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任之
內容提要在胡塞爾的影響下,舍勒發展了他自己的“本質直觀”方法。他不僅接過了胡塞爾的“本質直觀”方法,而且還給這個方法烙下本己的印記。這不僅體現在他對本質直觀與“先天性”之本質關聯的拓展上,也體現在他對“本質直觀”相對于“感性直觀”的“獨立性”和“原初性”的凸顯上,同時還體現在他通過“本質直觀的功能化”的理論對本質直觀方法的根本性發展上。最終,這種得到完整理解的“本質直觀”理論構成了舍勒的現象學的質料價值倫理學的方法基礎。
關鍵詞本質直觀范疇直觀質料現象學舍勒
〔中圖分類號〕B51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3-0001-08
按照一般的看法,胡塞爾所發展的“本質直觀”(Wesensschau)方法是被整個現象學運動都接受的一般的現象學方法。①舍勒作為早期現象學運動中的代表性人物,自然也不例外,“在舍勒那里,本質直觀標志著一種直接的直觀,在這種直觀中,在將所有設定都忽略不計的情況下,一個實事的本質作為先天而成為自身被給予性”。②進而,人們也常常會說,舍勒接受了胡塞爾的“本質直觀”方法,而沒有接受其“現象學還原”的方法,或者說,舍勒的現象學甚至只是一種本質現象學,而非“超越論的現象學”。
長期以來,這一對舍勒現象學方法和特征的規定基本上已經成為一種定見。但是這種定見存在著兩方面的問題:1.它不恰當地將舍勒的“現象學還原”與“本質直觀”的方法混同,從而忽視了舍勒的“超越論的現象學”的維度;2.它過于簡單化地看待舍勒的“本質直觀”方法,忽視其對胡塞爾本質直觀方法的批評和進一步發展。正是基于這兩方面的問題,舍勒現象學自身的方法和特征并沒有得到很好地理解和把握。本文將把目光聚焦于后一方面,即嘗試在與胡塞爾的本質直觀方法的比較和對勘中,彰顯舍勒對本質直觀方法的基本規定和根本性發展。③
一、本質直觀與先天性
海德格爾曾將“意向性”、“范疇直觀”和“先天的本真意義”一道視為現象學的三大決定性發現,參閱M. Heidegger, Prolegomena zur Geschichte des Zeitbegriffs. Marburger Vorlesung Sommersemester 1925, GA 20,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31994, S. 34-103;海德格爾:《時間概念史導論》,歐東明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31-99頁。筆者曾經指出,“意向性”這個概念更多承自“現象學的祖父”布倫塔諾,“先天的本真意義”這一方面則更多關聯于“現象學的外祖父”波爾扎諾,而“現象學之父”胡塞爾的最根本的功績就在于以“范疇直觀”改造了“意向性”和“先天”,并終而將這三個概念“相關性”地串聯在一起,在此意義上可以說,現象學首要的核心突破就在于“范疇直觀”的發現。有關這一問題的討論,可參閱拙文:《現象學“先天”的來源和意義——從胡塞爾的波爾扎諾轉向談起》,《學術月刊》2011年第8期。
對于現象學家來說,“先天”這個在康德語境中的修飾詞(a priori)首先被用作名詞(Apriori),它無非意味著“本質性”和“何物性”(Washeit),因此它是可在現象學的直觀中自身被給予的觀念性存在、“觀念性的對象”。但是,這樣一種對“對象性先天”的現象學理解,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現象學家們對于“直觀”概念的拓展,或者更確切地說,要歸功于一種不同于“感性直觀”的“觀念直觀”或“范疇直觀”的發現。這種“觀念直觀”或“觀念化抽象”后來也被胡塞爾發展為“本質直觀”的方法,進而成為現象學的標志之一。在《邏輯研究》中,這種“觀念化抽象”(ideierende Abstraktion)首先被從經驗主義的抽象中區分出來,后者意味著“對某個在一個感性客體上的不獨立因素的突出”,而與此相對應,在前者中,“被意識到的、成為現時被給予的不是那個不獨立的因素,而是這個客體的‘觀念、它的普遍之物”。參閱Hua XIX/2, A 634/B2 162. 本文所引胡塞爾《邏輯研究》據倪梁康最新中譯修訂本(商務印書館,即出),按照通例給出“A”、“B”兩個版本的頁碼。
