靜頗大,搖晃得厲害。春和桃先后從上頭下來;一會兒后,男人乙磨磨蹭蹭下來,他踩在了男人丙身上。男人丙顯然被踩痛了,他哎呀了一聲。男人乙假裝沒搞清楚,他說我踩著什么了,是條布袋嗎?桃說,布袋你個頭!男人乙陰陽怪氣說道,哦,原來是踩著你尾巴了呀。男人甲專心致志趴在門縫往外看。他嚷道,見著一片綠影呢,綠盈盈的,怕前面就是樹林吧,這太好了,一腳跨出去就是樹林,人就沒蹤影了,水滴進水塘里了!男人乙道,越是接近成功時刻,越是不能大意,你還是把聲音放小些吧。男人甲道,那是,我聽你的,屁都不再放一個了。

大約半小時左右吧,外頭終于傳來腳步聲。這半個小時,是何等的難熬啊,像是半個世紀,又像是時間凝固住了,天地萬物一動未動。隨著腳步聲的臨近,便有了說話聲。男人乙說,他們說的是意大利話。男人甲問道,你懂意大利話?男人乙嘿嘿干笑,他說在這意大利地界不講意大利話,難道還講中國話不成?男人甲說,你腦子太好使了!外頭的人拿拳頭敲車皮,可能是搞錯了,他們在前兩節車廂敲;這邊車廂里人按捺不住了,使勁擂響車廂鐵皮,男人甲尖著嗓子叫嚷道,我們在這兒呢!男人乙嗔怪道,傻瓜,他們聽不懂中國話的呀。

從聲音中分辨,外頭是兩個人或三個人,不會超過四位。雙方對應上后,卻遲遲沒有下文。

春心里頭既焦急又納悶:開把鎖哪有那么難么?只要掏出鑰匙,插入鎖孔,一扭不就得了!可是沒有,春并沒有聽見鑰匙打開鎖時的那聲清脆、悅耳的聲音——那聲讓人心花怒放的聲音。

外頭的人大聲說話,很顯然是沖著車廂里人說的,可是車廂里的人誰都聽不懂,只會猴子樣眨眼睛。男人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嚷道,你們說什么啊,我們聽不懂。對方繼續嘰里咕嚕,越說越急,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車廂里的人亂了套,大家不會說話就胡亂拍車廂門,你拍幾下他拍幾下,亂成一鍋粥,好像多拍幾下車門就會打開似的。

外面傳來以物擊物的聲音,方位就在鐵將軍的位置。先是試探性的,猶豫不決的一下兩下,而后加速,雨落芭蕉般密集,聲響也水漲船高,一浪勝過一浪;到了后頭,對于車廂里頭的人來說,簡直都已震耳欲聾了。待在角落沒挪身的男人丙這時說道,他們鑰匙丟了。春聽了此話,心頭頃刻間瓦涼瓦涼的。對于男人丙這人,春現在多少有所了解了,他輕易不開口,只要他一張嘴,無疑等同于是巫師的宣告了。男人甲問男人丙道,什么鑰匙丟了?男人丙不語。男人乙突然就哭出聲來,斷斷續續說道,這可怎么辦啊……他們是怎么搞的哇……鑰匙怎么會丟的呀……男人丙道,我在書上看到過,意大利有許多酒鬼和吸白粉的人,這幾人說不定就是那種人。男人甲一把抓住男人丙,急切問道,你是說……他們把鑰匙丟了?男人丙說是的。男人甲再問,那么現在,還有辦法嗎?他們能砸得開鎖嗎?男人丙道,那把鎖,咱們進車廂時不看見了么,沒有工具肯定是打不開了。

這時,遠處傳來喊叫聲和跑步聲,只聽車廂外頭丁當一聲(許是扔下手頭的家伙吧),那幾人便跑遠了。由遠至近跑過來的人,估摸有三四位吧,他們在車廂前嘰里咕嚕一通,沒有進一步行動。大約五分鐘后,這些人的腳步聲遠去。男人乙問道,這是什么意思?沒人吱聲。春碰了下男人丙肩膀說道,你給說說嘛,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男人丙道,他們大概是把那幾人當盜竊的人了,認為他們是要砸鎖盜竊物資。

