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妮妮
[摘要]南宋理宗朝,理學成為官學,正式確立了統治地位。肩負著道德理想的傳承使命,南宋后期的理學家不斷完善著詮釋天理、建構秩序的政治藍圖。在理學由思想領域向政治領域拓展的過程中,《大學》逐漸成為南宋理學家闡釋政治構想與價值取向的承載文本,《大學衍義》的完成將這一進程推向了新的高峰。通過對大學之道的義理詮釋,真德秀將理學家的治國方略以政治倫理的形式予以固定,為積弊重重的現實政治提供思想指導,也為理學思想的政治化創造了極富時代意義的經典范式。
[關鍵詞]南宋;理學家;《大學衍義》;真德秀
[中圖分類號]K24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2-0086-05Political Ideal of Neo-Confucian and Practical
Intention in the Late Sourthern Song Dynasty—— An Examination Centering on Daxue YanyiKONG Ni-ni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
Abstract:In the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 Excellent scholars not only abided by moral principle but also assumed social responsibility. When the influence of Neo-Confucian extended rapidly, giving the emperor political strategy and ideological education became their ideal. Compilation and elucidation of Daxue showed that the ideal of Neo-Confucian had been politicized and standardized. Daxue Yanyi cultivated the mind of emperor form moral and political aspects. During continual education, the emperor and the officials would reach the political criterions that had been regulated in Daxue Yanyi.
Key words:the Late Sourthern Song Dynasty;Neo-Confucian;Daxue Yanyi;ZHEN De-xiu
[收稿日期]2014-01-17
[基金項目]上海市教委創新項目“南宋后期理學士人群體與江南社會發展形態研究”資助成果(項目編號14YS036 )。
理學發展史上,對《大學》的研究與闡發鮮明地體現了宋代理學的發展趨勢。“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傳,實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既又為之次其簡編,發其歸趣,然后古者大學教人之法、圣經賢傳之指,粲然復明于世”[1] (p.3671),程顥、程頤將《大學》從《禮記》中獨立出來,開啟了以《大學》文本承載理學諸子政治構想的序幕。南宋中期,朱熹作《大學章句》進一步闡揚《大學》之道。紹熙五年(1194年),朱熹被寧宗召入朝中,他首先為皇帝講授的便是《大學》,“欲修己以治人而及于天下國家者,豈可以舍是而他求哉”[1] ( p.692),將《大學》作為君主修身治國的起始之基。