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茂偉
1980年9月我入大學,讀當月期《歷史教學》所刊史學史樣版辭條,始知“楊翼驤”大名。1984年,入中國古代史學史專業之行,決意專攻明代史學,更為關注,仿楊先生史學編年之法,作《明代史學年表》。1986年10月,首到天津,得謁見楊先生。1994年,《明人史著編年考錄》刊于《浙江學刊》第6期。此前,我給楊先生寫了信,預告此事。楊先生十分在意,特意托弟子來信詢問。刊后,我及時寄上了《浙江學刊》第6期。1995年12月,我曾想報考楊先生的博士生,與先生又有過一次直接的往來通訊。1999年,楊先生《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第3冊出版。2000年底,我續作《明代史學編年考》。此后,學界同仁一直盼望楊先生第4冊的早日出版。但楊先生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他再從事編纂了,2001年正式將任務交給弟子喬治忠。大家盼了十多年,2013年終于見到了由喬治忠及其再傳弟子朱洪斌增訂、續補的《增訂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四大冊,這自然是史學界一件可喜可賀之事。
楊先生是史學史界前輩,是我導師倉修良先生最為尊敬的先生,自然也是我最尊敬的先生。喬治忠先生是楊先生的嫡系傳人,也是我尊重的先生。朱洪斌博士則是近年認識的新朋友。從1987年出版第1冊,至2013年出版包括第4冊在內的《增訂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此項工程前后長達26年之久。2005年,我曾寫過《史學的時間定位法》,對中國史學編年的產生、結構、影響及不足、前瞻有一個初步的思考。又考慮到關于楊先生的編年之書,已經有多篇書評。所以,這次重新讀《增訂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想用問題意識寫一篇書評,而不是傳統的優缺點歸納式書評。
替中國史學作編年,始于楊翼驤先生。此前中國,只有“歷史編年”,沒有“史學編年”。在幾位史學史研究“大家”中,也只有楊翼驤先生一人敢用編年之法,從頭到尾梳理中國史學史。這樣的定位,想來不會有人懷疑。楊先生為什么要作中國史學編年,他何時想到作編年的,這些問題,《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沒有點明。此書只有一個凡例,沒有詳細交待編纂過程及心得。直到后來的回憶錄中,才明確說是1942年當北京大學姚從吾教授中國史學史課助教時。姚從吾要求楊翼驤幫助他抄錄中國史學史資料,在這個過程中,楊翼驤萌發了編《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的念頭。40年代,正是中國史學史學科基礎建設初期。史學資料編年這個選題,在那個時代,絕對是前沿性課題。楊先生真正付諸實踐,是50-60年代之事。70年代,整個中國學術界都若存若亡,專書的編纂自然不可能。到了80年代初,中國史學史編纂大盛。作為中國史學史一大家,楊翼驤自然也想留下一部中國史學史著作,但從影印的《楊翼驤先生中國史學史手稿存真》(2013)來看,這項著述工作遠未完成,他的興趣重點在于中國史學史編年。1982年編纂完《中國歷史大辭典·史學史卷》之后,楊先生即開始了《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的編纂工作。
楊先生早年發表的論文《三國兩晉史學編年》(1957)、《南北朝史學編年》(1964),此中稱“史學編年”,但到成書時,卻稱《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多了“資料”兩字。何以如此?楊先生曾口頭解釋說,他推崇李燾的《續通鑒長編》,注重于資料的考辨,而非一般的編年記事,故加上“資料”二字。