現象學作為一種普遍的、徹底的“經驗主義”參閱Husserl, Phnomenologische Psychologie. Vorlesungen Sommersemester 1925, Hua IX, hrsg. von Walter Biemel, Den Haag 1962, S. 300.恰恰就基于這種“直觀”或“經驗”概念的拓展,如后來胡塞爾所清晰描述的那樣,“本質直觀并不比感知隱含更多的困難或‘神奇的秘密。[……]直觀、直觀性的意識到伸展得有多遠,相應的‘觀念化(如我在《邏輯研究》中通常所說)或‘本質直觀便伸展得有多遠。直觀在多大程度上是純粹的,在多大程度上不帶有任何超越的共指(Mitmeinung),被直觀到的本質便在多大程度上是一個相即地(adquat)被直觀到的東西、一個絕對的被給予之物”。Husserl, Aufstze und Vortrge (1911-1921), Hua XXV, hrsg. von Thomas Nenon und Hans Rainer Sepp, Dordrecht/ Boston/ London 1987, S. 32f. 引文據胡塞爾:《文章與講演:1911-1921年》,倪梁康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所標頁碼即為該書邊碼。簡單而言,“本質直觀”作為一種 “意識行為”,同感性直觀一樣,根本上是“意向性”的,它的對象或“相關項”是“本質”或者“先天”。而“先天”根本上也是一種“意向性”的存在,“我們無法想象,這種觀念對象在與它們相應的主體心理體驗和活動中會不能被意識和認識”,Hua IX, S. 25. 著重號為引者所加。“先天”始終是在“本質直觀”中“可能”被把握的“觀念性存在”。
胡塞爾的這樣一種對“直觀”概念的擴展以及進而對“本質直觀”和“先天性”的關聯性討論,在舍勒這里得到了“應和”。事實上,正是基于對“直觀”概念的反思和拓展,舍勒才最終擺脫了他早期的新康德主義立場,轉而開始其現象學的研究,并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他的“質料先天”學說,繼而展開其現象學的“質料價值倫理學”的。
就思想史發展而言,當舍勒1901年前后首次結識胡塞爾時,他們就相互交換了對“直觀”問題的看法。舍勒提出“我們直觀給予之物的內涵要遠比感性組成、它們的發展衍生和邏輯統一形式所能涵蓋的內涵更豐富”,胡塞爾也馬上指出,在他的《邏輯研究》中他也對直觀概念做了類似的擴展,使它也包括所謂的“范疇直觀”。“從這一時刻起,一種精神的聯系便得以形成,這個聯系以后在胡塞爾與筆者[舍勒——引者]之間始終存在著,并且它給筆者帶來了極大的收益”。舍勒在后來也表示,胡塞爾構建其現象學的最直接起點是他在《邏輯研究》中引入的感性直觀與范疇直觀的區分,而且這一區分也是建立理論哲學的新的富有成果的原則。參閱Max Scheler, Wesen und Formen der Sympathie/ Die deutsche Philosophie der Gegenwart, GW VII, Bern/ München 1973, S. 308; 以及Max Scheler, Frühe Schriften, GW I, Bern/ München 1971, S. 201.
從舍勒本人的這一描述中,我們可以確定兩點:1.舍勒從一開始就完全贊同胡塞爾對于直觀概念的拓展;2.在與胡塞爾有私人接觸以前,舍勒自己已經獨立地對直觀概念進行了拓展。也可參閱Moritz Geiger, “Zu Max Schelers Tode”, in: Vossische Zeitung, Juni 1, 1928;以及Herbert Spiegelberg, The Phenomenological Movement, A Historical Introduction, Phaenomenologica 5/6, The Hague31981, p. 274f.實際上,即便舍勒一再承認他受益于胡塞爾現象學,但他也從未掩飾他與胡塞爾的差異,他從不承認自己是胡塞爾的學生。他曾說,雖然他和胡塞爾在方法論意識方面多有相同,但不僅是在世界觀和某些具體的看法上,而且在對現象學方法的解釋與應用上,他都與胡塞爾有著很大的分歧。參閱H. Plessner, Husserl in Gttingen, Gttingen 1959, S. 21.在此意義上可以說,舍勒并非從胡塞爾那里“學習”了“范疇直觀”概念,而毋寧說,胡塞爾“范疇直觀”概念得到了舍勒的“應和”。
