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磊冰
孤獨的鯨和人類
1989年,威廉·沃特金斯博士開始整理冷戰時期美軍為了搜索蘇軍潛水艇而記錄的海底聲音,他從中分離出鯨互相交流的聲音用來研究它們的生存狀況。一般鯨與同類交流時會發出17到18赫茲之間的聲音,科學家將這種聲音稱為鯨的歌聲。威廉·沃特金斯在幾百頭鯨的歌聲中發現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它要比普通鯨的歌聲的音調高出許多,達到了52赫茲,這意味著這頭鯨發出的奇怪歌聲無法被其他鯨聽到。對這個聲音產生興趣的威廉-沃特金斯博士開始對這頭鯨進行追蹤。隨著不斷地對聲音定位,這頭鯨的生活漸漸地展現在人們面前:它確實很孤獨,在它出現的地方很少會出現其他鯨,即便和鯨群交匯也會很快分道揚鑣;它每天會游大約47千米,卻不像它那群居的同伴一樣有規律地遷徙,更像是漫無目的地游動于廣闊的北太平洋中。20多年過去了,威廉·沃特金斯博士早已經去世,他一直追蹤的這頭鯨依然在孤獨地游蕩,唱著它那永遠不會有同類聽到的歌。
作為群居動物的鯨,因為不知是變異或是什么原因無法發出同伴能夠聽到的聲音,孤獨地在這個星球上最廣闊的海域游蕩。這樣的孤獨和寂寞,也就只有人類能夠懂它。正因為人類和它有著相同的共鳴,所以如今關注這頭鯨的早已不僅僅是接過威廉·沃特金斯工作的科學家了,無數的媒體、網友同樣追蹤著它的行跡,并把它稱為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鯨。因為同樣作為群居動物的人類和這個鯨中的異類一樣,面臨著永遠無法擺脫的孤獨。
尋找同伴并融入其中是所有群居動物的本能。這是因為離開了種群的幫助,群居動物很難獨立生存。作為更高級的、發展出了社會體系的群居動物,人類的基因中深深烙印著對孤獨的恐懼。我們需要親人、朋友、愛人,我們需要用與別人發生的一切關系來證明我們的存在。我們如此需要溝通,所以發明了文字、書信、電報乃至消融了所有距離的網絡。但即便如此,孤獨依然如附骨之疽般始終盤踞在我們的靈魂深處,無法擺脫。芝加哥大學的心理學家卡西奧普和遺傳學家科爾的團隊,用了30年的時間對5200名實驗對象進行長期的孤獨感調查,分析他們的DNA組。他們驚訝地發現,人類基因中的1%會因為一個人是否會感到孤獨而做出明顯的反應和改變,最終他們得出結論:“我們的研究證明它(孤獨)其實是人類基本的情緒狀態,好比饑餓口渴與疼痛。”
是的,孤獨是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的基因。
為什么整個世界只有一頭孤獨的鯨魚,卻有著幾十億無法擺脫孤獨的人類?
自我的糾結與孤獨
美國哲學家和心理學家艾瑞克·弗洛姆在《健全社會》中一針見血地剖析了社會與人類孤獨之間的關系:“為了社會能良好運轉,社會成員必須具有某種性格,使其愿意按照社會成員或社會中特定階層所必須順承的行為方式去行動,他們必須渴望做客觀上應該做的事情。”這便是做為群居動物的人類為了融入群體所要做出的必然犧牲和改變。但是人類社會和科技變革的速度遠遠超過了群居進化中留下的行為習慣。當生存這一最原始、最底層的需求在社會進化中變得越來越容易實現時,人們便有余力去思考他所做出的犧牲和改變是否值得,孤獨便是這樣從生存的壓力中探出頭來的。弗洛姆的弟子、美國社會學家大衛·理斯曼在其《孤獨的人群》中對于老師的理論有了更深入的研究。
大衛·理斯曼認為,當人類處在早期時代時,其典型成員的社會性格往往是傳統導向的。這個時期社會變化緩慢,人們依賴于家庭和家族組織以及他們較為牢固的價值觀來完成融入社會的行為。所以在這個階段,絕大多數人對于孤獨的感受和反思被生存和牢固的傳統道德所壓制。當人類社會進入高速變化時期,生產力、資本加上人口的流動性增加,傳統導向性格的根基發生了動搖,人類擁有了更大的選擇性、創造性,自我性格開始彰顯,這個時期愈來愈多的人形成內在導向性格,他們擺脫了生存的壓力,有余力思考放棄自我融入群體的代價。當人類進入消費社會時,發達的社交模式將人的個體推向他人支配的方向,迫使人們迎合比傳統導向時代更為多樣、復雜的群體認同。這讓人們擁有了越來越多的群體歸屬,卻也讓人們在調整自我與他人的關系時越來越吃力。正是這個時代的他人導向性格特征給人們帶來的強烈的社交吃力感,使得人們對于孤獨的感受更為敏銳。大衛·理斯曼認為,伴隨著人類那種融入群體和尋找自我存在的矛盾與糾結,使得孤獨始終與我們同行,而且越來越強烈。
大衛·理斯曼的觀點,是我們每一個身處在如今喧囂又孤獨的時代的人都能夠感同身受的。我們太容易被他人的導向所影響,工作中要時時注意周圍人對你行為的反饋;聚會時要揣測每個人對你是怎樣的看法;甚至一個人躲在屋里的時候也無法逃避,一個朋友圈的狀態、一條微博都能影響你的心情。在這個友情、關系隨處可得的年代,人和人、人與自己的關系卻異常脆弱。為了維系這愈來愈多的脆弱關系而帶來的緊張與不安,是這個他人導向時代孤獨感爆發的基礎之一。
大衛·理斯曼為這個時代的孤獨拿出了“解藥”,從他人導向漸漸回歸到內在導向:“內在導向者獨自閱讀,很少留心他人對自己的態度。不僅如此,他還進入書中的角色,與小說情節融為一體,然后再從故事中走出來,重新戴上他的假面具。就像幾個人聚在后屋打撲克,都戴著假面具,這種情形似乎更適合內在導向者,他們對于社會距離甚至孤獨感都習以為常。而他人導向者卻深恐孤獨,試圖在人群和幻想中消除對孤獨的恐懼,這種幻想猶如一面鏡子,只反射他對自己的關心。”是的,生來的孤獨無法擺脫。一切試圖消解孤獨的嘗試最后都會被證明只是暫時的幻覺。只有學會適應它、征服它甚至享受它,才是最現實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