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芳談

1 厭倦從一成不變開始
許哲覺得一天當中最放松的時候,就是在妻子艾羅睡著后,點一根煙,歪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他可以像彈鍵盤一樣任性的調換頻道,彈煙灰,把沙發弄得亂七八糟,他常常會在這樣獨處的時候,想起很多從前的事,比如,他為什么會娶艾羅。
許哲和艾羅是大學同學,她和其他同學一樣,都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城市孩子,許哲是班里唯一一個山里娃,他早已習慣獨來獨往,一個人吃一份素菜。她偶爾會打兩份紅燒排骨送到他面前,后來搶著替他洗衣服,再后來主動開口說喜歡他。畢業后,她又主動求父母幫他安排工作,她在他租來的小屋里做了很多好吃的菜,她說,你還欠我一個婚禮,他就理所當然地娶了她,波瀾不驚地過到現在。
妻子沒什么不好,可她不論在家還是在單位都太能干太要強,年年都是先進,做菜干家務都無可挑剔,這反而讓骨子里很傳統的他覺得日子過得越來越寡淡無味,他希望她像他的母親嫂子那樣,軟弱一點,依賴性強一點,最好哪哪都比他差一點,他希望和同事、同學的婚姻模式一樣,男的拼事業掙錢,女的小鳥依人。
累了一天,他回到家就是歪在沙發上看報紙,妻子有條不紊地一邊燉上牛肉湯,一邊開始擇菜。他從報紙縫隙里偷眼看她,她的頭發極沒有女人味地剪得短短的,她說這樣可以節省很多時間做有用的事;身上的衣服是千篇一律的牛仔褲和休閑服,早已忘了是哪年哪月買的,按她的理由是,沒有樣式的衣服就不會過時,什么時間場合穿都行;她的唇淡淡的肉紅,沒有珠光沒有唇彩,仔細看去,還有一點點起皮。
他逃也似的進了臥室,隨手打開電腦,想來上幾盤斗地主,好熬到開飯時間。一盤未果,他就聽到她在客廳接電話的聲音,剁排骨的聲響,吱吱啦啦的炒菜聲,這些一成不變的生活節奏和內容讓他從心底生出絲絲厭煩情緒,直至弄得他坐臥不寧。
2 消散的出口
沒過多久,許哲就遇上一件讓他很沒面子的事。他和助理去一家公司洽談業務,那個負責人的態度很傲慢,久經商場的許哲知道這次肯定沒戲,正準備說出得體的結束語時,助理突然指著負責人桌子上的一張報紙脫口而出:“呀,是艾羅嫂子的文章!”
負責人低頭瀏覽了一遍文章,再抬起頭時臉上堆滿了平易近人地笑容,半是埋怨半是討好地說:“原來鼎鼎大名的艾羅記者就是您夫人啊,怎么不早說?早說咱們一切都OK了。”許哲有些嗔怪地橫了助理一眼,頗有些掛不住面子地點點頭說:“呵呵,是啊是啊。”
接下來的洽談很順利,順利得讓許哲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自己怎么就淪落到靠打著妻子名號攬業務的地步了。
許哲比平時到家的要晚,艾羅已經把晚飯做好了,讓他洗洗手就過來吃飯。許哲不知從哪滋生出來的一股擰勁,非要先洗澡不可。洗澡時,他故意擠了很多的洗發水抹在頭發上,往身上打香皂時也不關水,而且故意拖延呆在浴室的時間,這么做的時候,許哲覺得心里那點不忿漸漸找到消散的出口。
許哲待在電腦前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喜歡和不了解他過去的陌生人暢談,聊了一段時間后,他固定的聊天對象是一個叫蝶舞的女子,她經常敲出一行行紫色的四號字說,她怕蟑螂,在廚房看見一只后立刻買了兩大瓶滅害靈;她切菜切著手指了,兩個星期才好;她被領導批了一頓就哭腫了眼睛。他意氣風發地向她提起自己事業上的成績,小康的生活等級,旺盛的人際關系,這些都如他所愿地引來她很夸張的驚嘆。他覺得這個女人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女人,柔弱無助,需要男人的呵護,而且很有女人味。
