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語法化的歷時考察

摘 要：指示代詞“那么”的用法是漢語語法學(xué)界普遍關(guān)注的一個問題。本文旨在相關(guān)研究的基礎(chǔ)上，用語法化的理論考察漢語“那么”的各種用法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及最終演變?yōu)樵捳Z標記的歷時過程。并證明其是否符合E.C.Traugott在《語義變化的規(guī)律性》一書中提到的“語義—語用變化規(guī)律”。

關(guān)鍵詞：那么 指示詞 語法化 語義 語用

一、引言

“那么”是現(xiàn)代漢語表示承接關(guān)系的常用連詞。就其起源而論，可以一直追溯到唐代。但是唐代的“那么”與現(xiàn)代漢語中的“那么”在字形和用法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對于這個演變過程中的一些問題，學(xué)者們多有討論，主要是從字和詞的同一性方面及詞性分類方面進行研究。本文在相關(guān)研究的基礎(chǔ)上，以歷史語料為依據(jù)，用語法化的理論考察“那么”的各種用法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及最終演變?yōu)樵捳Z標記①的歷時過程；證明其是否符合E.C.Traugott在《語義變化的規(guī)律性》一書中提到的“語義—語用變化規(guī)律”。主要從“語義、句法、主觀性”三個角度進行考查。

二、先行研究

（一）“那么”的來源

1.“那么”用字的演變

關(guān)于“那么”字型的來源，志村良治在談及指示副詞“恁麼”時指出：“恁麼”是出現(xiàn)于唐代的俗語指示副詞，大體經(jīng)過了如下的變化：

唐 ·五 代 · 宋

異沒---- 與摩·伊摩 ---- 任摩---- 恁麼 （志村良治，1995）。

太田辰夫認為“這么，那么”兩者是一類，這些詞可能是在“這，那”后面加上“懣”或“們”而產(chǎn)生的（太田辰夫，2003）。呂叔湘（1980）認為，“那么”是后起的形式，早期近代漢語里用得最多的是“恁”。比這早的有“與摩”等，更早還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時代的“寧”和“能”。元曲出現(xiàn)了“那麼”，元明時期較常見的是“那們”；“那么”的大量出現(xiàn)始于《紅樓夢》時代。

綜上所述，“那么”的字型大致經(jīng)歷了“異沒—與摩（與摩）·伊摩—任摩—恁麼—那懣—那麼—那們—那么”的變化過程。

2.“那么”詞的同一性

志村良治（1995）明確指出：“異沒，與摩，任摩”以及后來的“恁麼”并非各不相同的語詞，而應(yīng)視為同一語詞的不同變體，即都應(yīng)歸屬于同一個語詞。呂叔湘（1985）認為早期近代漢語里用得最多的是“恁”，“那么”僅是后起的形式。

（二）“那么”的詞性分類

關(guān)于“那么”的分類也是眾說紛紜，概括起來有以下幾種情況。太田辰夫（2003）中分別在指示副詞、指示代名詞（“那么”表方向）、連詞中提到了“那么”的用法。呂叔湘（1980）指出，“那么”有三個詞性：指示詞、代詞、連詞。侯學(xué)超（主編）（1998）只收錄了“那么”的連詞用法。金立鑫（1988）對“那么”的詞性歸屬問題進行了專門論述，認為“那么”僅僅是代詞，不存在連詞“那么”和副詞“那么”。北京大學(xué)1955、1957級語言班（1986）將“那么”分為“連詞”“副詞”兩類，并不把它看成代詞。（徐秀芬、亢世勇，2003）

（三）語法化的方向一致性和E.C.Traugott的“語用-語義變化趨勢”

“語法化”指的是，語言中意義實在的詞轉(zhuǎn)化為無實在意義、表語法功能的成分這一過程或現(xiàn)象（Hopper and Traugott，2003）。語法化的過程同樣也是語義變化的過程。E.C.Traugott在《語義變化的規(guī)律性》一書中，以語義化、引發(fā)性推理、主觀化等為理論框架，描述了情態(tài)動詞、話語標記、施為動詞及社會指示語的歷史演變過程，并以圖表的形式總結(jié)了語義變化的總體規(guī)律。下圖是具體語域義的演化規(guī)律。（程麗霞，2004）

