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

因為寫情感專欄,得以結(jié)識不少讀者朋友。他們有時會對我講述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和困惑。在這些故事中,總有那么幾個和其他對錯不清、矛盾不深的事情相比特別令人揪心,特別讓人震撼。家庭暴力就是其中的一種。
她三十多歲,新婚之夜就被丈夫毒打。從那以后,丈夫經(jīng)常對她動手,手段極其殘忍、變態(tài),甚至當著孩子的面凌辱她。她想過離家出走,想過自殺,還想過殺了丈夫,但就是沒有想過離婚。因為丈夫說,如果她要離婚,他就索性將她打死。
這是一個被家庭暴力挾持了的女性。在媒體的報道里或生活中,我們有時也能見到類似的女性。她們的精神已經(jīng)被稱作親人的那個人徹底打垮了,在暴怒的拳頭里只是陽光下的行尸走肉。這些女性大多有著共同的特點:懦弱,消極,被動,悲觀,沒有勇氣,對未來喪失信心,總覺得生不如死。她們的眼神不堅定,也談不上溫和,像一個知道自己病情很重的病人,充滿了無望,過一天算一天:她們的腳步虛弱,總是低著頭,駝著背;她們說話不多,嘆息不少,一開口就散發(fā)出萎弱空虛的氣息,并不需要他人的回應(yīng),不知該怎樣接受外界的關(guān)懷和溫暖。和積極尋求幫助的女性不同,她們就像拳擊訓練館中的沙袋,毫無個性,毫無怨言,理所當然地等著拳頭一次次落在沙袋上面。
她的來信充滿了矛盾和不安,文字蒼白、軟弱、絕望,看不到憤恨,看不到?jīng)Q心,只有深深的自卑。
真的很像沙袋。
我問她,結(jié)婚前是否意識到丈夫人格扭曲有暴力傾向?她說,那時的丈夫表現(xiàn)得很愛她,總是說沒有她就活不下去。那時的她并不愛他,因為兩個人的條件相差太遠。但男人不肯放手,死死糾纏。她多次說過想分手,他便在她面前表演苦情戲,用煙頭燙自己,燙得大呼小叫。她竟被深深感動,覺得他是一片真心,卻沒有想到結(jié)婚不久煙頭就轉(zhuǎn)了方向,燙到了她的身上。
永遠不能相信為愛自殘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煙頭會掉轉(zhuǎn)方向,刀子同樣也會。那些切腕自殺的女人有一天也會將刀子對準別人。他們只是想脅迫別人就范,滿足一己之利,與愛并無關(guān)系。
“既然不愛,他為什么還不許我離開他?”她問。“正像拳擊手離不開沙袋一樣,你走了,他再去哪里尋找這么好使的‘沙袋呢?”我的話說得毫不客氣,是因為怒其不爭。一個受過良好教育、有一份體面工作、有一個可愛的兒子的成年女子,竟會對丈夫的家暴毫無辦法,這讓我對她的身世產(chǎn)生了疑問。我問她有父親有兄弟嗎,母親還健在嗎,對她被打,親人們難道就不伸出援手嗎?她說,只有母親,母親年紀大了,不想多事,只是告訴她離婚很不幸,孩子受罪,單身女人也容易遭人白眼,最好忍著,等男人歲數(shù)漸漸大了一切就會好起來的。“我從不指望母親會幫我什么,她自己也過得不好。”她說,“我只是恨自己,為什么這么不幸。”這樣的話語讓人產(chǎn)生疑惑。正常的母親知道孩子挨打會心如刀割,哪個母親會大而化之地說出“忍”呢?何況,這已是嚴重的暴力和犯罪,并不是小小的口角。
幾天后,她給我寫來新的郵件,郵件中講述了小時候的她曾經(jīng)被一個親戚傷害。“父親長年在外打工,媽媽不愿家丑外揚,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勸我忍下來。從十四歲開始一直到十八歲,我出外去讀書,這事才結(jié)束。”
我大驚,繼而突然明白了她成為“沙袋”的原因。
因為從小身心受到傷害,卻沒有在母親那里得到有力的保護和支持,她小小年紀又無力反抗,于是只能逆來順受。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替我出頭,甚至連母親都不愿意管我。”這是深藏在她內(nèi)心的一個認知,這認知使她孤獨無助,消極軟弱。
她的人生長期被輕視,被漠視,甚至說被拋棄也不為過。
這種性格上的懦弱和悲觀很容易被有暴力傾向的男人盯住,畢竟,他們也需要“沙袋”,需要有人做他們的受氣包。一個堅強、不畏暴力或有永遠站其身后的親人支持的女孩子,這樣的男人不愿也不會輕易靠近她。他會本能地嗅到被拒絕、被蔑視的味道,會看到自己不受歡迎的那一面,在這樣的女孩面前他占不到上風,自然也討不到便宜。他們的死纏爛打往往只對怯懦、膽小、勇氣全無、總是自認倒霉的“沙袋型”女人特別有效。
有時候甚至會讓人哀嘆:這算不算也是一種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