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沖霄
影片背景
《扎溪卡的微笑》是由中央電視臺紀錄頻道和美國微笑列車基金會聯合制作完成的,是中央電視臺首部關注“唇腭裂”群體的公益紀錄片。該片歷時700多天拍攝,紀錄了西藏自治區東南邊緣4300米海拔的扎溪卡高原牧區里一群患有唇腭裂的貧困兒童在當地民政官員的幫助和微笑列車基金會的資助下,免費進行手術治療、重塑面容,最終治愈先天缺陷的故事。
一
同情是件奢侈品。
在啟程去扎溪卡高原之前,我告訴自己,我們是沒有資格對那里的人們施與同情的。
有資格的是拉姆姐妹,她們屬于那片高原。
第一次聽到她們的名字,是在成都華西口腔醫院。那時我們正在為拍攝中國唇腭裂的公益紀錄片尋找線索。醫院里有幾個藏族病人,目光和善,又略帶惶惑,他們從遙遠的高原來到陌生的都市,語言不通,難免無所適從。
熱心幫忙的龔彩霞護士長,忽然問我們是否想認識一對藏族姐妹,說醫院里如果來了藏族病人,打個電話,只要姐妹在成都,都會趕來做翻譯和義工。
“大約一年前吧,她們從藏區送過來一個唇腭裂的孩子做手術,全程都在醫院照顧著。后來又陸續送來幾個唇腭裂病人。看到醫院里還有其他的藏族病人,不懂漢語,沒辦法和醫生交流,就留下電話。她們在藏區工作,每年冬天出來休假,基本都在我們醫院做義工了。”
姐姐叫扎嘎拉姆,妹妹叫依希拉姆。
龔彩霞護士長幫我們約了拉姆姐妹,晚上在武侯祠附近的一家茶館見面。
拉姆姐妹都是普通公務員。她們工作的石渠縣,是四川所轄藏區中最偏遠、最貧瘠的地方,每年10月大雪封山,來年5月才有春意,半年的時間被冰封, 藏族公務員大都在這時來成都休長假。
約好的時間已過,遠遠地看到四五個著藏袍的男女匆匆而來,中間兩個女子,正是拉姆姐妹。握手寒暄后,同來的藏族漢子便離開了。
拉姆姐妹說,那是父親和弟弟,擔心她倆夜行危險,特意護送而來。城市不比高原,男人們的擔心并非沒有道理。
路燈拉長了拉姆姐妹的身影,她們看上去弱不經風。
二
在拉姆姐妹講述之前,關于唇腭裂,我們已經聽過無數的故事了。
尋找故事的過程,仿佛走進了命運交叉的城堡,每一條小徑都很相似,每一次以為找到出口,卻發現又回到原點。
每一次會面前,都會想“應該是他(她)吧”,每一次揮手告別,卻是“應該有更好的故事!”
近乎強迫癥的尋找,持續了半年。2012年初春,在成都的茶館,必須要做決定了。
拉姆姐妹的故事,吸引我們的,并不僅僅是因為她們漂亮、善良,更不是那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計劃——她們希望把家鄉所有唇腭裂的孩子都帶到成都做手術。恰恰相反,在這個解構一切的年代,這些恐怕反倒成為被質疑的理由。
促使我下決定的,是她們身上有一種看似沖突的混合氣息:憂心忡忡又自信滿滿,即羸弱又強悍。仿佛她們深知,危機四伏的人生本是宿命,但某種神秘的力量必定會在恰當的時刻靈光閃現。
那時我還不能預見,接下來的旅程,這種氣息也將附著在我們自己身上,而一系列的遭遇,也令我不禁懷疑,當初踏上這段旅程的決定,是否正確。
三
拉姆姐妹的家鄉石渠, 位于四川省的西北角,與青海玉樹縣毗鄰,這里是雅礱江的源頭,有一個美麗的藏語名字——扎溪卡,意為“雅礱江邊”。
扎溪卡的平均海拔4300米,比拉薩還高出600多米,是空氣稀薄、人煙稀少的高寒地帶。地廣物薄,居住在此的八萬藏民,絕大多數人依靠政府的救濟金生活。在扎溪卡高原,對藏民健康威脅最大的是傳染病,包蟲病、鼠疫都是可怕的殺手。相比而言,唇腭裂在此地雖然發病率很高,但并未引起人們的太多關注。即便是唇腭裂孩子的父母,心里固然難過,但真正動念治療的,寥寥無幾。