如胡塞爾一樣,舍勒也將“本質直觀”或者一種特殊類型的“范疇直觀”看作把握“先天”的“本真”方法。舍勒將所有那些“觀念的含義統一和定律”看作“先天的”,因為任何對其思維主體及其實在自然屬性之“設定”都不必在先考慮,或者說,正是在將這些“設定”“排斥不論”以后,那些能夠直接被發現的東西,即“在對這個本質的體驗中直接發現的這個本質的內涵,它們才是現象學研究的實事”。參閱Max Scheler, Schriften aus dem Nachlaβ, Bd. 1: Zur Ethik und Erkenntnislehre, GW X, Bonn 1986, S. 394.“先天”或者“本質”總是通過“直接直觀”而自身被給予的,“這樣一種直觀是‘本質直觀,并且也是‘現象學直觀或‘現象學經驗”。Max Scheler, Der Formalismus in der Ethik und die materiale Wertethik, GW II, Bern/ München 1980, S. 67f. 引文據舍勒:《倫理學中的形式主義和質料的價值倫理學》,倪梁康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所標頁碼即為該書邊碼。
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看到舍勒這里“本質直觀”與“先天性”之間的第一個本質關聯。本質直觀是一種“直接性”的、“內在性”的“現象學經驗”,其中,“先天”作為“現象學的純粹事實(Tatsachen)”而自身被給予。在此意義上,與胡塞爾一樣,人們同樣可以在舍勒這里談論一門作為“經驗主義”的現象學哲學。參閱Max Scheler, GW X, S. 381f. 對于舍勒來說,“現象學”這個詞所指的就是:“在對在世界之中被實現的本質性(essentiae)的探尋中的一種直接的直觀的指明(Aufweis)”。Max Scheler, GW VII, S. 307.“先天性”始終就只能在“本質直觀”中被“指明”,而不是被“證明”(beweisen),后者是實證科學的“方法”。參閱Max Scheler, GW II, S. 69.因此,在“先天性”與“指明”這種先天性的“本質直觀”之間的關聯首先就在于一種意向的對象性的關聯,即“先天”作為一種“觀念性存在”是“本質直觀”的對象,是在“本質直觀”之中作為“自身被給予之物”、作為“質料”而被把握到的。有關舍勒對于“先天”問題的更為詳細的討論,可以參見拙文:《形式先天,或質料先天——論舍勒對康德“先天”概念的批評》,《現代哲學》2008年第1期。所謂的“質料先天”在根本上是與“本質內容(Wesensgehalt)”同義的。參閱W. Henckmann, “Max Scheler. Phnomenologie der Werte,” in: Philosophen des 20. Jahrhunderts. Eine Einführung, hrsg. von Margot Fleischer, Darmstadt 1990, S. 104.
不僅如此,基于對“先天”概念的擴展,舍勒也強調了“本質直觀”與“先天性”之間的另一種本質關聯。舍勒明確指出,現象學在它進行研究的所有領域都必須劃分三種本質聯系:“1.在行為中被給予的質性和其他實事狀態的本質性(及其聯系)(實事現象學);2.行為本身的本質性以及在它們之間存在的聯系和奠基(行為現象學或起源現象學);3.行為本質性和實事本質性之間的本質聯系”。Max Scheler, GW II, S. 90.簡單來說,現象學主要的探究對象就是“先天”(本質)之領域,而這種“先天”之領域可以分為三大部分:1對象性的、實事的先天,2.行為先天,3.