他們見過幾面,在咖啡館里,在林蔭道上,已經在婚姻里浸淫多年的他,沒有那些毛頭小伙的沖動舉止,他更喜歡這種淡如水的來往,在她仰望的眼神中得到久違的滿足。他喜歡她過馬路時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喜歡她穿著高跟鞋走下斜坡時的膽戰心驚,喜歡她點菜時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求助神態。
晚上躺在床上,許哲的眼前總是顯現出兩個女人的影子,一個是干練的妻子,一個是楚楚可憐的蝶舞,重疊交錯間,黯淡下去的是妻子,越來越鮮艷的是蝶舞。
3 兵荒馬亂的一天
艾羅要出差一個星期,他的衣服都洗干凈放在柜子里,買了很多吃的放在冰箱里,叮囑他別徒省事只下方便面吃。還一樣一樣交代他,煤氣費要去建設路上的收費大廳交,電費要去工行交,不交會每天扣五毛錢的滯納金。他雞啄米似的點著頭,心里卻想著蝶舞說她家的馬桶壞了,讓他抽空去看看。
把艾羅送上火車,許哲就直奔蝶舞家。摁了半天門鈴,她才來來開門,一張素臉上完全沒有往日的鮮艷嫵媚,平時柔美的卷發亂糟糟地乍蓬著,睡衣布滿裝嫩的櫻桃小丸子圖案,這些讓他著實嚇了一跳,以為敲錯了門。
進了門,客廳更是亂得超乎他的想象。茶幾上是一袋袋拆開的零食,垃圾簍里堆了很多的果皮,已經有些異味散發出來。沙發上堆著不知是剛洗過的還是換下來沒來得及洗的衣服,最可憐的是墻角那盆鳳尾竹,已經枯黃委靡。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怯怯的聲音響起:“不好意思啊,我這幾天很忙,又剛做了水晶指甲,回頭讓鐘點工來收拾一下。”
一瞬間,他想起那個任何時候都是窗明幾凈的家,還有朝氣蓬勃的各色植物,他覺得收拾這些應該很容易,先整理歸類,然后打掃倒垃圾,最后做地板清潔,忙完這些他又去修了漏水的馬桶,換了兩個壞掉的燈泡,做完這些,已經是傍晚了,他有些腰酸背痛。蝶舞在這段時間里弄好了頭發化了個精致的生活妝,很有把握地宣布:“我來做晚飯吧,不能讓你小瞧了我。”
許哲剛在電視前坐下,就聽到廚房傳來尖銳犀利的叫聲,他扔了杯子帶翻了垃圾簍沖過去,蝶舞蹲在地上花容失色地大哭,她剛剛精心涂抹均勻的妝花了,一塊一塊的,有點搞笑的意味。原來,她把沒有控干水分的花椰菜扔進沸騰的油鍋里,四濺的油燙傷了手。他收拾好冒著濃煙的油鍋,扶她擦藥膏,光是安慰她就花了半個小時,他覺得她像只玻璃娃娃,美麗是夠美麗,可是不能碰,不能煙熏火燎,只能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許哲進了狼藉一片的廚房掄起大勺掌廚,菜上桌了,望著吃得并不津津有味的她,他竟然有些恍惚,她多像從前的他,十指不沾陽春水,而且還吃得挑三揀四,心安理得。
從蝶舞家出來,許哲終于松了口氣,這兵荒馬亂的一天跟以前的日子完全本末倒置,最初的新鮮感早已被極度的不適應所替代,他有些感慨,如果以后每天都要這么過,他該是怎樣的焦頭爛額。他想起任勞任怨的妻子,第一次有了絲絲縷縷的愧疚。
4 便利貼菜單
許哲接到妻子發來的一條短信:今天是我媽生日,禮物就在電視柜里,你幫我送去吧。
許哲下班后帶著禮物敲開了岳母家的門,陪二老吃了頓晚飯。他搶過碗筷進廚房洗碗時,發現廚房冰箱上用磁鐵粘了一張張便利,上面寫滿了魚頭豆腐、紅燜羊肉、滑炒鱔絲的做法,都是他在外面吃過后跟妻子贊不絕口的菜,但岳母是廚房高手,難道還得看著菜單做菜?