1.非主觀性 > 主觀性 > 互為主觀性

2.內(nèi)容義 > 內(nèi)容義/程序義 > 程序義

3.命題內(nèi)轄域 > 命題外轄域 > 語篇轄域

4.真值條件義 > 非真值條件義

（語用-語義變化趨勢）

Traugott詳細考察了大量英語副詞的語法化過程，揭示出“謂語副詞>句子副詞>話語標記”這樣的語法化鏈。（吳福祥，2004）

下文將從歷時的角度對漢語的“那么”進行語法化研究，探究它作為話語標記的語法化過程是否符合以上語用-語義的演變規(guī)律。

三、“那么”的語法化的歷時考察

從先行研究可以看出，“那么”的字型大致經(jīng)歷了“異沒—與摩（與摩）·伊摩—任摩—恁麼—那懣—那麼—那們—那么”的變化過程。這些詞并非各不相同的詞語，而應(yīng)視為同一詞語的不同變體，即都應(yīng)歸屬于同一個詞語。接下來，我們基于北京大學(xué)漢語語言研究中心的古代漢語語料庫和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對“那么”用法的歷時演變進行研究。

（一）指示詞“那么”——命題內(nèi)轄域

“那么”最早主要出現(xiàn)在句子內(nèi)部，作為指示詞，修飾數(shù)量詞、名詞、動詞、形容詞等或者單獨用作謂詞。這時，“那么”的作用范圍主要是在命題內(nèi)轄域，所以也可稱其為“小句內(nèi)副詞”。（以下例句大多引自北大古代漢語語料庫。）

1.“那么”+數(shù)量詞·名詞

（1）異沒時作勿生？（唐《神會語錄石井本》）

（2）正伊摩時行鳥道。（唐《祖堂集》）

（3）到恁麼時節(jié)，整理手腳不得也。（南宋《五燈會元》）

（4）且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須待一日日漸次進去，到那懣時，這便是化。（北宋《朱子語類》）

（5）那們時回與你。（元《老乞大新釋》）

（6）那們個師父進去，弄做這門個師父出來也！（明《西游記》）

（7）沒有那么回事。（清《三俠劍（中）》）

從以上例文可以看出，自唐代開始，“那么”的用法就出現(xiàn)了。這個階段的“那么”主要作為指示詞修飾名詞，表示事物的“樣態(tài)”。到明代以后，“那么”在修飾名詞的時候，前面加上了數(shù)量詞“個”等，這種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也比較常見。

2.“那么”+形容詞·動詞

（8）如似異沒禪，我嫌不行。（唐《歷代法寶記》）

（9）和尚作摩生與摩說？（唐《祖堂集》）

（10）上岸稻得恁麼好，下岸稻得恁麼怯。（南宋 《景德傳燈錄》）

（11）那麼教你受禮。（元《老乞大新釋》）

（12）既是叫咱往那們遠去，自然送到咱地頭。（明《醒世姻緣傳》）

（13）昨日那么攔你們，你們不聽，到底兒遭了報了。（清《三俠劍》）

從以上例句可以看出，“那么”除了修飾數(shù)量詞和名詞，表“性質(zhì)”義以外，還可以修飾動詞和形容詞，表示“方式、手段”及“程度”義。這也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常見的用法。

3.指示代詞“那么”

（14）你若任摩，因何更就我覓？（唐《祖堂集》）

（15）平曰，若恁麼，即問取木人去。（唐《佛語錄》）

（16）前佛也恁麼，后佛也恁麼。（南宋《景德傳燈錄》）

（17）既那麼退給你。（元《老乞大新釋》）

例（14）～例（17）中，“那么”作為指示代詞，單獨作謂語，表示動作的“方式”及“手段”。這種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幾乎看不到了。這也體現(xiàn)了詞語語法化過程中，某些用法會隨著時代的變遷消失，而有些用法則會保留并延續(xù)下來。