列車走動后,男人甲說道,這下子完蛋了,這下子完蛋了……這火車要往哪兒開,要把我們拉到哪兒去吶……男人乙說早知如此,剛才……剛才就叫嘛,大不了被解回中國嘛。春腦子一片空白。慢慢地她回過神來,前前后后一思量,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是啊,這車要開到哪兒去呢?又要開多長時間呢?她閉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了。

好在列車行駛的并不遠,也就小半夜時辰吧,列車停了下來。那是凌晨時分,車廂里愈益黑,黑成一團,如宇宙黑洞,沒有起始,沒有結尾。春躺在鋪上沒挪動,心里頭亂麻一堆,七上八下。她不曉得等待她的是什么命運,既想出去又怕出去。其他人歷經千山萬水偷渡到番邦,主要是經濟層面的,到番邦賺番邦銀。而于她來說,賺錢固然重要,但更為重要的是,她要和刀魚團聚。說起刀魚,以及由刀魚這個人所給她帶來的“愛情”,到目前為止,都還像是空中樓閣,虛幻而不真實。

從主觀上來講,春是在乎刀魚和那分失而復得的“愛情”的。春心里認定,一個人只有擁有了這些,內心才敞亮,柔和似水的溫情才能萌生出來。要不就活得蒼白,形同行尸走肉。春不想讓這一美好的憧憬攔腰折斷。可是現在,萬惡的車廂將她給套牢了,人雖已在番邦,卻被一層鐵皮阻隔,春的心頭難免萬分糾結。

男人甲再度發揮“小組長”作用,他說大家過來吧,開個小會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么辦?坐齊后,男人乙問道,這兒是哪里?男人甲心煩意躁說道,你問我我問誰啊?人關在這鐵牢子里,哪怕現在上了月球都不曉得的。男人丙說,還在意大利。男人乙說意大利是圓的扁的你曉得啵?又搞你那套猜想了。男人丙語氣平和地回答道,意大利地形不是圓的也不是扁的,是靴子型的。男人乙嚷道,靴子你個頭,是雨靴還是皮靴呀……男人丙說是不是雨靴或皮靴不重要,那是材料不是樣子。意大利地形像一只高統靴。男人甲問男人丙道,你是怎么曉得的?看來你肚子里真有貨嘛。男人丙說我出來前查過地圖的。男人甲說,我真服你了,打有準備的戰斗,曉得查地圖……這么說來,像靴子一樣的意大利,就是說很長嘍,火車可以盡管跑嘍?男人丙說,是這個道理,所以我認為我們現在還在意大利。男人甲道,既然在意大利,那我們不妨就破罐子破摔吧,先出去,管它關牢還是遣送回去……說不定放我們一馬的可能也是有的,總比關這黑牢籠子好。男人乙道,我同意,管他坐牢遣送,先出去大要緊,這里頭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過了!男人甲說你們幾位什么意見?別不吭聲了,接下來外面人一來,我們就說話、咳嗽,引起他們注意了。春說我還沒考慮好,我心里很亂……男人乙道,等你考慮好了黃花菜都涼了,這回我是不想再失去機會了……什么番邦不番邦的,人命都沒了把錢賺了又有什么用!

春和桃上去后,春問桃道,你的意思……接下來怎么辦?桃嘟噥道,怎么辦怎么辦,能怎么辦嗎……進了這棺材車廂,關得死死的,一條命拿捏在破車廂手掌里嘛。春說操之過急不好,我們還是勸說他們再等等吧,說不定還有轉機的。桃說那是白日做夢。春說,你的意思是不管情況如何……出去?桃說我再不想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