在朱熹的弟子中也掀起了注疏和闡發《大學》的風潮,黃榦作《大學圣經解》,蔡淵撰《大學思問》,陳淳撰《大學講義》,熊以寧作《大學釋義》。蔡淵是理學家蔡元定長子,他對《大學》的闡釋是朱熹《大學章句》的重要補充。在致君行道的規劃中,蔡淵向后輩學者指出了《大學》乃是闡釋理學家政治理想的最佳文本,并針對其詮釋方式給予了重要建議:“真徳秀、陳宓、陳韡、黃自然、王埜莫不曲巷過門,以問出處之實、理亂之由……真公參大政,欲以《大學》為對,先生以為實之以事,則理有據而言之易入,不然無益。真公深敬服”[2] (卷二五,《處士蔡節齋先生》)。端平元年(1234年),真德秀將《大學衍義》作為君天下之律令格例進獻于宋理宗,從宗法體制、君臣大義與君民關系三個方面論述了理學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構想。
一、 宗法制中的“齊家”論
結束了晚唐五代時期的社會動蕩,宋代統治者開始倡導以家族血緣關系為紐帶,以孝悌為核心的宗法制來保持社會的平穩安定。理學家也適應時代發展潮流,在對《大學》體系的建構中,將宗法制在政治化、國家化的道路上不斷推進。
北宋中后期,宗法意識在朝野公議中與國家治亂緊密相連。趙似是宋徽宗的異母兄弟,章惇曾力主其繼承皇位,徽宗即位后,有司奉承上意,問罪楚王,“以王府史語言指斥,送大理寺驗治,似上表待罪”[3] (卷二四六,《宗室三》)朝廷的這一舉動遭到臣僚的激烈抗疏,力諫徽宗效法大舜親愛之道,切勿因嫌隙離殘骨肉而導致宗族的覆亡。在朝野公議的壓力下,徽宗最終選擇了維護宗法,對楚王待以兄弟之禮。而作為南宋一朝屈指可數的賢君,宋孝宗被史官譽為“卓然為南渡諸帝之稱首”[3] (卷三五,《孝宗三》)。孝宗之所以能贏得如此評價,不僅在于他勵精圖治、銳志恢復,還由于他以自己的行為完美詮釋了宗法制下的齊家之道。孝宗起自外藩,入繼大統,盡心孝養高宗,“其間父子怡愉,同享高壽,亦無由及之者……孝宗之為‘孝,其無愧焉”[3] (卷三五,《孝宗三》);對幾十年來的帝位競爭者趙璩,孝宗親愛之情始終不衰,史載:“始,璩之入宮也,儲位未定者垂三十年,中外頗以為疑。孝宗既立,天性友愛,璩入朝,屢召宴內殿,呼以官,不名也,賜予無算” [3] (卷二四六,《宗室三》)。對于破壞宗法、不肯為父親成服守孝的宋光宗,則被天下人視為不能保守社稷的昏亂之君,“眾而群臣,次而多士,次而六軍,再次而百姓,家有家喙,市有市哄,莫不怨嗟流涕,疾視不平” [4] (卷一二),從而直接導致了趙汝愚等群臣策動“紹熙內禪”,最終被迫退位。
嘉定十七年(1224年),寧宗駕崩,史彌遠密謀廢立,以趙貴誠取代了寧宗原定的皇位繼承人趙竑,并決意將其鏟除,“彌遠謀害濟王,遣其客秦天錫來且頒宣醫視疾之命,時王本無疾,天錫諭上意逼王就死,遂縊于州治”[5](卷一)。趙竑死后,朝廷下詔追奪趙竑王爵,追貶為巴陵郡公。這一事件無疑是對宗法制度的嚴重破壞。作為南宋后期的著名大儒,真德秀不畏史彌遠的權勢,堅持以宗法道德勸諭理宗:“陛下之處濟王者如此,其不及舜明甚。大抵人主所為當以二帝三王為師,秦漢以下人君舉動不皆合理,難以為法。陛下所以待親王者既有愧于舜,終是欠缺處。”[6] (卷四,《得圣語申省狀》)在《大學衍義》中,真德秀以舜帝作為帝王楷模,對其孝親友弟的至誠之德進行了大力褒揚:“象欲殺舜之跡明甚,舜豈不知之?然見其憂則憂,見其喜則喜,略無一毫芥蒂于其中,后世骨肉之間小有疑隙則猜防萬端,惟恐發之不早、除之不亟,至此然后知圣人之心與天同量也。”[7] (p.124)繼舜之后,周公也以其友愛孝悌之行被高度褒揚:
周公使二叔監殷,二叔以殷畔。公既奉行天討矣,使他人處此,必且疾視同姓,惟恐疏棄之不亟。而公作此詩,以燕兄弟,方綢繆反復,謂如常棣華鄂之相依,脊令首尾之相應,雖忿鬩于門墻之內,至有外侮,則同力以御之。愴然閔惻之至情,溫然篤敘之深恩,溢于言外。其后有周世賴宗強之助,王室之勢安于磐石,雖歷變故,而根本不搖[7] (p.126)。
