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政要》是史書。讀史書,如何理解是一大難題。陳寅恪先生提出的“同情之理解”,不失為可取的方法之一。他說:“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殘余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說白了,就是站在當時人的立場,以當時人的思路,還原當時的社會場景,理解當時人的真實意圖。
中國史學一直有著“資治”傳統,《貞觀政要》則更是直接為政治而編,這種帝王讀本性質,正是理解《貞觀政要》的關鍵。吳兢是史學家,而且有良史的聲譽,所以,他收錄的材料基本上是可信的,從相關考據看,《貞觀政要》同正史記載的差異,是一種古人無法做到精確的細節差異。本文前面對“貞觀之治”提出疑問,并不是對《貞觀政要》一書提出疑問。況且,即便是正面歌頌貞觀君臣,這本書也寫出了太宗執政前后期的變化。
對于如何使用權術,唐太宗還是有著足夠警惕的。縱囚一事,雖然遭到歐陽修等人揭開老底,但我們寧可認為那是貞觀前期太宗急于求治的一種嘗試。就在縱囚后第二年,太宗就開始強調,絕不能輕易赦罪。“凡赦宥之恩,惟及不軌之輩。”“夫謀小仁者,大仁之賊。故我有天下以來,絕不放赦。”(《論赦令》)毋寧說,這一表白,是不再搞縱囚之類小動作的聲明。至于臨終之前為了保證兒子的天下安穩,對李勣做出的那點小權術,應當出于兩種考慮:一方面,對李勣而言是一種考驗,如果李勣連這點都看不透,那就不值得顧命;另一方面,對李治而言是一種市恩,盡管這種恩德來源于皇權的“強賣”,但這正是新君即位時重申權威關系的必要舉措。更重要的是,對太宗而言,他的腦海里再沒有比傳位更重大的事務,所以,采取點權術是必要的。
正因為如此,唐太宗偶爾使用權術不算過分。相反,他對權術的副作用是有所警覺的。貞觀初,官員百姓個個上書,熱鬧非凡,有人在上書中提議“去佞臣”。唐太宗就把這位上書人叫來問:“卿知佞者誰耶?”回答說:“請陛下佯怒以試群臣,若能不畏雷霆,直言進諫,則是正人,順情阿旨,則是佞人。”太宗對主管吏部的封德彝說:“君者政源,人庶猶水,君自為詐,欲臣下行直,是猶源濁而望水清,理不可得。”對上書人答復道:“朕欲使大信行于天下,不欲以詐道訓俗,卿言雖善,朕所不取也。”(《論誠信》)可見,太宗對權術并不熱衷。
至于太宗喜歡“做戲”,對于政治家來說倒不見得是壞事。例如,貞觀二年鬧蝗災,太宗視察田間大罵蝗蟲:“人以谷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爾其有靈,但當蝕我心,無害百姓。”直接吞食蝗蟲,以表達對災害的心情。這種做戲,正是政治家的必要素質(《務農》)。
但是,讀《貞觀政要》,總會覺得缺乏“思想性”。不要說同先秦儒家的思想原典比,就是同漢儒的反復論證比,《貞觀政要》似乎沒有多少深邃的道理。這正好可以作為該書性質的佐證。儒家思想在先秦發育起來,到漢代進入朝堂,卻一直處在理論層面,所以產生了知與行的分離,起碼在知識層面和操作層面不大協調。所以漢代的治國之道才會“以霸王道雜之”。在這一意義上,《貞觀政要》完成了儒家治國理論由學術向實務的轉化。如果我們把它看作政務高層的培訓教材,那么可以說,正是《貞觀政要》開始了一個很重要的嘗試,即以儒家治國的操作手冊,洗刷著管理思想中的戾氣。
當然,《貞觀政要》對儒家管理思想的操作性總結,不見得完全符合唐初情況。李世民不僅信奉儒家,他還信奉道家,從魏晉以來,佛教也在管理中有著重大影響。而這種實踐推動下的思想整合,在唐代并未實現,到了宋代理學才出現了新的氣象。所以,《貞觀政要》從操作手冊出發,過多偏于外王,而內圣遠遠不足。后人往往以此認為,唐太宗的正心修身之道存在欠缺,這正好說明當時重在操作。作為漢魏和兩宋之間的一種應用型過渡,《貞觀政要》自有其本身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