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慶中
吟誦學的先知:華鍾彥先生
華鍾彥(1906-1988),原名連圃,字鍾彥,遼寧省沈陽人。華鍾彥先生是河南大學教授、古詩文詞曲專家。著作有《戲曲叢譚》《花間集注》《詩經會通》《詩經十論》《中國文學通論》等書。通過華鍾彥先生的論著,我們亦能看出他的成就,除了博通精深的文學理論的論著之外,相當多地集中在詩詞曲律方面。他既有研究的專著,又有自己專精的創作實踐。他曾授戲曲課,為深入體會戲曲情韻,曾請教員到家教授昆曲唱法,甚至修習過昆曲的舞臺動作,后著《戲曲叢譚》一書,深有影響。他自幼喜詩,亦轉易多師,學習詩詞創作,至后能精通曲律與音韻,自由出入于詩詞曲律各種詩體的創作及樂譜的譜寫,而成為詩家、詞人。有詩詞作品集《華鍾彥詩詞選》及《華鍾彥詩詞選補編》刊行。他的詩作不吟風弄月,關心現實,率性本色,為接近青年,特使語言淺切,雅俗共賞。他的課堂正是因為有吟誦,所以聲情并茂,深受學生的歡迎。
正是因為華鍾彥先生自己有著豐富而切實的創作經驗與創作體會,所以,他才真正懂得吟誦對于詩詞的基礎性意義。在傳統教育中,吟誦,是詩詞的基本存在方式;吟誦,是學詩的入門,是品詩的方法,是作詩的門徑。離開了吟誦,詩詞就成了離開了水而干死的魚。對于現在以西式解析的方式學習詩詞的人來說,可能不覺得吟誦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但對于一個精于以傳統方法創作傳統詩詞的詩家、詞人來講,那就是無之不可的了。所以,在20世紀70年代開始,他感于吟誦被作為舊文化而廢棄,就多次發文,委婉曲折地提倡吟誦。最早的一篇文章是《從舊體詩的光輝傳統展望其未來》,這篇文章是在“文革”尚有余威的時期發表的,其情可見。他巧借領袖、魯迅等名人亦從事古代詩詞的寫作之名,大力提倡古詩詞的研究與寫作,智慧地繞過了被批倒批臭的無人敢碰的這根“復古主義”政治紅線。繼之又有《發揚古典詩歌傳統拯救古典詩歌危機》《發揚魯迅舊體詩的革命傳統》《唐詩吟詠的研究》等文章的發表。在那樣一個批判乃至否定傳統文化的時代,華老先生敢于逆流而上,足見其唯恐斯文絕滅的危機感所激發出來的捍衛傳統的巨大勇氣與豐富智慧。
除了自己大力寫文章提倡之外,他還借助學術會議,大聲疾呼。1982年的西安唐代文學會議,是促成華鍾彥先生發展吟誦的一個更大契機。在這次會上,他呼吁唐詩寫作與吟詠的重要性,并當場吟誦,使許多年輕的學者第一次知道了詩是可以“唱”的,非常好奇。這件事足見,我們民族的古詩詞斷根到何種程度,連專門研究古詩詞的學界的年輕專家們,都已經不知道這個傳統社會的讀書人人人皆能的吟誦為何物了。
他的呼吁引起了老一代學者的強烈共鳴。老一代的學者們都是舊學出身的知識分子,他們都知道吟誦古法對于古典詩文的重要性,亦都覺悟到了吟誦古法行將斷絕的危機,所以,會后基于華鍾彥先生的成就,會議委托他組織了“唐詩吟誦小組”,以繼承發展古法吟 看,這是中國最早的專門研究吟誦的學術小組。研究亦取得了可貴的成績。
總體上,華鍾彥先生面對古詩吟誦待滅之危機,努力周旋,想盡辦法,使這一線之脈不至中絕。可是先生過世后,20多年過去了,其間學界不知道什么原因,吟誦一事幾乎無人再接續。先生當時的巨大努力,就像在一個死氣沉沉的泥塘里扔了一個石塊,只蕩起了幾圈漣漪,就又恢復了平靜。
隨著近些年來國家經濟的高速發展,人民物質生活的極大提高,文化的發展成為迫切需要,政府要負載起復興中華文化的使命,人們已經普遍地認識到了傳統文化的重要性,中國文化已經自覺。近些年來,吟誦一脈即乘其契機,漸漸風起。于此,我們更不能忘記那些在充滿危險的艱難時代為我們保護優秀文化慧命的前賢。華鍾彥先生吟誦調的傳承溯源
我的業師華鋒先生是華鍾彥先生的兒子。華鋒先生從小耳提面命,聆受庭訓,幼承家學,精通吟誦,也是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雖然他的吟誦傳承有自,但遺憾的是當年沒有問清楚父親吟誦曲調的來歷。當年華鍾彥先生受教多方,轉易多師,就吟誦這一學業來講,究竟傳承于哪位先生,成了一個謎。這對于研究吟誦學來講,是十分不利的。實際上,沒有弄清楚傳承,作為研究材料的吟誦曲調的可靠性及合法性就是被打折扣的。這一問題幾年來一直沒有解決,實際上也是一個學術懸案。前段時間與老師聊天,才知道這一問題。
