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磊
情結與赤壁情結
在蘇軾以后的中國文學史上,傳統文人不斷追慕蘇軾、崇拜蘇軾,成為一種有趣味且有意味的文化現象,而其中,“黃州赤壁”成為崇拜蘇軾現象中一個繞不過的節點。清雍正《湖廣通志》卷一一八記載:“江漢間言赤壁者五,漢陽、漢川、黃州、嘉魚、江夏。”也就是說,長江流域湖北段稱“赤壁”的地方至少有五處,黃州赤壁因蘇軾被貶黃州而聞名天下,后人為了與赤壁之戰的發生地“武赤壁”——蒲圻赤壁(即《湖廣通志》中的“嘉魚赤壁”)區分,亦稱之為“文赤壁”“東坡赤壁”。有研究者認為,從宋代到近代,吟詠赤壁的詩詞共計一千余首,蘇軾以后吟詠赤壁的作品,一般都是吟詠黃州赤壁的。吟詠黃州赤壁的作品創作數量之多,思想內容之豐,持續時間之久,都充分體現出蘇軾對后代文人的深遠影響。
根據中西學者對“情結”的表述,我們認為,后蘇軾時代中國古代文人的“赤壁情結”又可以細化為赤壁風景禮贊、三國英雄崇拜、坡仙景仰三個具體情結,這些情結容納了寄情山水、建功立業、適時歸隱、全身而退、哀嘆英雄等儒道交織的思想,是中國傳統文人在封建制度條件下不斷受到前代文化影響與思想因襲而生成的“集體無意識”結晶。
黃州赤壁,因其景色奇麗,被蘇軾及其后時代的許多文人詠嘆。關于黃州赤壁景色的奇麗,聯系歷代詩作,我們認為黃州赤壁之奇,在其色、其高、其變。
赤壁之奇,奇在其色。黃州赤壁本來叫“赤鼻磯”,這座小山的山崖是紅色的,就像一只紅色的鼻子伸到江里,所以當地人叫它“赤鼻磯”。黃州方言中“鼻”“壁”不分,都是陽平,就把“赤鼻”念成“赤壁”了。黃州赤壁的這種顏色也是詩人們關注的對象,如南宋辛棄疾詞作《霜天曉角·赤壁》中“望中磯岸赤,直下江濤白”,明代王世貞《過赤壁二首(其一)》中“戰血至今高壁色,詞源終古大江聲”等。
赤壁之奇,奇在其高。黃州赤壁,突兀高聳,宛若石腳插水,又似一拳伸云。故而黃州赤壁“亂石穿空”之高境亦成為后人詠嘆的一個方面。清代汪引芝《赤壁八景》中《二賦堂》詩首聯即言:“赤壁山橫萬仞堂,為披云漢繪天章。”盛贊了黃州赤壁之高。
赤壁之奇,奇在其變。高聳赤壁,與大江相表里,與云霧相映襯,使得此地“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南宋戴復古《黃州棲霞樓即景》寫出了氣象恢宏、變化多端的赤壁景色。
三國英雄崇拜
蘇軾涉及黃州赤壁的“二賦一詞”中所言的赤壁并非三國鏖戰的赤壁,但詩人們似乎并不在意鏖戰的赤壁其所在地的真偽,而是借赤壁之戰這場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大戰中“赤壁”的大名來抒發一下自己的英雄崇拜和壯志而已。
說到英雄崇拜,赤壁鏖戰中的周瑜當仁不讓地成為詩人們英雄崇拜的主角。蘇軾被貶黃州,登臨赤鼻磯,泛舟大江,由赤鼻(黃州赤壁)而聯想到赤壁鏖戰,故而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想象周瑜風姿:“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寥寥數語即表現出自己對英雄周瑜的崇拜。
英雄崇拜在南宋時較為突出,呈現了一個高潮,如辛棄疾、陸游、曾用孫、劉辰翁等人都有涉及周瑜崇拜的作品傳世,這種創作現狀應該與南宋“山河破碎風飄絮”的統治版圖和政治角力有一定的關系。
如抗金英雄、著名詞人辛棄疾登臨黃州月波樓,由赤壁之景而聯想到赤壁鏖戰的少年周郎,不禁自傷老大,無限憤恨填充胸臆:“野光浮,天宇回,物華幽。中州遺恨,不知今夜幾人愁?誰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爾,決策尚悠悠。此事費分說,來日且扶頭!”(《水調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
