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旺
“莫若以明”和“以明”在《齊物論》中共出現三次,都是作為總結性的話語,對理解整個《齊物論》的思想宗旨也有很大的關系。歷代學者的解釋也不盡同,但主流的詮釋是把“明”解釋為《老子》所謂“知常日明”(五十五章)或“照之以天”、“照之以本然之明”。如宋呂惠卿說:“明者,復命知常之謂。今儒墨之是非不離乎智識而未嘗以明,故不足為是非之正。若釋智回光,以明觀之,則物所謂彼是者果無定體。無定體,則無非彼、無非是矣”。又說:“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更相為用而已。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則以明之謂也”?!八詾槭遣挥枚闹T萬物之自功,此之謂以明。”(《莊子義》)明焦竑說:“蓋行乎是非無窮之涂,而其無是無非者自若,非照之以天者不能,所謂莫若以明。”(《焦氏筆乘》)清宣穎說:“兩家欲以己之是非正彼之是非而愈生是非,無益也!莫若以道原無隱,言原無隱者,同相忘于本明之地,則一總不用是非,大家俱可省事矣!”(《南華經解》)清王先謙說:“莫若以明者,言莫若即以本然之明照之?!薄拔┍久髦?,可以應無窮。此言有彼此而是非生,非以明不能見道?!保ā肚f子集解》)這些解釋都認為,“莫若以明”的意思是要人們拋棄一般世俗人運用智力去分別是非、彼此的那種認識活動,而要從物本來就沒有確定不移的是非、彼此之分的所謂“?!比ゼ右哉J識。這種認識活動(“明”)與一般世俗的認識活動(“智”)不同,是一種非“智力”的認識活動,所以叫做“照之以天”的“本然之明”。持這一見解的學者較多。
此外,另有一種比較“另類”的詮釋,今人樓宇烈先生認為上面諸種詮釋未能充分揭示出《齊物論》的思想主旨,他指出《齊物論》認為“可不可,然不然”,“物無非彼,物無非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萬物之間無所謂彼此、是非之分,而“道通為一”。因此,如果斤斤計較于彼此、是非的分別,必將陷于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無窮無盡的是非之“環”,白白浪費精神、智慮,而一無結果?!洱R物論》認為,是非是越分別越混亂,它是永遠辨別不清楚的。《齊物論》稱那些斤斤計較于是非、彼此分別的爭論為“榮華之言”、“滑疑之耀”,是為圣人所鄙棄的。要求人們“忘年忘義,振于無競,故寓諸無競”,超脫無窮無盡的是非之“環”,使“彼是莫得其偶”。因此,對一切問題,都回答一個“吾惡乎知之”!取消一切認識,取消一切回答。由此,樓先生提出“莫若以明”之“以”字當訓為“已”,有“止”、“去”、“棄”等意義。而“莫若以明”或“以明”中之“明”字,當如下文所謂“勞神明為一”中“明”的意思,即指智慧、認識活動而言。因此,“以明”即“已明”,亦即“止明”、“去明”、“棄明”、“不用明”的意思?!澳粢悦鳌本腿缤f“不如不用智慧(認識活動)”(詳參樓宇烈《“莫若以明”釋》,載《中國哲學》第七輯。近來勞悅強先生撰文《以明乎已明乎——釋《莊子》的“明”義》,載《諸子學刊》第三輯,從“明”字的詳細分疏人手,也得出了近似的結論)。
這兩類詮釋的分歧焦點并不在于“以”字的訓詁,而在于對“明”理解不同,前一種將“明”理解為本然之明,而后一種將“明”理解為是非之明。由此造成分歧也就在所難免。問題是這兩種詮釋在《齊物論》都能找到內在的支持,似乎都能自圓其說。但兩者不可能都是正確的,其實,這兩種詮釋都各有所得、各有所見,但又不免各有所偏。讓我們回到文本中逐步進行分析。
從文本語境來看,《齊物論》對“莫若以明”和“以明”定位并不相同,不能等同視之。試比較原文:(1)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2)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3)唯其好之也,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可以看出,“莫若以明”都是承接是非之爭而來,“以明”則上接“寓諸庸”,即知常知明、照之于天之義。“則”、“故曰”和“此之謂”也有所不同,前兩者主要是通過引出后文所造成的后果來說明前文,“此之謂”則是引出前文對后文的修飾說明。也就是說,“莫若以明”即會造成“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之是非無窮爭論的一種后果,“以明”則是通過寓之于“本然之明”而照之于天,從而達到超越是非之爭的“環中”。
從“以明”看,前述第一類解釋以本然之明、照之于天,庶幾近之;而樓宇烈先生所謂“不如不用智慧”,也不能不說有見于“莫若以明”之患。但前面兩類詮釋都未將“莫若以明”和“以明”區分開來,而是將兩者作同樣的解釋,故不免有所偏執。其他解釋如郭象注從“反覆相明”或“反覆相喻”的思想方法來解釋,成玄英疏繼承這種解釋,都未將兩者區分開來,而且郭注成疏泯同是非、取消是非而不是超越是非,似不合“以明”之旨。從前后聯系的角度看,能對“莫若以明”和“以明”做出自覺區分的,應屬王船山,其《莊子解》在注解第二處“莫若以明”時曾敏銳地指出:“兩‘莫若以明,與后‘此之謂以明,讀《莊》者多混看?!彼J為應將兩者分別觀之?!澳粢悦鳌本褪且蚱涑尚模案∶鞫灾?,自以為明,而“謂人之莫若也”;“莫若以明”即后文所謂“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實則“愈明愈隱矣”。其后所言“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說的也是這個意思,這句話適可與“此之謂以明”相對照。船山明確說:“莫若以明者,間間閑閑之知,爭小大于一曲之慧者也?;芍?,寓庸而無是非,無成虧,此則一知之所知而為真知。而后可謂之‘以明一。從船山的分疏可以看出,對于“莫若以明”和“以明”的分歧,關鍵應結合前后文“是非”悖論的敘述,從“照之于天”的本然之明的“以明”來超越是非,否則若“隨其成心而師之”,就會陷入“莫若”之妄,成為“勞神明為一”的“朝三暮四”之“一曲之慧”,“本然之明”由此墮入“間間閑閑之知”,而對這種“世俗之智”,莊子的態度是很明確的:“黜聰明”。
綜上,莊子不僅提出以“照之于天”之本然之明來超越是非、齊同物論,同時亦揭示出“莫若以明”之類的囿于成心而自以為是的偏曲之“明”;既彰顯出其“齊物論”的高明,又顯示出其對世俗之智的警惕。
我們認清《齊物論》之“莫若以明”的真實含義及其與“以明”之不同,方能得莊子“齊物論”之真諦。“以明”作為“照之于天”的“本然之明”,是以一種價值的態度,強調的是事物、是非的存在在價值意義上的齊一性,并不否認事物在實在意義上的差異性,以不齊齊之,才是真正達至“齊物論”;相反,從“莫若以明”出發去“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從事物、是非的實在意義上取消分別,實則是對“齊物論”做出一種事實性的判斷,不可能真正做到“齊一”。由此而觀,理解“齊物論”應首先區分開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的不同(關于這一點,可參李景林《莊子“齊物”新解》,載《孔子研究》1991年3期)。
(作者:北京市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郵編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