無論“那么”是作為指示詞，修飾數(shù)量詞、名詞、形容詞、動詞，還是作指示代詞，直接作謂語，都是屬于命題內(nèi)轄域的成分。其表現(xiàn)的“性質(zhì)”“方式、手段”“程度”義也主要是體現(xiàn)語義中的“內(nèi)容義”。同時，從語用角度考察，都是不表達個人主觀態(tài)度的“非主觀性”。我們認為它屬于E.C.Traugott“語用-語義變化趨勢”的第一階段的范疇。

（二）連詞“那么”——命題外轄域

“那么”作為連詞的用法的出現(xiàn)比作為指示詞和指示代詞遲一些。從語料來看，從明代才開始出現(xiàn)。例如：

（18）卿也各有上疏，吏部楊襄毅將以太宰的身份名列疏首，到戶部公本，那們葛端肅（守禮）應(yīng)當(dāng)首列名，但高極力推辭，認為不行。（明《萬歷野獲編》）

（19）師叫你去不叫你去，你就會蹲著裝傻，那么你算干什么來的。（清《八仙得道》）

（20）再若自恃些小技能，為非行歹，那么，性命既難保全，死后當(dāng)打入九幽地獄，不得超升！（清《八仙得道》）

從例（18）～（20）可以看出，“那么”作為連詞連接前后兩個句子，在承接前句內(nèi)容的前提下引出下句內(nèi)容。這時，“那么”所修飾的已經(jīng)不是局限于一個詞，而是一個句子。因此也從修飾某個命題內(nèi)成分到修飾小句命題。同時，“那么”所連接的下句也主要是表達說話者的意志、判斷、命令等帶有主觀色彩的命題，符合語用中的“主觀性”②特征。從語義上看，“那么”經(jīng)歷了表“程度、樣態(tài)”和“方式、手段”等“內(nèi)容義”，到表前后句“假設(shè)—結(jié)論”或“原因—結(jié)果”等語法關(guān)系的“內(nèi)容義∕程序義”的中間階段。

“那么”作為連詞的用法進一步虛化，從連接前后兩個句子發(fā)展到單獨放于句首，承接前面的話語，引出后面的句子。例如：

（21）母親笑道：“小家子丫頭！你見與他些果子吃，嫌他奪了你的口分？——明日還要叫他與你做女婿哩！”素姐道：“那么，他要做了我的女婿，我白日里不打死他，我夜晚間也必定打死他，出我這一口氣！”母親笑道：“這丫頭，不要胡說！”這樣閑話，只當(dāng)是耳邊風(fēng)，時常有的。（明《醒世姻緣傳》）

（22）囚婦說：“那起初進來，身上也還干凈，模樣也還看的；如今作索象鬼似的，他還理你哩！”珍哥說：“那么這們沒情的人，我理他么？”囚婦說：“你可比不得俺。你吃著好的，穿著好的，住著這們干凈去處，齊整床鋪，他還摸不著的哩。”（明《醒世姻緣傳》）

（23）現(xiàn)在軍餉很是充足，凡屬抽厘金和勸捐款這些，都下決心停止。士兵騷擾百姓的事，嚴加禁止。那么我過去一腔愛民的誠心，弟弟可以為我表達一二了，我在江西，紳士們?yōu)槲覄窬枇税恕⒕攀f，沒有能夠為江西消滅敵軍、安撫百姓。今年奔喪太快，若忽然不敢而別，棄置紳士們不加理睬，這是我很后悔的。如果奔喪遲走幾天。與紳士們多商量，那才妥當(dāng)，弟弟應(yīng)當(dāng)我彌補這個缺憾，凡與紳士書札往來，或者接見暢談時，都說江西紳士對待兄長很寬厚，家兄愧疚很深這類的話。（清《曾國藩家書》）