進廚房拿抹布的岳母看見他盯著那些菜單就說,這些都是艾羅那丫頭搞的鬼名堂啦。她其實不會做什么菜,但總擔心你有胃病在吃飯上不能湊合,纏著我給她寫菜單,她一回來就照著菜單學做菜,我們老兩口不知道吃了她多少咸甜不對口的試驗菜了。
他呆了,沒想到一向夸口說會做菜的妻子背后竟然還有這么一段插曲,他洗干凈碗,沒有像從前那樣急著走,坐在沙發上陪二老隨意閑話。三個人聊來聊去,話題始終圍繞著他們共同的親人艾羅,他從老人嘴里知道了很多從前沒時間聽或者壓根就沒往心里記的事。
比如,艾羅從前是個跟陌生人說話就會臉紅的女生;離家去上大學還狠狠哭了一鼻子;她帶他第一次回家吃飯前跟父母說,我喜歡許哲,他是個山里娃,沒什么根基,我不要像別的女人那樣賴在男人身上,只知道伸手問男人要,我要盡我所能地給他,給他能給的一切,我希望我們的關系是一種唇齒相依的永遠……
許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只是反復咀嚼艾羅那句話,他體會到她的一片苦心,她選擇他,不是來問他要房子車子要享受的,她跟他在一起,是要給他,給他很多很多的好,替他分擔,陪他作伴的。可是他到今天才明白,會不會太遲?
打開QQ,蝶舞的簽名換成了:我想要一只LV的包包,我想要他說愛我。他笑了,瞧,她不過是個只會索要的女人罷了。他想跟她說些什么,作為一個告別儀式,可是終究一個字都沒敲出來,他發現那點曾經曼妙的曖昧現在看來真的很無趣,他決定永遠不再打開這個QQ,讓時間來做一切刪除工作。
他松了口氣,睡覺時攬過艾羅枕的那只枕頭擁在懷里,枕頭上那熟悉的洗發水味道令他睡得很踏實。
5 誰做堅硬的牙齒誰當柔軟的嘴唇不重要
三天后,許哲生了場病。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家里走來走去,竟然一點勁頭也提不起來。他懶得看電視,懶得燒飯喂自己,就下樓去路邊攤胡亂填飽肚子。睡到半夜突然搜腸刮肚的疼痛起來,胃里也翻江倒海往外涌。次數頻繁的嘔吐和排泄后,他幾近虛脫。他佝僂著身子按下手機上的數字鍵1,那是艾羅給他設定的單鍵撥號,他半是病痛半是依賴的顫聲說,艾羅,我想你。
半個小時后,救護車到了樓下,他模糊的意識里還有一句話沒來得及對她說出口,那句話是,對不起。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一陣吵鬧聲給驚醒了,他環顧了空蕩蕩的病房四周,感覺這吵鬧聲中有一個聲音很熟悉,好像是艾羅的。他拔掉輸液針頭,趔趄著扶墻走到門口,看到艾羅一手拿著幾張化驗單據和護士站的值班護士爭吵。艾羅說,25床是請了特別護理的,你們怎么能讓我丈夫一個人呆著,我丈夫衣服上的嘔吐污漬和排泄污漬你們也沒及時清洗,還有這單子上明明開了兩瓶青霉素,為什么到現在只給用了一瓶?值班護士真夠嗆,只會梗著脖子抬杠,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許哲斜倚在門框上,看著妻子腳下的行李箱,她風塵仆仆的面容,急于向護士求證的關切神情,還有她一口一個“我丈夫”的言辭,這些都讓他覺得這場急性腸胃炎病得真及時,病得讓千里之外的妻子趕回來了,病得讓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第一次發自內心覺得她的短發配著她的尖下巴很好看,牛仔褲最能體現出她修長的腿型,肉色的雙唇比起艷俗的玫紅更加耐看。
他心底暖哄哄,眼眶酸酸熱熱的,他只想趕快好起來,好趕快跟她有滋有味地過他們的小日子。
婚姻沒有固定的模式,不一定非得照搬人家的版本,自己覺著好的婚姻就是最好的婚姻,誰做堅硬的牙齒誰當柔軟的嘴唇不重要,形式和外人的好惡也是次要的,婚姻里最重要的是要緊緊的相依相守,因為,婚姻的另一個名字叫唇齒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