楊先生的史學編年,是從三國魏晉南北朝史學開始的。何以如此?這與受梁啟超影響是分不開的。《中國歷史研究法》第二章《過去之中國史學界》有“兩晉六朝百學蕪穢,而治史者獨盛,在晉尤著。……而我國史學界亦以晉為全盛時代”一語。梁氏先知先覺式的這一判斷,就成了楊氏實證研究的直接動因。1939年9月,楊翼驤到西南聯大歷史系復學,開始大量閱讀有關中國史學史的書籍資料,寫出了《晉代的史學》。此后他教授中國通史,也以治中古史前期為主。1956年,出版《秦漢史綱要》。由于對六朝史及其史學有深入的研究,所以1987年出版的第一冊,學術研究分量特別重。且先秦至五代時期,中國文獻尚處手抄本時代,史學作品多失傳,后人于失傳作品的研究不足,故其考訂與梳理工作尤有價值。
兩宋時期,中國進入文獻刊刻時代,流傳下來的史學作品比較豐富,即使失傳的作品,也多有書目、序跋資料存世,所以,兩宋史學資料編年的工作難度不算太大。惟此時楊先生大病數年,故第2冊直至1994年才出版。這一年也出版了林平的《宋代史學編年》。這是一部大事記式的編年,學術價值自然難與楊先生之書相比,楊先生的第二冊,史料價值、學術價值更高。
一個人要想做遍整個中國史學史,是相當困難的。道理很簡單,一個人的知識結構不可能樣樣通,必然會有相當多的知識盲點。唐以前,是楊先生的長處,越到后來,盲點會越多。其二,年輕時可以做這種工作,輕車熟路;年老時一人做通代編年,則會力不從心。其三,唐宋以前中國史學與唐宋以后中國史學情況也不同,前期作品數量少,傳世更少,故只需借助目錄、正史就可以做全了。后期則相反,作品多,傳世多,文集多,必須閱讀原著,僅目錄、正史這種第二手資料,顯然不夠。我們可以看到,到第3冊時,楊先生的身體狀況、知識結構、編纂模式,均面臨了挑戰。
《增訂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清代卷的出版雖晚了些,但仍有其不可替代的學術意義。它的出版,圓了史學史界一個多年的中國夢。2013年10月底參加南開大學以“中國史學史的基礎建設與學科前沿探索”為主題的紀念楊先生的學術會議,讀到此書,大家倍感高興。喬先生師生的精心編纂,豪華的大開精裝本,商務印書館在出版界的位置,這些大大提升了其書的學術品位。
至于此書內容選擇上的得失,須由各斷代史學的專家來評判。區分官修與私修,尤其側重官修,這是《增訂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的一大特色。自從學術史學興起,學界往往側重私修獨斷作品,而忽視官修集體作品。《增訂中國史學史資料編年》于前三冊有較多的增加、調整、訂正,尤其是明代部分,確實增加了許多新知識、新材料。為先師續書、改書、出書,極易招致非議,喬先生師生目前的做法算是成功的。清代部分,是喬先生研究的強項,相關的成果也有一些,自然不在話下。至于晚清部分,據相關專家的初步翻閱,認為仍有一些遺漏。這樣的意見是難免的,因為每人的知識結構、選擇旨趣不同,選擇永遠會受人批評。不過,在中國史學各斷代專題研究已經十分深入的今天,如何借鑒前人的成果,仍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中國史學編年工作,如果從50年代算起,已經有了近60歷史。如何進一步提升其編纂水平,這是一個值得學界思考的話題。我以為,可以考慮加上更多的圖像資料。雖然有圖以后,篇幅會增大。但這樣的工作有意義的。可以有檢索,補上人名與書名索引。這是西方學界的慣例,作為學術性工具書,這樣的工作不可少。大陸的圖書出版,最大的問題是節約紙張,不想擴大篇幅。圖一時的節省,麻煩了幾輩子的讀者。這顯然是缺乏服務意識的中國人所特有的現象。按照市場經濟,圖書的編纂,應該遵循麻煩作者一人,增加出版成本,方便讀者眾人。出版是短時的,使用是長期的,是幾輩子的事。不能圖一時的省力,做影響讀者幾輩子的事。要注明版本出處。一部書,不同時期的有不同的版本。不同的版本,有不同的卷帙及不同的序跋資料。新進的研究生讀編年之書會遇到一些困惑,不知道這些作品是否還存世。在內容的排版上,也應有所講究,使用大小不同的字體,讓讀者更加醒目。當然,這樣的想法見仁見智,不同的角度會有不同的考慮。暫且提出來,供學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