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紅
中國的傳統觀念是忌諱打官司的,有事情第一反應還是想著找關系,這是由中國的人文環境、社會背景決定的。“而公眾的法律意識還達不到一定程度,私人法律服務市場即使很大,但卻難以開發”
成為劉曉慶的私人律師
出名要趁早,這句話用在律師陳旭身上正合適。
1987年,還是二十三四歲小伙子的陳旭,因為成為劉曉慶的私人律師,幾乎是一夜成名。但很多人不知道,他與劉曉慶之所以能夠聯系在一起,源于一本叫《文匯月刊》的雜志。《文匯月刊》(1990年6月停刊)是20世紀80年代一本文藝類期刊,由上海文匯報社主辦。對那個年代的很多文藝青年來說,這是一本十分有格調的雜志,陳旭也是這本雜志的粉絲。
《文匯月刊》1986年10月刊登了一篇“劉曉慶就是劉曉慶”的文章。文章中有一段記者與劉曉慶的對白,大致意思是,劉曉慶提及自己有很多諸如肖像權、名譽權等法律方面的困惑,記者提議劉曉慶尋求律師幫助,劉曉慶則回應會考慮維權一事。
陳旭看到這段話時,是兩個月后一天的半夜兩點,他立刻發現了這里面的商機,認為這或許是一個機會,于是連夜給劉曉慶寫了一封信,四開紙寫了滿滿一頁。信中,陳旭表達了自己作為粉絲對劉曉慶的喜愛,也很關注她面對的法律困惑,他建議劉曉慶作為國內首屈一指的偶像明星,應該像國外的明星大腕一樣,有一位私人律師,并表示自己愿意為其提供法律服務。第二天,陳旭便將此信寄到了劉曉慶當時所在的北京電影制片廠。
1986年12月28日,信寄出去后大約過了一周,正當陳旭快要不抱希望的時候,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正是劉曉慶沙啞而磁性的聲音。她說自己出差剛回來,信已經看到了,問我方不方便去她那談談。”陳旭回憶。
這讓陳旭太意外了,他怎么可能錯過這樣一個機會。“劉曉慶在娛樂圈當時是‘大姐大,每天她收到的信都是論麻袋計,能發現我的信,的確很意外。”陳旭至今依然覺得難以置信。
“我們見面后,劉曉慶對我說,有些個人債權債務糾紛需要處理。從律師業務來講,這是單項事務委托。”為劉曉慶解決了債券債務糾紛以后,陳旭又向劉曉慶提議,“作為明星,你會有很多問題需要法律服務,為什么不找長期的私人法律顧問?可以隨時為你提供服務。”
劉曉慶最終接受了陳旭的建議。1987年1月5日,劉曉慶與陳旭簽訂了私人法律顧問的合同。雙方約定,每年劉曉慶支付陳旭法律服務費300元。
陳旭回憶,那一年,北京律師總共還不到五百人。1982年1月1日《律師暫行條例》才剛剛實行4年,當時律師的主要業務僅有少數幾類:刑事辯護、民事代理、咨詢服務以及擔任企事業單位、機關的常年法律顧問等。陳旭記得,當時企業找常年法律顧問,還是通過在報紙上發小廣告的方式,個人聘請常年法律顧問的市場則完全是空白。
所以,對于劉曉慶來講,她無意間成為了國內請私人律師的第一人。而陳旭,也成為公眾所知的中國第一位私人律師。
“好的私人律師應該融入對方的生活”
“在劉曉慶聘用私人律師之前,普通百姓根本沒有肖像權、名譽權等概念,更不用說維權意識了。”陳旭說。
我國《民法通則》1987年1月1日開始正式施行,其中才規定了公民個人的名譽權、肖像權、姓名權等人身權利。據業內資深人士介紹,在此之前,律師所能從事的業務絕大部分只能是刑事案件。
劉曉慶聘用私人律師的事經媒體披露引起了巨大反響,海內外各大報刊紛紛報道。陳旭借著劉曉慶的光也成了“名人”,他的名字常見諸報端,這件事也被一家媒體評為當年的十大法制新聞。然而,更大的反響來自演藝圈內,劉曉慶掀起了一股聘請私人律師的熱潮,陳旭后來又陸續擔任了侯德健、黃阿原等人的私人法律顧問。當時人民日報的記者胡思生,也聘請了陳旭作為私人法律顧問,處理婚姻事務以及著作權問題。
陳旭的一夜成名背后,也遭受了許多爭議。爭議首先來自身份問題。1978年,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首批招生,陳旭考入該專業,成為改革開放后第一批本科大學生。畢業后,陳旭供職于北京市法律顧問處,像當時所有律師一樣,都屬于國家干部。陳旭為私人提供長期法律服務的行為,在當時顯得很扎眼,有人甚至提出,國家干部怎么能是私人律師呢?