行為與實事之間的相關性先天(Korrelationsapriori)。與此相應,我們可以談論“實事現象學”、“行為現象學”和“相關性現象學”[W. 亨克曼將舍勒所說的“行為本質性和實事本質性之間的本質關聯的現象學”(即第三個領域)簡稱為“相關性現象學”,對此可參閱W. Henckmann, “Das Intentionalittsproblem bei Scheler”, in: Brentano-Studien 3 (1990/91), S. 206;以及W. Henckmann, Max Scheler, München 1998, S. 44]。所以,對于舍勒來說,“本質直觀”首先意味著一種對“對象性的、實事的先天”(第一個意義上的先天)的“把握”和“經驗”;同時,“本質直觀”作為一種“行為”,它本身也是一種“行為的先天”(第二個意義上的先天),它本身也是現象學的研究對象,人們可以在一種新的“本質直觀”中把握這一“行為先天”;更進一步,在“實事先天”與“行為先天”(對“實事先天”之“本質直觀”)之間的本質性聯系或“相關性先天”同樣也可以被另一種“本質直觀”把握到。就此而言,“本質直觀”在舍勒這里既意味著對“實事先天”的“直接直觀”,也意味著對這種“本質直觀”行為自身的本質或先天的“直接直觀”,同時還意味著對“實事先天”與“行為先天”之間的“相關性先天”的“直接直觀”。
如果說,正是通過對“本質直觀”的訴諸,作為“現象學之父”的胡塞爾一方面疏離了“現象學的祖父”布倫塔諾的“心理學主義”,這種疏離導源于胡塞爾所受到的“現象學的外祖父”波爾扎諾在“先天”問題上的決定性推動;另一方面,胡塞爾也繼承和發展了布倫塔諾的“意向性”學說,從而根本上避免了波爾扎諾式的“柏拉圖主義”傾向。這一切之所以得以可能,恰恰是基于“先天”與“本質直觀”之間的“意向”的“相關性”關系。而在舍勒這里,這種“在對象的本質和意向體驗的本質之間”存在著的“本質聯系”被視為“現象學的最高原理”。參閱Max Scheler, GW II, S. 270.根據這種“相關性的先天”的“現象學的最高原理”,舍勒的“質料先天主義”既包含著質料的“實事先天”(比如價值先天),也包含著質料的“行為先天”(比如情感先天),同時還包含著實事和行為本質性之間的“相關性先天”。這樣一種包含著三類質料先天的“質料先天主義”無疑是在現象學的“本質直觀”中獲得其自身被給予性的。
概而言之,盡管很可能舍勒是獨立于胡塞爾而對“直觀”概念進行了擴展,但在對“本質直觀”的基本規定以及它與對象性的實事“先天性”的本質關聯的思考方面舍勒無疑也受到胡塞爾很大的影響。而且,一方面,舍勒對于“本質直觀”與“先天性”之關系的思考也并沒有僅僅限制在胡塞爾的思想上,而是基于其對“先天性”的擴展,進一步探究了“本質直觀”與三種“先天性”的本質關聯,并在此基礎上發展其“質料先天主義”,從而為他的現象學的質料價值倫理學奠定基礎;另一方面,舍勒對胡塞爾的贊同的“應和”更多只是體現在這種對“直觀”的擴展上、體現在對“范疇直觀”的發現上以及體現在對“本質直觀”自身的本質結構分析上,他并沒有完全接受或贊成胡塞爾“范疇直觀”理論的全部,尤其是胡塞爾有關“范疇直觀”和“感性直觀”之間的奠基關系部分,在舍勒這里受到了堅決的抵制。通過這種“抵制”,舍勒突出了“本質直觀”的根本的“獨立性”和“原初性”。
二、本質直觀的獨立性
按照胡塞爾在《邏輯研究》中確立的奠基關系,一切范疇直觀(包括“觀念化抽象”或后來的“本質直觀”)都要“單方面地”(einseitig)奠基在素樸的行為之上,因此,對觀念對象或對先天的范疇直觀就要奠基于素樸的感性直觀。感性直觀是“奠基性的”(fundierende)行為,而范疇直觀則是“被奠基的”(fundiert)行為。胡塞爾在第三“邏輯研究”(關于整體與部分的學說)的“第二章”中從形式上規定了“奠基關系”,并區分了“相互間的奠基”和“單方面的奠基”。在第三研究中,這種“相互間的奠基”是更重要的,而在第六“邏輯研究”中,胡塞爾則更偏愛使用“單方面的奠基”概念(參閱Thomas Nenon, “Two Models of Foundation in the Logical Investigations”, in: Husserl in Contemporary Context. Prospects and Projects for Phenomenology, ed. by B. C. Hopkins, Dordrecht/ Boston/ London 1997, pp. 97-114)。