雖然二叔不臣,犯下了傾危社稷的叛國大罪,但周公在奉天討伐的同時并未輕視手足之情,他作《常棣》之詩,再三重申兄弟共濟乃是周王朝存續的基石,其惻怛深情令宗族同心、社稷安固。
與舜和周公相反,惑于奸臣之言迫父遷居、使其郁郁而終的唐肅宗則被真德秀視為通天罪人予以指斥。真德秀深入剖析了肅宗在人欲之私控制下所導致的人倫之變,希望理宗引以為戒:
大抵奸賊之臣,離人骨肉,率以利害惑其主,使疑情動于中,徊惶顧慮,欲為自保之計,然后墮其機穽。肅宗之不能力卻脅遷之請者,亦以輔國所陳有以動其疑情故也。疑情萌則懼心作,保身之念勝則愛親之志衰,肅宗之罪正坐于此。”[7] (p.121)
唐肅宗年少在東宮時本以孝名,繼承君位后卻因私欲而墮入奸賊機穽,在中興唐室的關鍵時刻未能崇孝悌、固宗族,致使人心渙散,從而加速了唐王朝的衰落。對于理學家而言,被權臣操控以篡逆手段登上帝位的宋理宗更需要以宗法倫理格君心之非,“自此益進圣學、益修圣德,幾處人倫之際曲盡其至,庶可掩蓋前失,異時為有宋盛德之君”[6](卷四,《得圣語申省狀》)。
在傳統的宗法制度下,形成了深蒂固的、以父系血緣關系為紐帶,以“大宗”“小宗”為原則的穩定社會體系,一旦內宮干政就會助長外戚和權臣的勢力,屠戮宗族,對宗法制度造成嚴重的破壞。對于后妃預政的后果,真德秀在《大學衍義》中多次予以警示:“考其(武后)僭位才二十年,而宗族屠翦殆無噍類。向之黃其屋者,乃所以為赤族之地”[7] ( p.610);“君德庸諳,外戚擅權,貨賂上流,刑政日紊。如此雖欲不亂,得乎?”[7](p.754)縱觀寧、理兩朝時局,不難看出,真德秀警示背后的現實意義。理宗繼承皇位乃是權臣與后宮協力謀劃的結果,內宮的主謀者即是寧宗的楊皇后。楊皇后出身卑微,自幼充當憲圣太后宮中的“雜劇孩兒”。但是,楊皇后為人卻極有權謀,早年誅殺韓侂胄時,曾連夜矯詔數道,以密旨授史彌遠,雙方合作鏟除了專權路上的最大障礙。作為史彌遠最有力的宮廷靠山,楊皇后在寧宗死后再次參與朝政,“皇后矯遺詔:竑開府儀同三司,進封濟陽郡王,判寧國府”[3] (卷二四六,《宗室三》),將原定的皇位繼承人趙竑趕出了朝廷。政變之后,楊氏被尊為皇太后,與史彌遠一起對理宗形成了強大的政治威懾力。
為了正綱常、嚴內治,真德秀以宗法原則貫穿于歷史評論,將后妃預政視為違逆祖制的取禍之道,即使是志存社稷的賢后也受到了嚴厲的譴責:“(東漢臨朝)六后之中,若鄧與梁本以賢稱,而桓帝竇后亦志存社稷。然鄧以終身稱制,為天下后世所非,梁、竇亦不免于禍敗。由其以中壼而預國政,外家而擅朝權,非先王之令典故也,可不監哉!”[7](p.608)對篡奪李唐江山、威權獨攬的武后,真德秀更是給予了宗法的嚴厲懲處:“列武曌易唐社稷、滅宗枝之罪,告于九廟,廢處別宮,而丹其族,宜也”[7](p.762)。
隨著宗法意識的不斷強化,理學家在對《大學》的詮釋中,逐漸完成了宗法與皇權的法理結合,并將其作為君主致知之首。南宋中后期,理學家對宗法秩序的大力倡導已在社會各階層中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身為天地之宗子的君主理應順應時勢,以孝悌齊家之道垂范天下。
二、 君臣之道的天理詮釋
從宋廷南渡開始,權臣政治便與南宋王朝相伴始終。秦檜、韓侂胄、史彌遠等權相相繼把持朝政,擅權廟堂、打擊異己。韓侂胄舉全國之力北伐,史彌遠竭民之膏血媾和,朝廷眾人皆“坐視國家傾危而噤不發一語,但曰明哲保身而已,此于君臣大義如秦越”[8](卷一一,《與真西山札》)。面對權臣政治產生的惡性后果,重振君道成為南宋中后期理學家最迫切的政治理想。作為南宋后期的正學大宗,真德秀對君主權威進行了大力張揚,他將《洪范》作為規范君臣關系的天道準則,“此箕子為武王陳萬世君臣之大法也。福威者,上之所以御下;玉食者,下之所以奉上也。曰惟辟者,戒其權不可下移。曰無有者,戒其臣不可上僭也”[7](p.144)。