藏人相信生死輪回、因果報應。生在孩子臉上的那道裂痕,在父母看來,或許是前世某種惡行在今生遭受的報應。他們不會抱怨,也不會嫌棄這個孩子,除了向寺院的喇嘛尋求慰藉外,他們大多無聲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仁增多吉是少數幾個試圖帶孩子出來治療的家長中的一個。不過他的遭遇卻更不幸,由于語言不通,在成都游蕩多日,最后雖然找到醫院,但孩子太小達不到手術標準,空忙一場,又欠下兩萬多元的高利貸,債主幾乎天天登門。
仁增多吉本是灑脫不羈的藏族漢子,前年與心儀多年的女子白瑪措結婚,盡管白瑪措比他年長十歲,兩度離婚,有三個孩子,但兩人婚后非常恩愛,去年他們的兒子瑪達加出生——孩子是唇腭裂,那是仁增多吉人生的轉折點,他由一個大男孩,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父親。從人性的角度上說,這個不幸的孩子,反倒成全了仁增多吉。
我們跟隨拉姆姐妹,在扎溪卡高原上找到了17個唇腭裂患者。唇腭裂的發病率在偏遠貧困的地區更高一些,遺傳、水土、優生常識的匱乏或許都是原因。受困于醫療條件的局限,患者往往錯過了最佳手術時間。
四
汽車駛進扎溪卡高原,遠遠看到孤零零的一座帳篷,一個瘦弱的身影緩緩走到路邊,拿起一包東西,又緩緩地走向帳篷。
扎溪卡高原一棵樹也沒有。齊腰的灌木叢對他們來說,已是森林。藏民不殺生,鼠兔鋪天蓋地似乎成了這片草原的主人,鼠穴遍布的草場早已不適合放牧。
八萬扎溪卡人主要依靠政府的最低保障金生存,春天的蟲草,是他們改善生活的惟一機會,而蟲草越來越難以找到。
棲息在生死邊緣的人,沒有信仰是不可想象的。
牧民可以為修補寺院,終止了挖蟲草的黃金季節;活佛的一句話或一點暗示,都可以改變他們的命運。因為深信佛祖與他們同在,所以在扎溪卡人的眼中,沒有凄風苦雨,但有黃花翠竹,明月長空。
魯莽闖入的陌生人,恐怕就沒有那么幸運。
副導演蔣浩,是成都電視臺資深的紀錄片導演,成都的前期調研基本上是靠他完成的,他還在2011年底大雪封山前冒險前往另一個藏區——阿須草原,找到了一個比較完整的故事。只不過我們再三比較后,選擇了扎溪卡,而忍痛舍棄了阿須。
隨拉姆姐妹深入到原始狀態的扎加部落,尋訪患者的路程,車輛無法通行,只能騎馬。攝制組成員每人身上還要掛滿攝影器材,山路崎嶇,既要趕路又要照顧攝影器材,很難保持平衡。蔣浩兩次從馬上重重摔下,滿是石塊的路面,懷抱設備,只能任后背著地,身上的傷勢直到兩個月后拍攝結束,都未見痊愈。
攝影指導王忠仁,本來身體狀態不是很好,但在我的蠱惑下還是出馬了。扎溪卡高原缺水缺電,駐地沒有熱水,平素干凈的忠仁,只能洗冷水澡,那是出門必須穿上羽絨服的時節。
就在拉姆姐妹準備召集大家出發前往成都就醫時,老天似乎故意讓這旅程多一份磨難。大雨連降數日,本來就極閉塞的扎溪卡,僅有的通往外界的道路也被大雨沖毀了,河床加寬,無路無橋,連去主人公仁增多吉家拍攝也不可能。
忠仁不想浪費時間,他在河邊拍空鏡。鏡頭里看到對岸兩個喇嘛推著摩托車,準備趟水過河,河水湍急,一下子沖倒了摩托車,喇嘛不舍得,緊緊抓住摩托車,眼看兩個人就被激流卷走,命在旦夕。
忠仁在其他人尚未反應過來時,一下子沖進河流。此時岸邊還有幾個當地藏民,試圖幫忙,但腳一入水,就本能地跳了出來,河水太急太寒!