這里的奠基關系無非是指,沒有在感性直觀中所給予的與對象之間的聯系,范疇直觀本身就不可能。或者如海德格爾所說,“范疇化行為是被奠基的行為,就是說所有的范疇之物最終都是以感性直觀為基礎的。這一命題必須得到正確的理解。它的意思并不是說,范疇之物最終可以被解釋為感性之物,毋寧說,這一‘基于所指的無非是:它是被奠基的。按其含義,我們可以這樣來表述這一句子:所有的范疇之物最終都是以感性直觀為基礎的,每一對象化的解析(Explikation)都不是飄浮無根的,而是對已然既與之物的一種解析”。Heidegger, Prolegomena zur Geschichte des Zeitbegriffs, S. 94;海德格爾:《時間概念史導論》,第91頁。這里很清楚的是,范疇直觀奠基于感性直觀之上,并非意味著它對于感性材料的依賴,而事實上是對感性直觀的“質料”上的依賴。海德格爾很敏銳地注意到,胡塞爾這里對“感性材料”(Stoff)和作為意向本質的“質料”(Materie)的區分。
實際上,胡塞爾常常在不同的意義上使用“Materie”這個概念,但這個名詞最基本的含義有兩個,一個是與質性一同構成行為的意向本質的“質料”,另一個則是在傳統的意義上與“形式”相對的“內容”或“材料”。參閱Hua XIX/2, A608/ B2 136。而胡塞爾也在此兩個意義上使用形容詞“material”,后一個意義最常見的就是與“形式的本體論”相對的“質料的本體論”等等,在此意義上,它也相當于胡塞爾所使用的更少歧義的概念:“含有實事的”(sachhaltig)。這對于我們的行文來說是個很大的困難,因為在舍勒那里,他更常使用的是形容詞“material”(質料的),它都是在與“形式的”相對的意義上被使用的,據此《倫理學中的形式主義與質料的價值倫理學》的英譯者也將此處的“質料的”概念譯作“非-形式的”。就此而言,舍勒這里的“質料”只與胡塞爾那里的第二層含義相關,而與其第一層含義無關。
有必要對這里的相關問題作進一步的闡明。要而言之,首先我們可以區分:胡塞爾那里狹義上的“質料”(即與質性一同構成行為的意向本質的“質料”)和在傳統的意義上與“形式”相對的“內容”或“材料”;其次可以表明,舍勒的“質料-形式”這對概念的區分承自亞里斯多德和康德,而在胡塞爾現象學中,承自亞里斯多德和康德的這一對概念被胡塞爾更為明確地稱作“材料-形式”,因為他想避免人們混淆我們在第一點中已經提及的那個應該加以區分的概念。要特別說明的是,本文在涉及胡塞爾時,“質料”都指第一個含義,即與質性相關的“質料”,比如這里所說的“質料奠基”,而與形式相對的后一含義則統一用“材料”或“含有實事的”這個概念。換言之,舍勒這里用“質料”,而胡塞爾那里則是以“材料”一詞來與“形式”的概念相對應,舍勒“質料”概念在功能上是與胡塞爾的“材料”概念而非胡塞爾意義上的“質料”概念相一致的。我們既要看到舍勒的“質料”概念和胡塞爾的“材料”概念在內容或內涵上的區分,更要注意到舍勒的“質料”與胡塞爾的“質料”的根本性區分;再次,舍勒對“質料-形式”這一對概念當然也有著不同于康德以及胡塞爾的理解,根本一點就是將“質料”與“感覺或感性材料”相分離,這恰恰是舍勒批評康德的首要之處。因此,胡塞爾意義上的“材料”、胡塞爾意義上的“質料”和舍勒意義上的“質料”這三個概念的內涵必須得到明確的區分。
基于如上的討論,我們可以指出,胡塞爾這里所說的范疇直觀奠基在感性直觀之上,所指的是一種“單方面的奠基關系”,而這種“單方面的奠基關系”在根本上又意味著一種“質料奠基”,而非“材料奠基”。
但是這樣一種奠基關系受到了舍勒尖銳的批評,他說:“這里我有一個雙重的反對:第一,一旦‘感性直觀概念不經檢驗地被引入,而后又將對范疇直觀對象之‘感知[所需的]客觀前提等同于那些在感知中‘自身被給予之物,那么純粹現象學進程的一貫性就突然被打斷了,由此現象學還原就沒有被清楚地進行;其次,這也就是眾多不容置疑的事實仍被遮蔽的原因,這些事實恰恰支持[與上述看法]相反的觀點,這些事實恰恰表示了:范疇直觀的內涵為感性直觀的內涵‘奠基”。Max Scheler, GW X, S. 449.