宋代以后,英雄崇拜仍舊經久不息。如金代元好問,元代趙孟頫,明代朱楨、方孝孺、解縉,清代袁枚、趙翼,近代秋瑾、張天翔等,都有涉及周瑜崇拜的文藝作品的詩歌、繪畫等傳世。
蘇軾及其以后的詩人在歌頌英雄的同時也感慨了歷史、英雄的一去不返,順帶夾雜著自己的立志功勛或壯志難酬的情感。如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也傳達了自己因被貶黃州而產生的老大無成的感傷以及因“烏臺詩案”遭遇仕途失意而產生的“人生如夢”般無可奈何的幻滅。這種理想上既欲有所作為而現實中卻又無可奈何的“人世”與“出世”的矛盾,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后代的詩人們。
如南宋詩人曾用孫《赤壁》絕句:“白浪高于屋,風回熨帖平。周郎呼不醒,久立聽江聲。”詩人通過佇立赤壁江面、久呼周郎而英雄不再,只見長江白浪逐天的情景,形象地表達出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無可奈何。
英雄崇拜中的英雄,有時候也指向赤壁鏖戰中的孫權,或者孫劉聯軍中的劉備一方,甚至孫劉聯軍的對立面——曹操——偶爾也會成為崇拜的對象。如元好問《赤壁圖》中就貶曹操贊孫權:“曹瞞老去不解事,誤認孫郎作阿琮。孫郎矯矯人中龍,顧盼叱咤生云風。”也有對曹操表示贊賞的,如方孝孺《赤壁歌》的結句就感嘆:“噫噓唏,曹公氣勢,蘇子文章,人物銷鑠,塵跡荒涼,惟有江水千古萬古空流長。”
坡仙景仰
無論是周瑜、孫權,還是曹操、劉備,詩人們詩歌的主旨或歌頌,或感慨,折射出來的是充當創作主體的后蘇軾時代的詩人們理想上既欲有所作為而現實卻又無可奈何的“人世”與“出世”的復雜矛盾情感。
蘇軾少年得志,進入仕途后銳意進取,意氣風發,烏臺詩案后貶至黃州,落魄無奈,對當時的朝廷是心有余悸、腹有牢騷,但卻欲言又止、欲罷不能,因詩文而得罪當道的他只能緘口不言朝政,寄情山水外物、寓意詩文書畫。黃州時期,蘇軾創作了一大批反映自己思考“出”與“處”、“仕”與“隱”之間矛盾的文學作品,這類復雜的矛盾心態對于后蘇軾時代的詩人的影響是巨大的。由于蘇軾具有崇高的文壇地位和人格魅力,所以對蘇軾的崇拜在當時蘇軾文學集團文人之中以及后世的文壇中都頗有市場和規模。并且,蘇軾的思想融會儒、道、釋三家,尤其是烏臺詩案后蘇軾更是不斷調整自己的心態,使得自身更具仁心禪意、仙風道骨,為后世文人樹立了一個難以企及的文學、人格、文化高標,以至于后世追隨者常常稱之為“坡仙”,閱讀后蘇軾時代的赤壁詩文,我們發現絕大多數涉及黃州赤壁的詩詞都涉及蘇軾,我們把后世對蘇軾的這種崇拜,稱為“坡仙景仰”情結。通過閱讀,我們發現,涉及黃州赤壁的后世詩詞中“坡仙景仰”情結大大超越了赤壁風景禮贊和三國英雄崇拜兩類情結。
蘇軾關于黃州赤壁的詩文作品,最典型的莫過于“二賦一詞”,這三篇作品尤其是二賦,以高度的文學韻味、莊玄色彩、禪學精神、文化風神,被后世中國文人推為經典,被他們頂禮膜拜,后世文人的黃州赤壁創作均萌蘗于此,并且這些作品在思想上也大都未能超越這三篇作品思想內涵的范疇。
在北宋,蘇軾的詞賦就開始有影響,如蘇軾的摯友、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的《東坡先生像贊》中就以赤壁二賦中的酒、笛生發,說“東坡之酒,黃州之笛。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南宋時,像劉克莊、王炎、文天祥等一大批名人,都有推崇赤壁二賦的作品。如劉克莊《赤壁圖》由畫作而聯系《后赤壁賦》內容,寫道:“共餐鲇一著,各飲酒三升。客去主人睡,明朝醉未醒。”我們讀劉克莊的這首題畫詩,可以由詩句而想象出他所看到的這幅題名為《赤壁圖》的畫卷的畫面。王炎在另一首題畫詩《題徐參議赤壁圖》中也說:“烏林赤壁事已陳,黃州赤壁天下聞。東坡居士妙言語,賦到此翁無古人。”