忠仁沖到喇嘛身邊,幫助喇嘛抓住摩托車,穩住陣腳的喇嘛看到有人幫忙,或許心里放松下來,竟然都撒開手,只剩忠仁一人在激流中和摩托車角力。
等忠仁拼勁全力拖著沉重的摩托車掙扎到岸上的時候,兩個喇嘛微笑著騎上摩托車遠去了。對他們來說,或許今天這一幕不過是某個世代的因果輪回而已,不值得特別在意。
但忠仁卻就此染上肺病,至今依然調養之中。
對我們攝制組來說,這次拍攝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磨難重重,但讓我幾近崩潰的,還是后來發生的事。
丁珍曲扎是本片的攝影,典型的康巴漢子。幾年前在內蒙古草原上拍攝,為了救一匹陷入沼澤的馬,重重傷了腰,醫生認為他已不再適合攝影師的工作。后來丁珍曲扎嘗試著從家鄉進些蟲草在北京銷售,生意漸漸也風生水起。
去藏區拍攝,攝制組沒有一個藏族同胞必定寸步難行。丁珍曲扎聽了扎溪卡的故事,很堅決地放下手中的生意,和我們一起出發了。
事情發生以后很久,丁珍曲扎才告訴我,啟程前他向大哥辭行,那是藏地一位修行極高的大活佛。活佛勸他不要去,但丁珍曲扎沒有聽,這恐怕是他惟一一次沒有聽活佛的話。
丁珍曲扎的加入,令拍攝進展順利很多。因為他在場,扎溪卡的藏民在鏡頭前顯得放松自然,與我們的溝通也更加順暢。
那一天,主人公仁增多吉將這一季收獲的蟲草,拿到縣城的集市出售。拍攝時需要一個高點視角。集市附近只有一家飯館是三層小樓,經與店主協商,丁珍曲扎爬上樓頂拍攝。
樓上其實是儲存雜物的地方,似乎很久也沒人上去過,一段逼仄的樓梯,年久失修,光線昏暗,扶手上是厚厚的一層灰泥。
等人們聽到響聲跑進飯館時,丁珍曲扎已經不能動了,他平躺在水泥地面上,懷里還抱著攝影機。身側是破碎的樓板。
后來在青海人民醫院,他被確診為三節脊柱粉碎性骨折。
如何把重傷的丁珍曲扎送出扎溪卡,成為頭號難題。扎溪卡屬四川管轄,成都的醫療條件相對較好,但此去成都,需三天兩夜,沿途多處泥石流、塌方。相對距離較近的,是一天一夜路程的青海西寧,但是有一段山路極其兇險。權衡之下,扎溪卡當地找了惟一一輛救護車,連夜出發奔西寧。
一路上丁珍曲扎閉目不語。山路之顛簸,即使健康人也骨松形散,何況丁珍兄弟!
從丁珍曲扎受傷,到送進青海人民醫院,三天三夜間,攝制組的成員幾乎沒有合過眼。以命相托、患難與共,說來豪邁,其實心底多少恐懼、多少悲戚,只覺得天地間個體的渺小無力,不過是命運之履肆意趟過的塵埃。
在手術室外等候的那個夜晚,恍惚間,我想到,是否也該有個基金,為這幫不計功名,收入微薄,卻常年行跡險途的紀錄片人,為他們時常遭遇的不測,提供一份保障!
五
命運的真相是,在粉碎了你全部希望后,總會給你一個講和的機會。
對扎溪卡那些唇腭裂孩子和他們的家人如此,對歷經波折最終完成影片制作的我們,也是如此。
經過兩次大手術,穿了半年的“鐵衣”,丁珍曲扎奇跡般復原。如今,丁珍曲扎位于北京的蟲草店重裝開張。忠仁結束了創作假,回到欄目中繼續自己的新聞事業。遠在成都的蔣浩也重新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
兄弟幾個時常聚在一起喝茶,談及扎溪卡之旅,都有強烈的幸福感,這是全情投入創作后的幸福感,外人不足與道。
前幾日讀茨威格的小說《心靈的焦灼》,為書中一段話動容:
同情恰好有兩種。一種同情怯懦感傷,實際上只是心靈的焦灼。看到別人的不幸,急于盡快地脫身出來,以免受到感動,陷入難堪的境地。這種同情根本不是對別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觸及自己的心靈。
另一種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無感傷的色彩,但富有積極的精神。這種同情對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決心耐心地和別人一起經歷一切磨難,直到力量耗盡,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掩卷感嘆:軟弱多慮如我輩,哪有資格奢談同情。
窗外的北京,霧靄彌漫,深不可測。遠方的扎溪卡,此刻應該是天高云淡,水靜風清。拉姆姐妹與仁增多吉,那17個新顏展動的孩子,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