為了能讓理宗能夠下決心遏制權臣政治、振礪君道,真德秀在《大學衍義》中以春秋權臣祭仲對國君形成的巨大威脅予以警示:
《春秋傳》:“昭公之立,祭仲用事。”所謂臣強者,指祭仲而言也。君尊臣卑,天下之定分。卑者宜弱而反強者,由尊者當強而反弱也。尊者何以弱?柔懦而不自立,怠惰而不自振,此其所以弱也。君既弱矣,威福之權必有所歸,此臣之所以強也……祭仲得以竊廢立之權,逐忽如棄梗,置突如易棋,其漸非一日矣[7] (p.145)。
祭仲是鄭莊公的寵臣,莊公死,子忽之立出于祭仲。子忽即位后不久,祭仲又為了自身利益而在宋國的利誘下逐子忽改立子突。接連的擁立大功使得君弱臣強,一國之權盡歸祭仲,這與理宗德史彌遠擁立之功,使國事均決于史彌遠如出一轍,“理宗德其立己之功,不思社稷大計,雖臺諫言其奸惡,弗恤也”[3] (卷四一四,《史彌遠傳》)。而在“逐忽如棄梗,置突如易棋”等對祭仲的描繪中,可清晰地看出重疊著史彌遠的形象:
穆陵繼統,實史相彌遠擁立之功。楊文元公簡,史之師也,以列卿召對,上從容問曰:“聞史相幼嘗受教于卿。”簡對曰:“臣之教彌遠者不如此。”上曰:“何謂也?”對曰:“彌遠視其君如弈棋。”上黙然。罷朝,上以語彌遠,彌遠對曰:“臣師素有心疾。”[9](卷三)
作為“畎畝不忘君”的忠直之臣,真德秀反復告誡理宗當乾健自勵,把握權柄不可使之下移,君臣上下之分,如天冠地履之不可易,一旦臣侵君權,則天將降禍,國將覆亡。
雖然“君令臣行”乃不可易之綱,但是,君主在踐行君道時,同樣必須以天理為依歸,“君以出令為職要,必不違于理然后人心服而令必行,否則言悖而出,亦悖而入,未見其能令也”[7](p.90)。為了實現君主循理治國的政治理想,孟子“格君心之非”、“正君而國定”的師儒理想得到了真德秀的大力推揚:“輔相之職必在乎格君心之非,然后無所不正。而欲格君心之非者,非有大人之德則亦莫之能也。”[7](p.160)治道之本在于君主一心,君心正則朝廷正,朝廷正則世道治,君主能否獲得可以“格君心之非”的“真儒”輔弼,對其萬世之治具有決定性的重要意義。
在這種思想主導下,臣子的強勢制衡作用逐漸被真儒的道德教化功能所取代。南宋初年學者胡寅在對《無逸傳》的闡釋中,曾用大量諫諍之典強化了臣子對君主的制衡:“‘無時豫怠,伊尹訓太甲也。‘不惟逸豫,傅說告高宗也。‘罔或不勤,太保所以作《旅獒》也。‘不懈于位,召公所以賦《泂酌》也。‘有眾率怠,成湯所以黜夏之命也。‘荒腆自息,武王所以致商之伐也。”[10] (p.459)這種制衡可分為兩個層次,第一階段是太保作《旅獒》、召公賦《泂酌》,如果進諫無效,那么臣子就可以進入第二階段——“殷革夏命”、“武王伐紂”。在周公的大力輔佐與強勢制衡下,周成王終戒逸豫、成文武之治。在《大學衍義》中,真德秀有意回避了周公作為一名強勢臣子對君主的進諫與制衡,而是從群臣勸學的角度進行義理闡發。“凡人之性,本自光明,《大學》所謂明德是也。惟其學力弗繼,是以本然之光明日以暗晦。今當從事于學,猶婦功之績,接續而不已,以廣吾本性之光明。然輔弼吾,使能當此負任,則群臣之責也”[7] (p.42),通過對成王的道德指引,使君主正心明德,這才是真儒重臣的首要職責。
作為能“格君心之非”的真儒,其終極目標是通過培養君主格物致知的能力從而獲得天理執行者的尊崇地位。在《大學衍義》中,真德秀以經為體、實之以事,展現出他對師儒之臣政治作用的高度強調。漢高祖初定天下,當時的儒臣陸賈本應把握機會感格君心、為朝廷立萬世之規,但他卻缺乏正君定國的政治責任感,僅是應高祖的要求作《新語》12篇,粗敘存亡之證,并未能聯合朝臣“共論所以承三代之宜,定一代大典,以幸天下,以詔萬世”[7](p.44),以至漢廷朝綱不立,禮制闕如。陸賈雖有修仁義、法先圣之言卻沒有在政治領域中予以踐行,即使名盛一時也不能稱之為真儒。東漢章帝是一位秉性仁厚、天資聰慧的君主,但章帝在位16年,卻只有章句腐儒之臣,致使章帝空懷行道之心終未能成就三代之功,“惜其時師臣如張酺者,雖質直守義,數有諫正,然而,其所學不過章句之業……故所以輔成德美者如是而止”[7](p.56)。