如何理解這里的“雙重反對”?這里當然包含著舍勒本人對于“現象學”以及“現象學還原”的那些不同于胡塞爾的獨特理解。
舍勒這里的第一點反對意見與“現象學還原”相關。此處的關節點在于如何理解舍勒所說的“對范疇直觀對象之‘感知[所需的]客觀前提等同于那些在感知中‘自身被給予之物”。比較清楚的是后半部分,那些在對范疇直觀對象之“感知”中“自身被給予之物”顯然指的就是那些“范疇直觀的對象”,或者用舍勒的話說也就是現象學的純粹事實,現象學的先天之物,或更明確地說就是“質料先天”。而前半部分說的是這種范疇直觀行為據以進行的“客觀前提”,它所指的無非就是我們前面所提到的,海德格爾所說的“所有的范疇之物最終都是以感性直觀為基礎的,每一對象化的解析(Explikation)都不是飄浮無根的,而是對已然既與之物的一種解析”。也就是說,范疇直觀行為之進行要依賴于感性直觀行為為之提供一個對象性的聯系,范疇直觀行為要依賴于感性直觀行為的“質料”(胡塞爾意義上的)。我們也可以說,在舍勒看來,胡塞爾不恰當地將兩種完全不同意義的“質料”相混同,即一種是舍勒自己這里的“質料先天”中的“質料”,即范疇直觀的內涵或者在范疇直觀中“自身被給予之物”,另一種則是胡塞爾那里所說的那種與對象之物的聯系意義上的“質料”。而這一等同或混同在純粹現象學的進程中顯然是不合法的。
這一等同之所以可能,根本上是因為胡塞爾與“完型質性”學說以及施通普夫(Carl Stumpf)一樣分有著感覺主義認識論的基本謬誤,這個基本謬誤在舍勒看來并不單單存在于極端的感覺論論題,即“直觀的全部內涵可藉由感性材料或這些感性材料通過心靈的發展而發生的任何一種變形而完全一致”,而毋寧說是在于這樣一個預設:“感性的內涵為其他所有的直觀的內涵奠基”。Max Scheler, GW X, S. 448.很清楚的是,舍勒批評的著眼點首先在于這樣一種奠基關系。當然,舍勒也看到了胡塞爾與一般感覺主義認識論的區別,即一般感覺主義認識論強調的是一種“感性的內涵”或“感性材料”為其他直觀內涵奠基,而胡塞爾則不一樣,他強調的是“感性直觀的內涵”為“范疇直觀的內涵”奠基。換言之,感覺主義認識論強調的是“材料奠基”,而胡塞爾強調的則是“質料奠基”。
但是即便是胡塞爾的這一“質料奠基”還是基于一種“不完全的還原”,根本上還是基于對實在的行為進行的設定,即范疇直觀行為“不是飄浮無根的”,而是依賴于在感性直觀中被給予的“已然既與之物”,因此在根本上這種“質料奠基”就是基于一種時間的演替,而非一種被給予性意義上的奠基。在舍勒看來,“質料先天”原本就是一個對象,一個在范疇直觀中自身被給予的對象,因此范疇直觀行為原本就與它自己的對象——質料先天有著直接的對象性聯系,而無須依賴于一個感性直觀來提供那種對象性的聯系。事實上,后面這種對象性聯系(或者胡塞爾意義上的質料)恰恰是需要被“現象學還原”掉的。對先天的現象學直觀本身是直接而自足的。
換言之,正是在這第一點“反對”之中,舍勒既取消了感性直觀對本質直觀的“材料奠基”,同時也取消了感性直觀對本質直觀的“質料奠基”,進而堅持了本質直觀相對于感性直觀的“獨立性”和“自足性”。
三、本質直觀的原初性與“本質直觀的功能化”
不僅如此!舍勒并沒有滿足于僅僅批評胡塞爾,實際上他還在第二點反對中反轉了胡塞爾那里的奠基關系:即范疇直觀的內涵為感性直觀的內涵“奠基”。在這一點上,舍勒實際上還是追隨著康德。對于舍勒來說,范疇直觀是“純粹的”直觀,“在其中,感性功能完全不再具有(意向性)的作用”;與此相應,范疇直觀的內涵或現象學的事實就是一種“純粹的”事實,它根本上獨立于感性功能。相反,這種現象學的純粹事實反過來還要為感性直觀的內涵奠基。這意味著,如康德所言,恰恰是那些“形式”或者“理解的模式和法則”以及“范疇”等等先天地限制和規定了一種可能性,在其中感性的事實才能被給予我們。參閱Max Scheler, GW X, S. 449f.換言之,舍勒并不反對康德所談論的“形式先天之物”對于感性直觀的優先性,他反對的僅僅是康德的那些預設。事實上,通過現象學還原,康德的那些“范疇‘形式本身就成為了‘我的直觀的質料”。Max Scheler, Schriften aus dem Nachlaβ, Bd. 2: Erkenntnislehre und Metaphysik, GW XI, Bern/ München 1979, S. 95.在根本的意義上,恰恰是這種在范疇直觀中被給予的先天內涵“功能化”為一種經驗的“結構”,它先行于并規定著我們所有感性經驗行為的進行,或者它先行于并規定著所有感性直觀與對象之物的聯系。
這樣一種被反轉的奠基關系所指的無非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范疇化行為對于感性感知的貫穿”,它意味著,“具體而明確給出對象的直觀,永遠不會是一種孤立的、單級的感性感知,而從來就是一種多層級的,也就是在范疇上得到了規定的直觀”。Heidegger, Prolegomena zur Geschichte des Zeitbegriffs, S. 93;海德格爾:《時間概念史導論》,第89頁。就此而言,“質料的先天”之所以成之為“先天”,恰恰就是因為它先于感性直觀而被給予,并且沒有這種在先的被給予,感性直觀也就不可能被進行,作為范疇直觀內涵的“先天”恰恰是為感性直觀及其內涵奠基的。按照舍勒自己的說法,這里根本上是貫徹了純粹現象學進程的一貫性,根本上是堅持了現象學還原的進行,根本上是依據了“自身被給予性”或“絕對明見性”的原則。參閱Max Scheler, GW X, S. 449f.;以及Max Scheler, GW II, S. 87.