桃從包里摸出梳子,摸黑梳頭。自從進了車廂,她們都沒梳過頭,頭發亂如雞窩。

你不梳理下頭發?桃自己收拾停當后問了春一句。春說我沒心情。

上午十時左右,周邊有了動靜,哐當哐當的,不是一般的動靜了,是幾節車廂脫鉤了,被什么東西帶著走,速度不快,七倒八轉后停了下來。車廂里除春一言不發外,其他人沒停止過磨嘴皮子,議論紛紛,猜度這是把車皮拉至貨倉好縮短距離,下一步必是打開車廂要卸貨了。他們廢話一簍一簍的,無所顧忌。這期間是有人走近過,怕不是車站管理人員就是搬運工了,他們所說的話,車廂里的人聽到了,只是不曉得他們說的是什么,話語是聽分明的。男人乙咳嗽,嘴上說這些意大利人是聾子啊,怎么就聽不見我的咳嗽呢。男人甲道,該來的都會來的,你還愁人家不請你?只怕這個“請”是要戴手銬嘍。男人乙鴨子嗓子發出干笑聲,說到時只怕是手銬腳鐐雙全呢。男人丙道,那不會的,人家講民主的,我們又沒犯重罪,不會上手銬的。男人乙道,都一樣,遣送回去就是一個水里爬起的人,一屁股債,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日子是沒法過啦。

盡管車廂里的幾位已做到肆無忌憚,隨便說話亂咳嗽的,但不知何故就是沒有引起外面人的注意。外面那些說著話的人,不知什么時候消失掉了,再沒聽見聲響了。男人甲說道,難道這車廂是隔音的?不對嘛,既然我們能聽到他們說話,他們理應就能聽到我們說話的嘛。男人乙道,就是讓人抓也這么難吶。桃突然大聲喝道,不許動,舉起手來!男人甲和男人乙都叫了一聲媽。桃哈哈大笑,說我讓你們練習一下,等下好派用場。春開口說道,小桃,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桃說,不開玩笑干嘛呢,反正三粒板兩條縫的事兒。男人甲道,大家的心臟都吊在那里,你就行行好安然點吧。桃說,他們去叫警察了,百分百的,先把行李收拾收拾吧,到時手忙腳亂落東西。男人乙道,你這話說到點上了,想想對的,鐵路人員是不好抓人的,就是不知這兒的警察局近還遠,像這樣坐著等還不如干脆點好呢,太折磨人了呀。

4

事情的進展出乎人的意料之外。自從那天車廂外頭有人走動有人說話之后,就再沒人走動了。一連好幾天,車廂外面都異常安靜,聽到的除了鳥叫聲還是鳥叫聲。男人乙這回學乖了,或者說他是曉得男人丙的厲害了。他問男人丙道,你這個半天師給說說看,眼下的情況,是怎么回事兒?男人丙道,我不清楚。男人乙道,你就別保留了,說說嘛,人悶在這棺材里都急死了!男人丙道,我真不清楚。這回是老革命碰到新問題了——就連詭異的男人丙都不曉得了。

桃插嘴道,我曉得是怎么回事兒,鐵路工人鬧罷工了。男人乙問道,這是你猜想的吧?桃說誰跟你說話了?!男人乙道,你有什么怨氣等以后再發吧,我們現在是同在一條船上,要一條心才對嘛。

過后春問桃道,你說是鐵路工人罷工,有根據么?桃說這可以分析的呀,這番邦不是三天兩頭鬧罷工的么,罷工是家常便飯,工人們只要有訴求,認為在哪搭兒吃虧了,自身利益得不到保證了,工會組織就會組織工人們舉行罷工,上街游行,到市政府門前靜坐什么的,我們在中國,不是每天都看這些電視鏡頭的嗎。

一日,大家圍攏吃飯的時候,桃說今天我生日。春聽后說道,本來按日期算,我們是到羅馬了,本來可以讓你哥給你過生日的呀。桃只管自己說道,我20歲的生日,你們愿不愿意為我過啊?春說小桃,依我看,你就再等幾天吧,說不定運氣好……還是到羅馬讓你哥給你過吧。桃說,那是那今天是今天,生日日子又改不了的。男人甲道,過就過吧,我皮箱里有葡萄酒,可惜沒家伙打不開,本來過生日應該喝點酒的。男人乙說,要開瓶子我能做到。男人甲嚷道,老兄你怎么不早說呢,害得我沒酒喝!男人乙吞吞吐吐說道,不過嘛……總得有個交換條件吧。男人甲問道,什么交換條件?只要不是讓我割肉粒我都會答應的!男人乙道,君子出言,駟馬難追,你說話可要算數哦。男人甲迭聲說道,算數、算數,快快拿家伙來吧。男人乙說條件都還沒談,我拿什么家伙……我的意思是我給你開一瓶酒,你給我一瓶水,成不成?你不是喝酒了么,水就省下來了,讓我這個不喝酒的人喝,公平合理嘛。男人甲爽快答應道,行,沒問題!