一個偶然的契機使問題的解決發生了轉機。師弟朱金發從網上偶然找到了一個1982年西安唐詩會議上眾學者詩詞吟誦的音頻,有金啟華先生、霍松林先生、舒蕪先生、華鍾彥先生等的原聲詩詞吟誦錄音。華老師發給了我。我認真地聽了后,感覺到舒蕪先生吟誦的杜甫的《登高》一詩,其曲調與華鍾彥先生的吟誦曲調很相似,感覺他們應該有一個共同的出處。后來,華老師說舒蕪是安徽桐城人。我私下推測華錘彥先生的吟誦曲調可能承傳自桐城派。但當時只是推測,沒有確切的根據。
又過了幾天后,與華老師談話,老師又說華鍾彥老先生曾師事高步瀛先生,讓我翻老先生的自傳。果然,老先生在他的自傳里面,詳細說明了其學的各方來歷:
從高亨先生學習諸子之學與文
字學;
與曾廣源先生學習音韻學、文
選學、詩經、唐詩;
與張旭先生學習楚辭學;
與林損、俞平伯、許之衡學習
詩詞曲的精湛分析。
最后,介紹了他經曾廣源先生推薦,到了高步瀛先生門下,做了入室弟子,“專學唐詩宋詞,相從年余,時相唱和”。另外,他在《華鍾彥詩詞選·前言》中也說:“我十歲始入私塾,讀經之外,尤喜學詩。由于衷心愛好,遂得積長增高。后入師范,人大學,頗得良師親切指導,而以江陵曾浩然先生、瑞安林公鐸先生、霸縣高閬仙先生等教益為多。”
曾浩然就是曾廣源,林公鐸就是林損,高閬仙就是高步瀛。前面已說向曾、林所學學科是詩詞的精湛分析,顯然,唯獨詩詞創作得益于高步瀛先生。因為舊體的詩詞不是“創作”出來的,而是“吟”出來的,那么,可以斷定華鍾彥先生的吟誦曲調來自河北霸縣的高步瀛先生。
再查高步瀛先生的學術淵源,原來,高步瀛先生是安徽桐城派后期大家吳汝綸先生的高足。
雖然弄清了高步瀛先生的學術淵源來自吳汝綸,但高步瀛先生肯定也不只吳汝綸一位老師,那么,我們就不能肯定高步瀛先生的吟誦是從吳汝綸先生而來。必得弄清楚高步瀛先生究竟從吳汝綸先生那里承傳了什么,才能做出確切的判斷。而所找到的材料,證明了高先生的吟誦確實來自吳汝綸。證據來自姚漁湘的《高步瀛的思想與著作》一文,其中說道:“步瀛受知于吳汝綸,盡通其學,長于文詩。北游京師,更肆力于清儒考據之學,佐以辭章、義理,故著作皆精博可讀,因是遂為北方大師。”這里說明了高步瀛向吳汝綸學習的是全部的學問,但詩文學得最好,即是說他的詩文創作從吳氏而來。自然,他吟誦的曲調亦是來自安徽桐城吳汝綸先生。
桐城派詩文,曾被近代激進的反傳統派罵為“桐城謬種”“選學妖孽”云云而徹底否定,今天看來,這種激進的傳統否定派所表現出來的歷史虛無主義,實際上也是對中國文化的極端不負責任。文化的發展只有在原有的基礎上才能生長,基礎都刨掉了,新的文化從哪里立足?土壤都不存在了,新的文化從哪里扎根?從傳統文化需要很好的繼承上看,桐城詩文確實在當時中國是最有影響力的詩文主流,是中國詩文的正統正宗,所以才遭到了新文化運動的連根掘刨。
于此,我們證明了開始的猜測,華鍾彥先生的吟誦曲調確實與舒蕪有著同一淵源,他們都是來自桐城派。這是中國正宗正統的吟誦曲調。華鍾彥先生的吟誦曲調,完全可以作為古代吟誦曲調研究的可靠材料。
目前,雖然老先生的原聲錄音保存下來的十分有限,但華鋒先生的吟誦卻繼承得原汁原味。華鋒先生嚴守家法,不在原生態的吟誦上面附加任何東西,嚴格區別現在對古詩詞隨便譜曲的公演式的、娛人的“唱法”與自樂式的、傳統的“吟法”,本色地保持著老先生吟誦的原貌。所以,這是難得的吟誦材料。
于此,還讓我們想到的是,當年華鍾彥先生保存的還有許多學院派老先生的錄音,也可以分別進行研究,探討一下各派的傳承都有什么樣的來歷。如果大家一致,就能說明正統正宗的吟誦不是那么的五花八門,而應該有相當的確定性與統一一致的原則。如果研究發現,許多的吟誦本身就是來歷不一、風格各異,那可能就違背了律詩格律所具有的確定性。當然,這只是一種推測,尚需要精細的研究才能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