然而,這一反轉是如何可能的?這根本上源于舍勒所發現的“本質明察的功能化”(Funktionalisierung der Wesenseinsicht)這一所有本質認識都具有的重要屬性。然而,在舍勒看來,這種本質認識的重要屬性同時也是一直以來最少被關注的那些屬性之一。所謂“本質明察的功能化”或者“本質直觀的功能化”就是指:“本質認識將自身功能化為一種法則,即一種指向偶然事實之知性的單純‘運用的法則,這知性‘根據諸本質聯系‘確定地統握、拆分、直觀、判斷偶然的實事世界”。Max Scheler, Vom Ewigen im Menschen, GW V, Bern/ München 1968, S. 198.因此,一切主觀的先天,比如康德先驗哲學意義上的形式先天在根本上就不是原初之物,而是功能化之物,或被生成的東西。參閱Max Scheler, GW V, S. 208;以及Max Scheler, Spte Schriften, GW IX, Bern/ München 1976, S. 204.
在我們看來,舍勒的本質直觀的功能化理論有兩個最基本要點。首先,本質直觀的功能化理論清楚地闡釋了質料先天與形式先天之間的關系。如舍勒所說,“一切功能法則都要導源于對象-經驗、本質經驗或本質直觀”,這樣一種經驗當然與所有那些感性經驗有著本質的區別。借助于本質直觀的功能化,原初在直觀中自身被給予的那些“質料”的先天如今變成了或功能化為了主觀的“形式”的先天,“曾經的被思之物變成了思維的‘形式,被愛之物變成了愛的‘形式和類型”。參閱Max Scheler, GW V, S. 198, 208.在此意義上,亨克曼也曾將本質直觀的功能化稱作“圖式化”(Schematisierung),“當然只有通過它從質料先天向形式先天的轉變才是可能的”。W. Henckmann, “Schelers Lehre vom Apriori”, in: Gewiβheit und Gewissen: Festschrift für Franz Wiedmann zum 60. Geburtstag, hrsg. von W. Baumgartner, Würzburg 1987, S. 138f.舍勒自己后來也將這種“功能化”稱作“范疇化”(kategorialisiert)。參閱Max Scheler, GW IX, S. 107.它所說的無非是,本質認識具有將在自身中作為“質料”被把握到的那些本質性東西轉變成一種“功能”、“法則”、“圖式”或“范疇”,進而成為其他的認識的“形式”這樣一種本性。舍勒這里所針對的靶子也很清楚,就是堅決反對康德的綜合的范疇功能學說。換言之,舍勒從來沒有像康德將形式先天固定化那樣,也相對地將“質料先天”固定化甚或“存在論化”、“形而上學化”。亨克曼曾十分清楚地談論過“形式先天”與“質料先天”的這種相對性的、功能性的關系,“‘質料先天和‘形式先天是在其功能性上被標記的本質性,所以,在相應的前提下,本質性能夠一次是作為質料先天,然后又作為形式先天而被把握,這種情況也可以顛倒。先天本質性的功能能夠自身改變的那些條件[……]可以通過奠基秩序在先被給予,本質性恰恰就存在于這些條件之中,所以,一個本質性,當它在它自身上被關注時就顯現為質料先天,而當它與一個次一級的本質性相關而被關注時則呈現為形式先天”。W. Henckmann, “Schelers Lehre vom Apriori”, a. a. O., S. 139.