在商高宗和唐玄宗的對比剖析中,真德秀更將“真儒”在政治領域的作用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唐玄宗即位之初,好學重儒,然其所尊之儒中,“張說之流不過以文墨進,無量、懷素亦不過章句儒,帝雖有志于學,而所以講明啟沃者僅如此,是以文物之盛雖極于開元,而帝心已溺于燕安” [7](p.59),由于缺少真儒的引導和輔弼使得玄宗最終走向了家破國亂的毀滅之路;與未獲真儒的唐玄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商高宗,他因為擁有傅說這樣的真儒最終成就了不朽王業,“酒非麴蘗不成,羹非鹽梅不和,人君非賢者修輔,無以進其德……高宗之望于說者如彼其切,說其可忘言乎?王人所以求多聞者,是惟立事而已。學必施于事,然后為有用之學”[7] (p.40),高宗循傅說之教正心修德、學以致用,卒成萬世賢君。
南宋后期的理學家認為,真儒對輔弼君主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不以強勢制衡君主,但卻能能窮造化之理、明天地之變,用深厚的道德修養和豐富的政治經驗格君心之非,使君主感而自悟,從而自覺地在理學家所構建的政治規范下治理國家。
三、“義利”之辨與君民關系
早在先秦時期,古人就對君民關系進行了卓有遠見的論述——“撫我則后,虐我則讎”、“財盡則怨,力盡則懟”[7] (p .420),民心即天心也,能保小民則能保天命,正確處理君民關系乃是順承天命、彰顯君道的重要內涵。如果君主不能堅持以義為本的施政原則,而是在朝廷中形成以逐利為尚的行政導向,就會導致君民關系的迅速惡化。
與“以義為利”的大學之道截然相反,南宋政府面對北方強敵的接連崛起,危機日益加劇,不重民生、只務聚斂成為南宋財政政策的突出特征,“朝廷以財賦不足為憂,小人遂獻羨余以求進。朝廷不惜名器以美官要職處之,諸路監司郡守翕然胥效為剝下益上計,州縣騷然,民不聊生”[11](卷四,《除知湖州上殿札子三首(之二)》)。各級官員皆以“理財”為名,涸澤而漁,用盡聚斂之術,“中外承風,競為苛急,監司明諭州郡,郡守明諭屬邑,不必留心民事,惟務催督財賦”[1] (p.605),以至地方財富被搜刮殆盡,百姓的生活日益困窘,“前世或稅于農,或榷于商賈;今稅、榷俱重,不可復加,桑弘羊、宇文融復生,其術窮矣”[12](卷五一,《備對札子(三)》)。出知地方期間,真德秀親眼目睹官員“多方理財”給百姓帶來的沉重負擔,并對此進行了一系列惠民利民的改革。在潭州,真德秀奏報朝廷取消了久為潭人之患的榷酒之制,紓解民困;在泉州,真德秀對預借租稅進行了嚴厲禁止,并果斷劾罷一批屢諭不止的州縣屬官,保障民生。
秉承《大學》“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的民本主義思想,真德秀大力倡導以“義”為核心的君民關系,“為國者當躬行仁義于上,而不可以利為心……必有以廣民物之愛,鰥寡孤獨無一不遂其生”[7] p .412)。他以肆欲輕民的漢武帝、唐玄宗為例,向理宗闡述了漢唐盛世終結的歷史教訓。文景之治后,西漢王朝進入了全盛時期,接連用兵匈奴的赫赫武功更滋長了漢武帝窮兵黷武、驕奢淫逸之心,“漢武之世,內興奢侈,外事四夷,于是聚斂之臣用,鹽鐵、均輸、酒榷之法行。言利者析秋毫,而民不堪命矣”[7] (p.416),為了滿足君主無度的欲望,桑弘羊之輩創均輸、平準之法將天下財富大量聚集于朝廷府庫,“于是廣開上林,穿昆明池,營千門萬戶之宮,立神明通天之臺,興造甲乙之帳……及賂遺贈送,萬里相奉,師旅之費,不可勝計”[13] (《西域傳》),不顧民生的長期聚斂使得文景兩朝積累的財富被迅速耗盡,到了武帝后期,民力衰竭,寇盜蜂起,西漢王朝自此由盛而衰。唐玄宗曾平定了唐室之亂、使國家進入開元盛世,但此后朝廷驕侈之風益熾,玄宗重用宇文融、韋堅、楊釗等聚斂之臣大肆掊尅,“賜后宮、賜外戚者無復限極,不思一錢寸縷皆百姓之脂膏血肉”[7] (p .393),尖銳的矛盾最終導致民怨國亂,玄宗倉皇奔蜀,曾經繁盛的大唐帝國因此走向衰微。在《大學衍義》中,真德秀以史為鑒、借古喻今,他以自己多年的行政經驗就和糴、預借、官榷等聚斂殘民之舉對理宗進行了嚴正勸諫:
雖唐世之弊政,求之今日,殆有甚焉。常賦之誅求,粟則展轉增入,有輸一石而其費至三石者;帛則沮卻換易,有輸一縑而其費逾三縑者。和糴之強取,有僅償其半直者,有不給一錢者。其他橫斂苛征,色目如蝟……長此不已,將有瓦解土傾之憂,惟仁圣深念焉[7] (p .438)。
作為極具經世意識的名臣,真德秀對時局異常關注。早在嘉定七年(1214年),真德秀便向寧宗上書,奏陳保民固邊的防御戰略。他認為,南宋兵力有限,應“大修墾田之政,仿漢搜粟故事,專為一司以領之,力本務農,如周秦之用西土。數年之后,積貯充實,邊民父子爭欲自保,因其什伍,勒以軍法,不待糧餉,皆為精兵”[6](《使還上殿札子》),從而達到備糧儲、增兵員的戰略目的。但在因循茍安的政策主導下,寧宗并未采納真德秀的建言,“并邊之民往往或從征役,或任轉輸,饑渴疲勞之殃,戚嗟愁苦之態,往往有甚于古者。自將帥守牧,未聞有過而問之者,而況得上徹于九重之邃乎”[7] (p .430),邊邑民心大失,原本可以為君主守境御敵的大批丁壯在長期賦役的重壓下或為流民、或為盜賊,更加削弱了南宋的國防力量。針對長期以來的積弊,真德秀以古代賢君為楷模,對《采薇》、《東山》等詩詳加闡釋,他以“夷狄交侵”、“征戍頻繁”的歷史環境隱喻南宋后期烽火連年、內外交困的時代特征,向理宗力陳君民同心的重要意義:《采薇》、《東山》皆作于戰亂頻仍之時,周民戍役沉重,“文王乃先其未發,歌詠以勞苦之,如其身之疾疚焉”[7](p .427);“士之蘊于其心而不能言者,周公盡發之于言。遐想其時,上下交孚,歡欣感激,有不能自己者”[7](p.430)。雖然連年征戍、民不安居,然文王、周公能序其情而閔其勞,以大義感召民眾,民皆舍生忘死翊戴王室,這與后世民病于役而作《陟岵》諸詩諷怨形成了天壤之別。在國力日衰的危難之時,民心向背成為政權存續的關鍵,真德秀期望理宗能去己私欲,體民憂苦,藉由《大學》成君道之美,“臣今列之是編者,欲仁圣之君,軫文王、周公之念,處宮廷之奧,如親臨邊鄙之間。恤民之憂如己之憂,則民亦將以上之憂為憂矣”[7] ( p .430),從而實現君民同心、共御強敵的戰略目標。
真德秀在《大學衍義》中用大量篇幅來闡釋古代帝王愛養民力的圣人之教,正是針對南宋朝廷不顧民生、一意聚斂的弊政,希望理宗可以在閱讀《大學衍義》后有所感悟,明辨義利、改善君民關系,從而恢復國力、增強國勢。
要言之,隨著理學社會化進程的加速,理學思想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影響著社會各個領域。歷經數百年的努力,南宋后期的理學家逐漸完成了對政治秩序的規范化建構,《大學衍義》的進獻正是順應這種發展趨勢的必然結果。與一般的章句注疏不同,真德秀為《大學》注入了極富政治色彩的義理詮釋,并附之以大量時事勸諫君主革除積弊、力行美政,道德之學與經世之略在《大學》之道中巧妙融為一體,使《大學衍義》最終成為以后歷朝帝王所尊奉的治國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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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副教授, 上海師范大學歷史學博士后)[責任編輯張曉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