原來男人乙攜帶了一把瑞士多功能軍工刀。酒瓶子打開后,男人甲給每人杯子倒上一點酒。男人乙不要。他說我喝水,這是我的本分。

雖然什么都看不見,除了黑顏色還是黑顏色,桃卻執意要將那束枯萎成干花的野花插在塑料杯里,擺放在木箱子上。

男人丙不動聲色地展開手心——手心里是只夜光表。光斑雖弱,此時卻已足夠耀眼。所有的人,在那一剎那間,全都屏聲靜氣,眼睛貪婪無比地注視在了那只比大拇指指甲大不了多少的夜光表上。那是光,那是實實在在的光啊!十二個小點,分針短秒針長,在游移,在走動,如夢如幻,似是而非。

男人丙把夜光表交到桃手上。他說這是生日燭光,你許個愿吧。桃面對夜光表喃喃說道,許愿……我該許什么愿啊……男人甲說,還用得了猶豫嗎,當務之急就是能讓我們大家出去,在意大利平平安安,打工、賺錢、還債,興旺發達!

桃忍不住嗚嗚哭泣開來。春鼻子酸澀,差點兒也哭了。

“分田到戶”的時候,每人分到十瓶水和若干面包、火腿腸(水果爛了)。男人甲為開酒瓶子,不知給了男人乙幾瓶水。后來他們兩人為搶水打上了架。他們肉搏時,春斜靠在木箱上沒動,隔岸“聽”火。從聲響中分辨好像男人甲占上風,男人乙兩條腿亂踢亂蹬。男人甲厲聲問道,你把水藏哪兒去了?說!桃幸災樂禍,說把那家伙卡死就好!突然聽到男人甲一聲慘叫,人隨之滾落到了底下。春料定男人乙拿瑞士軍工刀派用場了。混亂中,春又聽到一聲重重的聲響,緊接著她聽到底下男人乙的呻吟聲。春一摸身旁,桃沒在。

男人乙第二天從下頭爬上來,在她們鋪位前說道,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我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對我下此狠手?桃一聲不吭。春說你可能有誤會了……男人乙道,我不傻的,你今天不給我一個明確答復,我實話對你說,我要送你見閻王的!桃鉆進被窩,身子有顫抖。碰到這種局面,春一點兒都沒慌張。她有板有眼說道,這位大哥,請你話別講絕了哦,你送人家見閻王,你有幾條命?

5

那個環節過后,桃發起高燒,整日價昏睡說胡話。要命的是她們的行李中并無帶退燒藥。春問男人甲、問男人丙,都說行囊里頭沒退燒藥。春現在自己節約喝水,盡量將水省下給桃喝,但桃的高燒依然如故。有天男人乙說,我有藥。春爬過去拿。男人乙摸索了半天,冷不丁地就哭了。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著問了幾句藥找到沒有?男人乙都沒作答,只是哭個不停。

男人乙哭腔難聽,比農村里死了人那種假哭的老娘還要拖泥帶水,還要讓人心生煩躁。春耐著性子按兵未動。男人乙將一個藥瓶子塞到春手上,他的另一只手同時抓住了春的衣服。男人乙哭著說道,我高血壓的藥沒了……本來還有一瓶的……可怎么找都沒有……沒那藥,我就等于坐著等死了……春明白過來。她安慰他道,你想開些,沒那么嚴重的,高血壓是慢性病嘛。男人乙道,你不曉得……我一直以來是靠藥降壓的,現在沒藥,血壓一上去,什么癥狀都有可能的啊。