其次,通過這種本質明察的功能化,舍勒還強調了“理性自身的生成和增殖”。這意味著理性自身的那些“固有財產”,即先天的選擇法則和功能法則隨著本質明察的功能化不斷被固定化,因此對于舍勒來說,根本上就不會像康德假定的那樣,存在著“絕對原本的、絕對不變的、既不增多也不減少的功能法則”,而毋寧說,理性自身的“固有資產”不斷地在生成和增殖。參閱Max Scheler, GW V, S.198.舍勒明確地拒絕了康德這種“人類理性的同一性的、持恒的(Konstanz)的學說”。參閱Max Scheler, GW V, S. 200;以及Max Scheler, GW II, S. 20.相反,不僅個體人格的理性和精神處在不斷的生成和增殖之中,整個人類的理性也在不斷生成,因此,強調那種固定的、獨一的人類理性精神或文明根本上就是謬誤的。所有不同的人類組群(民族、文化圈等等)所享有的本質直觀就不會完全相同,盡管這絲毫無損于這些本質直觀的自身的明見性和先天的本質性,而且這些本質直觀在根本上也是無法相互替代或替換的。在此意義上,人類理性精神的總體增殖就要借助于所有不同組群的人類理性的“本質直觀的功能化”,參閱Max Scheler, GW V, S. 201f.這一點恰恰為舍勒后期的“諧調時代”的主張提供了現象學上的論證。參閱Max Scheler, GW IX, S. 145-170.
因此在根本上,借助于這種本質直觀功能化理論,舍勒還從兩方面應和了他早期就已經提出的“理性的、客觀性的相對主義”。參閱Max Scheler, Schriften aus dem Nachlaβ, Bd. 5: Varia I, GW XIV, Bonn 1993, S. 151f.一方面,人類理性或者精神并不是“絕對”的一成不變的,而是“相對”地生成著的,但這樣一種相對性,是理性自身內含的相對性,是一種完全客觀的相對性,一種先天的相對性;另一方面,“思維功能及其法則先行于真理,而非真理先行于思維功能”,任何真理或對真理的把握都是“相對于”思維功能的,盡管這種思維功能自身也是“相對”地增殖著的,而且自身也是在本質直觀中自身被給予的。
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本質直觀的功能化”理論構成了舍勒對于現象學本質直觀理論的一個重要發展,也構成理解他本人現象學根本立場的一個基礎,通過它,現象學的“形式先天”與“質料先天”內在本質關系得到確定;同時,這一理論實際上也可以在舍勒靜態的本質直觀的現象學與動態的人格現象學之間架起一座橋梁,同時還構成了舍勒后期諸多理論或觀點的現象學的基礎。
概而言之,在自身的摸索和胡塞爾的“激蕩”中,舍勒發展了他自己的“本質直觀”方法,這使得他成為早期現象學運動中的積極成員。然而,他又不僅僅是現象學運動的參與者,而且還是一個積極的“創造者”,他不僅接過了胡塞爾的“本質直觀”方法,而且還給這個方法烙下本己的印記。這不僅體現在他對本質直觀與“先天性”之本質關聯的拓展上,也體現在他對“本質直觀”相對于“感性直觀”的“獨立性”和“原初性”的凸顯上,同時還體現在他通過“本質直觀的功能化”的理論對本質直觀方法的根本性發展上。
藉著這些發展,舍勒最終宣揚了一種現象學的“質料先天主義”,也恰恰是這種具有“直觀”明見性的“質料先天主義”使得舍勒在根本上與康德以及康德的對立面徹底決裂:即,借助于“本質直觀”與“先天性”的本質關聯,舍勒既拒絕了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又沒有陷于“托勒密式的反革命”。而且,基于對“本質直觀”與“感性直觀”之間奠基關系的反轉,舍勒張揚了范疇直觀及其內涵(質料先天)相對于感性直觀的原初地位,因而作為本質直觀的倫常明察及其相關項(即作為質料先天的價值)相對于表象行為的原初地位就獲得了保證,進而實踐理性相對于理論理性的原初地位以及最終現象學倫理學的第一性地位也將得以彰顯。根本而言,這種得到完整理解的“本質直觀”理論構成了舍勒的現象學的質料價值倫理學的核心方法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