“根據當時暫行條例的規定,我并沒有違背提供法律服務的原則,為私人提供的法律服務也是律師的正常業務。”陳旭說,按照當時的規定,他與劉曉慶的法律服務協議,首先了請示領導,在領導的批準下,才繼續進行的。
也有人質疑,劉曉慶為什么選擇的是陳旭,他當時只是執業兩年的年輕律師。
“當時并沒有大律師的概念。”陳旭認為,作為改革開放首批法科畢業生,他們具有知識優勢。“在我之前的律師前輩,是律師制度恢復之前曾執業過的,大都是從事刑事辯護業務的,從系統學習的角度,我接受的是新的法學教育體系,前輩律師則多是解放前由國民黨辦的諸如東吳大學、朝陽大學等學校培養出來的,隨著知識更新,我們更具優勢。”
“一個優秀的私人律師還在于,跟客戶合作的過程中,取得對方的信任,走進對方的生活中。”陳旭說。“客戶沒意識到的侵權傷害,你發現并處理好了,自然會得到更多信任。”
陳旭向《方圓》記者講了為劉曉慶提供法律服務的一件事。有一次,陳旭收到一封劉曉慶粉絲的來信,說一家出版社涉嫌侵犯劉曉慶的著作權。“一家出版社把有關劉曉慶的報道搜集起來出了一本印了40萬冊的書,劉曉慶自己寫的《我的路》一文在書中占了很大篇幅。”陳旭徑直找到東北的那家出版社,指出他們的侵權行為,要求其承擔法律責任。“對方自知理虧,后來給劉曉慶寄來了樣書和稿費,并向劉曉慶作了書面道歉。”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陳旭甚至充當了劉曉慶“經紀人”的角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經紀人,那時候沒有經紀人,叫穴頭,因為那時候明星幾乎都是走穴。”陳旭回憶,當時很多臺灣、美國的制片人找劉曉慶談演出,幾乎都是陳旭先接待,然后將內容傳達給劉曉慶。那段時間,外界找不到劉曉慶,也多通過陳旭來找她。
“從前期淺談到簽約成功,律師都應該在場。”作為“經紀人”的陳旭,工作內容具體到演出費用標準、如何結算、唱幾首歌,甚至住什么酒店、乘什么艙位等各種細節,除了洽談,還要落實到合同文本。
“所以我常說,私人律師不光是法律服務工作者,更多是參謀,是管家。”陳旭告訴記者,“在這個過程中,私人律師逐漸取得客戶的信任,建立信任的關系,甚至會成為那個唯一知道客戶隱私的人。”
在陳旭為劉曉慶提供法律服務期間,劉曉慶曾在拍片之余抽空給陳旭寫過一封信:“有了你,很多問題得到了解決,個人的權益有了保障,在事業的奮進上減少了許多后顧之憂。看來,聘請律師此舉是正確的,在此衷心地感謝你。”
私人律師對律師個人素質要求高
有人認為,是當年“私人律師”稱謂的噱頭成就了陳旭。但陳旭說,是自己的努力成就了他自己。
陳旭喜歡勤奮、有眼力價、肯鉆研業務的年輕人。他認為,沒有當年的勤奮,可能就沒有今天的陳旭。“我每天凌晨兩點多睡覺,發現劉曉慶報道,就是在凌晨兩點讀報的時候。”
陳旭向記者展示了他個人整理的兩大本當年在各大刊物上發表的文章,都是用格子紙手寫的,刊登在期刊雜志上的豆腐塊,也被他一張張剪下,附在手寫版后面。雜志或報紙上的日期,幾乎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
《方圓》記者翻閱了其中大量文章,有些文章比如“打官司未必是壞事——從劉曉慶聘請常年法律顧問說起”、“律師如何做好繼承案件的工作”等等,觀點在當時稱得上前衛。
“那會兒手寫最少50萬字,到處向與法學有關的刊物投稿,有學術類文章,也有實務類文章。”陳旭介紹說,1987年左右他的工資是每月50塊,但每月稿費可達兩三百元。“文筆也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會兒練出來的。”
且不管是“私人律師”業務成就了陳旭,還是陳旭做好了充分準備抓住了機會。總之,陳旭是業內最早做私人業務的律師,因此也有了更多的話語權。
對于私人律師服務,陳旭有個明顯的體會,以前私人律師服務是很狹小的一塊領域,現在,領域由原來明星大腕侵權、維權等擴展到富人階層理財、家庭信托基金、財務傳承及規劃等等。“還有一個明顯的趨勢是,現在私與公已經很難分開了。”
陳旭指的“公”是公司。很多企業都會聘請律師,而目前企業老板聘請律師的大致模式都是:律師既是公司法律顧問,又是老板私人法律顧問。