從以上例句可以看出，“那么”的用法進一步延伸，從連接兩個小句到連接一個句子命題。這時，“那么”作為連詞表前后兩個小句的“假設(shè)—結(jié)論”或“原因—結(jié)果”等語法功能已經(jīng)虛化，而更多的是起到承接前面的句子，引出后面的一個完整句子的用法。這時，“那么”所在的句子命題直接表達說話者對所說事情的立場、觀點和態(tài)度，符合語用中的“主觀性”特征。

（三）話語標記“那么”——語篇轄域

“那么”作為連詞的用法進一步發(fā)展，從清朝開始出現(xiàn)了“話語標記”的功能。

關(guān)于“話語標記”的界定、分類、功能存在不同的看法。Traugott（1999）綜合前人關(guān)于話語標記的研究，認為話語標記大體上可以分成兩個大的領(lǐng)域：1.標示小句之間關(guān)系的標記；2.其他主要用于人際功能的語用標記，像緩和語、話輪轉(zhuǎn)換線索，如“well，youknow”。（崔蕊，2008）

通過對實際語料的考察，我們認為“那么”的話語標記功能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話語組織功能，具體主要有開始話題、承接話題和結(jié)束話題三種；二是人際功能，即緩和語氣的功能。

（24）那么，早點睡罷，時候不早了。（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

（25）那么，今天的課就到這里吧。（北大漢語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

（26）那么吃俸祿的話呢，這個家庭吃俸祿以后就不像以前那樣子。

（27）那么其次呢，同事的呢，是漢族多，而且各省的也多。

（28）那么請崇伯稍待，我回去請問老祖宗來，就可以解決。（民國《上古秘史》）

（29）A：明天我真不想去他那兒玩。

B：那么，你想去哪兒玩呢？

（30）孫正義：我們對于互聯(lián)網(wǎng)理解的水平還不夠高，所以最后就決定投資一億美元了。

主持人：那么我想問您這一億美元的投入現(xiàn)在的回報是多少呢？

孫正義：我們的回報是200億美元而我們的投資只有一億美元。

例（24）、（25）是結(jié)束話題的用法，是說話者要結(jié)束一個話題時所使用的話語標記。可以省略，不影響句子意思的表達；而例（26）、（27）是展開一個新話題的話語標記；最后，例（28）～（30）三個句子中的“那么”則是承接前面話題，并進一步展開話題的話語標記。說話者通過使用“那么”控制著話題，使得話題的開始、展開、結(jié)束不那么突兀、生硬，給聽話者提供了心理上的緩沖，起到緩和語氣的作用。這時的“那么”和前面的用法相比，已經(jīng)不是對某一事物、現(xiàn)象的主觀認識和看法，更重要的是被說話者用來調(diào)節(jié)話語，完成交際目的，體現(xiàn)了“相互主觀性”。從句法上看，話語標記“那么”的轄域也擴展到句子之上，以語篇為轄域。

四、結(jié)語

本文從歷時的角度討論了“那么”語法化的大致路徑。“那么”作為指示詞的用法出現(xiàn)于唐代，“那么”作為連詞的用法的出現(xiàn)比指示詞遲一些。從語料來看，從明代開始才有出現(xiàn)。而作為“話語標記”的“那么”則是到清朝以后才開始使用的。這種語法化過程也包括了“語義變化：內(nèi)容義→內(nèi)容義/程序義→程序義”“轄域變化：命題內(nèi)轄域→命題外轄域→語篇轄域”和“主觀性變化：非主觀性→主觀性→互為主觀性”，符合E.C.Traugott的“語用-語義變化趨勢”。

注釋：

①話語標記，也稱“語用標記”“話語連接詞”等，是話語或篇章

中常見的一種語言形式，是表達說話人對話語單位前后關(guān)系的主觀態(tài)度，并起到了連接話語單位的作用（吳福祥，2005）。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話語標記的研究主要是從話語分析和話語交際的角度進行。

②“主觀性”是語言的一種特性。是說話者在說話的同時，表達出

自己的立場、觀點和態(tài)度。（沈家渲，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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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崔蕊.“其實”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語言科學(xué)，2008，（5）.

（黃旻婧 福建廈門 廈門城市職業(yè)學(xué)院 36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