金、元文人對蘇軾的尊崇,大多數與以《赤壁圖》為中心的畫作有關,可見在當時以東坡游黃州赤壁為題材的畫作已成為山水人物畫中的一種時尚和潮流。如元代理學家劉因《后賦赤壁圖》:“先生平生兩賦爾,江山華發心悠哉。至今畫里風月笛,尚有老驥西風哀,”詩中推崇東坡的兩賦,并聯系《念奴嬌·赤壁懷古》“江山如畫”和“早生華發”的主旨,表達對壯志難酬但仍壯心不已的感慨。
到了明代,詩人們對二賦一詞的景仰和金元時代的情形相似,創作了大量詩篇。如李東陽《題(赤壁圖>》、何景明《赤壁歌》、王世貞《游赤壁》、袁宏道《赤壁懷子瞻》、廖道南《赤壁圖》、劉節《赤壁仙舟圖》等。在上述詩人中,值得注意的是蒲圻人廖道南,眾所周知,蒲圻赤壁是赤壁鏖戰所在地,而廖道南的詩作《赤壁圖》詠的卻是黃州赤壁:“洞庭春水碧連天,赤壁仙人也扣船。何處乘槎入牛斗?直從銀漢泛洪泉。”本詩由《前赤壁賦》的內容生發,表現出“古來勝跡原無限,不遇才人亦杳然”(清·朱日溶《赤壁懷古》)的心理,足見當時蘇軾及其二賦一詞的強勁影響力。
東坡風流的無盡追慕
宋孝宗在為蘇詩文集刊行而作的贊序中說蘇軾“負其豪氣,自在行其所學,放浪嶺海,文不少衰,力干造化,元氣淋漓,窮理盡性,貫通天人,山川風雨,草木華實,千匯萬狀,可喜可愕,有感于中,一寓于文,雄視百代,自作一家”。皇帝作贊,足見蘇軾被推崇的地位之高。而任黃州團練副使的四年多時間,正是其人生的低谷時期,在此期間蘇軾的內心經歷了孤寂、淡泊、曠達的歷程,這種窮且益堅、寵辱皆忘的堅毅與曠達,為他在后世贏得的無限追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于是,東坡風流,成了后蘇軾時代文人們津津樂道的一個話題。
追慕東坡風流者,最初是蘇軾文人集團中的弟子門人及和蘇軾有過接觸或交往的人,如黃庭堅、張耒、韓駒、何頡之等。從南宋開始,這種追慕之風,有增無減。戴復古、文天祥、王炎、劉辰翁等人都在相關作品中表達了對坡仙的景仰與追慕。金元時代,隨著隱逸思想的盛行,急流勇退、追慕坡仙的作品更是層出不窮。元好問、趙孟順、劉因、丁鶴年、戴元表等人也在作品中向坡仙致敬。這些仰慕詩中不僅有對“千載英雄”已逝,唯余茫茫江面的感慨,更有對“蘇家赤壁”的玄想與追慕,表現了他們在三國英雄崇拜與坡仙追慕之中更傾向于后者的態度。
明代初期,方孝孺抑武揚文,推崇蘇軾,在其《赤壁圖贊》中,鄙夷三國群雄是“群兒戲兵,污此赤壁”,而稱贊蘇軾為“偉人”,說他“酹酒大江,以滌其污。揮斥元化,與造物伍”。最后感慨“明月在水,獨鶴在山,勿謂公亡,公在世間”,言語之中充滿了對坡仙的緬懷與敬意。自方孝孺以后,推崇坡仙在明代文人中成為一種勢不可遏的風尚,李東陽《題赤壁圖》《赤壁圖》、何景明《蘇子游赤壁圖》《赤壁歌》、楊慎《赤壁圖》、王世貞《游赤壁二首》、袁宏道《赤壁懷子瞻》、劉節《赤壁仙舟圖》、石昆玉《赤壁》、羅洪先《夜泊赤壁》等都表達了敬慕坡仙的文字。
赤壁情結是儒道互補思想的表征
赤壁情結中江山之興、英雄崇拜、坡仙追慕三種具體情結在后蘇軾時代的不斷高漲,其實是中國傳統文人、傳統文化儒道互補思想的具體體現。
在中國文化史上,道家的宇宙哲學和儒家的倫理哲學的雙重作用對中國文人的影響根深蒂固,具體到后蘇軾時代中國傳統文人的赤壁情結而言,英雄崇拜更多地體現出中國傳統文人對儒家宗法制的負責任的態度,江山之興和坡仙追慕則更多地體現出中國傳統文人寄情山水、縱身大化、及時脫身的思想。赤壁情結正是儒道互補思想的表征,其三種具體的情結表現則又歸屬于兩大思想類型,這三種情結互為補充、彼此相濟,共同融會于傳統文人的內心,使得他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居廟堂高而不自矜,處江湖遠而不自哀,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既現實又飄逸,既穩重又灑脫,具備了寵辱皆忘、圓融自足的人格魅力。他們就這樣一代代地傳遞著無窮的美好,推動著中國文化的悠悠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