當大老板跟股東發生糾紛時,律師該如何定位。這是很多為公司提供法律服務的律師面臨的一個問題。有律師認為,是大老板決定是否雇傭其為公司法律顧問,面對老板與公司利益沖突時,應該傾向于大老板的利益一方。
陳旭認為,“公”與“私”難分的律師法律服務狀況下,律師在與企業老板簽訂法律服務合同時,應明確是優先服務或者主要服務于老板個人還是公司。當律師主要是公司的法律顧問時,老板利益與公司利益沖突,律師不便于介入利益沖突的糾紛中。“這還涉及律師平衡利益能力的問題,遇到這種局面,我一般會用自己的公信力去勸和,但不是所有律師都可以做到,平衡這種利益沖突。”
“無論如何,律師的基本價值觀不能偏頗,這也是私人律師最基本的要求。”陳旭舉例說,他曾代理一個主持人的婚前協議案件。男方屬于鉆石王老五,年近五十,在與某女主持人結婚前,要求女方簽訂一份其私人律師擬定的合同。合同中,所有條款都是對女方不利的,而對男方不利的條款一個沒有,比如約定婚后男方的所有收入都與女方無關;如果離婚,女方生的孩子歸男方等等。“那名私人律師擬定的協議雖然是為了體現委托人的意志,但是也有度的問題,這些內容明顯不合常理,律師應該有基本的判斷。這樣一份協議拿出來,這婚還結不結了?表面上為了男方委托人婚后利益著想,結果婚都結不成,是損害了委托人的利益還是保障了委托人的利益?”陳旭說。
“不是每一名私人律師都值得信任,有的當事人恰恰被自己的律師害得很慘。”陳旭認為,私人律師需要很高的素養,既包括職業能力,也包括倫理、道德修養。
2011年,作為鋼鐵大王杜雙華離婚案中杜雙華妻子宋雅紅的私人律師,陳旭多次被推到風口浪尖。杜雙華曾在一封公開的萬言書中多次不點名地指責了陳旭,其中說:“宋找到了近年來以善借媒體造勢炒作案件而出名的陳某,陳接手此案后,也曾通過正式和非正式的渠道告知我方協商解決,說直白了就是再談一個價碼。”面對這些責難,陳旭表示,私人律師往往會扮演這樣的角色,唇槍舌劍都由律師擋了,當事人便得到了保護。
打開市場需要先轉變傳統觀念
提及目前國內私人律師法律服務市場的總體趨勢,陳旭問記者:你會養一個私人律師嗎?然后又自問自答:肯定不會吧!
陳旭坦言,近年來,他本人也逐漸在淡化自己“私人律師”的牌子。他認為,現在國內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私人律師。“有幾個名企老板,我跟了他們十幾年,不管公司如何變遷,他們始終是我的服務對象,但公與私分不開,我既為他們服務,也為他們公司服務,你說我在做私人律師業務嗎?”
陳旭將私人律師的概念分為廣義和狹義。從廣義上來說,包括了提供常年法律服務的律師,如他為劉曉慶所提供的服務模式;另一種是單項法律服務,即目前公眾個人遇到法律問題聘請律師的模式。從狹義上來講,私人律師只包括為個人提供常年法律服務的律師。
“公民個人請私人律師,大多數人目前沒概念,也認為沒必要,更沒有財力去養律師。”陳旭認為,在中國,沒事養一名律師真的沒必要。“誰說國外發達國家每個人都有私人律師?除了美國,私人律師提供的服務對象多在中產階級以上。”
“私人律師在中國的需求,還是因人而異。”陳旭更愿意從廣義上理解現有的私人律師,為有需求的人提供私人法律服務。他認為,在中國,真正的私人律師業務難以開發。“普通公眾沒有長期的法律服務需要。”
記者還了解到,目前法律服務市場上存在很多發私人律師服務卡的律師,年費幾百塊或者不到一百塊,稱遇到法律問題,可以提供咨詢,但很少有人對這種服務卡感興趣。“中國人即使有事情也不想找律師。比如現在的二手房市場火爆,但買賣房屋如此專業的問題,很少有人找律師替合同把關,現在房屋買賣糾紛劇增就是這個原因。不動產買賣一旦出事,損失或在百萬以上,而找個律師看合同,可能200塊就能做到,依然沒人愿意這樣做。”陳旭說。
“我們一直講律師應該提前介入買賣交易,但就是介入不進去,這是法律觀念的問題。”陳旭認為,中國的傳統觀念是忌諱打官司的,有事情第一反應還是想著找關系,這是由中國的人文環境、社會背景決定的。“而公眾的法律意識還達不到一定程度,私人法律服務市場即使很大,但卻難以開發。”
“20多年來,國內私人律師的業務發展很慢,也說明了一定問題。”陳旭希望,通過自己多年努力打造的“明星律師”的身份,利用在電視節目中的話語權,用通俗易懂的話語宣傳法制觀念,讓普通公眾意識到有事找律師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