過后兩日,車廂進入無聲狀態。桃的身體時好時壞,有時體溫如常,就像是一個熟睡的人;有時身子滾燙,像是烤箱里的一條魚。水就沒了,春拆開僅有的一包濕紙巾,取出一張貼在桃干裂的嘴唇上。

春爬到男人乙鋪前,她問道,能給兩瓶水嗎,小桃燒得厲害。男人乙有氣無力說道,我很孤單,怕是要死了……春說你不孤單的,我會過來陪你說說話的。男人乙道,水我自己也不多了……春說你這個時候了,心胸要放開些哦,要做善事積德,那樣子對穩定血壓有好處的……你自己另外還帶了水,我曉得的。男人乙道,這些天我一個人,沒人說話……就一個人胡思亂想,覺著做人很空很空,流了不少淚……這人活著,到底是圖什么呢?這樣子千辛萬苦跑到歐洲來,卻要死在車廂里,怎么想都想不通啊!春說只要你心腸好,保證沒事的,自己心安理得了,血壓就會穩住的。男人乙道,我腦袋發漲,暈乎乎的,血壓肯定上去了……我有個要求……你別罵我流氓,我想,你能不能抱抱我……我真的好孤單好難受,就像人從半空往下落抓不住東西……人一緊張,那血壓好像就上得快……春說行啊。

與男人摟摟抱抱或怎樣的,對春來說輕車熟路。春和男人乙摟抱在一塊兒時,心里并沒有負罪感。春歌廳小姐出身,接觸最多的就是形形色色的男人。為了利益和需要,她是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的。春已經習慣成自然。而此時此際,春更是有充足的理由和男人乙擁抱了。在她看來,她既可以通過此方法從男人乙手上獲取多余的水救桃一命,同時又給予了男人乙溫暖,說不定還真能起到對他血壓的穩定作用。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呢。

桃醒來的那日,春在第一時間即發現了。桃射過來兩道光柱,嘴上念念有詞道,天光光,地靈靈,我家有個夜哭郎……春隨之吃了一驚,她居然能看見桃!桃披頭散發,目光呆滯,臉色蒼白。

短暫的驚悚過后,春鎮定如常。她心想,自己問心無愧。春在心中暗自叫著刀魚的名字,并對他陳述道,你刀魚如真愛我,是個大氣的男人,那么就該理解我原諒我。春沒推開男人乙,她對渾身顫栗的男人乙說道,咱們心里沒鬼坦蕩蕩。男人乙道,我……心里有鬼啊……春說,那是小鬼,泥鰍掀不起大浪的。

種種跡象表明,桃神經錯亂了。

車廂外雷聲大作,下起瓢潑大雨。男人乙不知于何時用他那把瑞士軍工刀在車廂頂部鉆出了一個洞。男人乙做成這件事兒之前,車廂里已沒有一滴水。

春用瓶子接雨水拿給桃。

一天桃突然唱起歌來。那是她們老家民歌《采茶舞》——

溪水清清溪水長

溪水兩岸好呀么好風光

哥哥呀 你上畈下畈勤插秧

妹妹呀 東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

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秧插得勻又快呀

采茶采得滿山香

你追我趕不怕累呀

敢與老天爭春光

爭呀么爭春光

神經錯亂的桃在這個時候唱起這歌子來,春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那年她隨刀魚去他老家,在鄉村的曬谷場上,她看見過《采茶舞》的演出。村姑村嫂們穿紅披綠,提著花籃邊模擬采茶動作邊唱歌子,且歌且舞。桃此時唱這歌兒,是否說明她腦子是好的呢?她是不是想起家鄉了啊?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底下那位沉寂良久的男人丙,在桃唱歌時他也附和著哼起了調兒;在春認為已經死去的男人甲,歌曲結束后,他卻突然有氣無力地冒出了一聲好。

春心里頭翻江倒海一般,她真的沒法子說出是一種什么滋味。春轉身碰到男人乙身子,發覺他已僵硬。男人乙的手上,仍緊緊握著那把軍工刀。春略感意外,這第一個上西天的人,怎么會是他啊。

責任編輯: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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