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芳


[摘要]明清時期,華北平原高粱種植呈現出異軍突起的局面,種植面積迅速擴大,品種增多,在糧食種植結構中的地位大大提高,一躍成為可以和粟、小麥相提并論的主要糧食作物。究其原因,除了高粱自身習性因素外,明清華北平原因人口激增而產生的糧食供給壓力、因人均耕地速減而產生的拓展耕地需求等共同促成了高粱種植的崛起。由于高粱的大規(guī)模種植,增加了華北平原糧食總產量,才使得這一地區(qū)安然度過了人口膨脹時期的糧食危機。
[關鍵詞]明清;華北平原;高粱
[中圖分類號]K24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2-0091-05The rising of Sorghum Planting
in North China Plain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LI Qiu-fang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Henan Normal University,Xinxiang 453007,China)
Abstract: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he position of sorghum greatly improved in the structure of grain cultivation of the North China Plain. In addition to its own habits of factors,The reasons for the rapid rise of sorghum were the common result of population pressure and farmland need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of the North China Plain. Due to large-scale cultivation of sorghum and increasing food production, the food crisis solved in North China Plain.
Key words:Ming and Qing dynasties; North China Plain; sorghum
[收稿日期]2014-01-07
[基金項目]2013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明清時期華北平原糧食種植結構變遷研究”(13YJC770026);河南師范大學博士科研啟動資助項目。
①為研究的方便,本文“華北平原”概念限定明清(北)直隸、山東、河南三省。
中國農作物發(fā)展史上,明清時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段。一方面美洲糧食作物玉米、甘薯傳播過來并得以在中國擴散;另一方面,傳統(tǒng)糧食作物布局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明清以前,粟類作物是華北平原①百姓播種的主要秋糧,但明清以后這種狀況發(fā)生了變化,秋糧中迎來了新的力量,高粱的播種面積迅速擴大,占據了雜糧作物的主要位置,引起了明清華北平原糧食種植結構新的變化。
一、有關高粱起源的爭議
高粱是我國最早栽培的禾谷類作物之一,在古書中被稱為蜀黍、蘆粟、蜀秫、秫秫、秫黍等。從地下發(fā)掘來看,現有出土的實物資料從史前時期到隋唐均有體現,如新石器時代遺址中的山西萬榮荊村、河南鄭州大河村遺址都出土有炭化高粱的遺存;商周時期在山西、江蘇、遼寧、河北等地發(fā)現有炭化的高粱或者高粱稈、高粱葉等實物資料;漢代時期南方的廣東、江蘇也種上了高粱。從出土的實物資料來看,高粱確實是我國古老的農作物。
然而,史書中關于高粱的記載卻少之又少。從現有可查閱的資料看,最早的文字記載見于西晉張華《博物志》。此后,唐陸德明的《爾雅音義》有記載,但唐時其他農書、本草類醫(yī)書,以及一些唐人詩歌中,幾乎沒有提及。宋人詩里有提到蜀黍,元代的農書里出現記載蜀黍的栽培方法。關于蜀黍的具體描繪,明正德間汪颕《食物本草》云:“蜀黍北地種之,以備缺糧,余及牛馬,谷之最長者,南人呼為蘆穄。”[1](卷二三,p457)李時珍亦云:“蜀黍不甚經見,而今北方最多。”又云:“蜀黍宜下地,春月布種,秋月收之。莖高丈許,狀似蘆荻而內實,葉亦似蘆,穗大如帚,粒大如椒,紅黑色,米性堅實,黃赤色。有二種,粘者可和糯秫釀酒作餌,不粘者可以作糕,煮粥可以濟荒。” [1](卷二三,p457)
顯然,文獻資料記載的晚出與出土實物體現的歷史久遠之間形成了較大反差,令學者對此產生了諸多的法,也出現了很多爭議。綜合而言,大致可以歸結為兩種觀點,一種認為高粱這種農作物是中國古已有之;一種認為是從國外傳播過來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有自己不同的看法。本文避開人們對高粱名稱的爭議,著重研討高粱在明清華北平原種植的崛起及其原因。
二、明清高粱種植的增多及地位的躍升
明清時期,華北平原高粱的種植出現了大規(guī)模擴展,幾乎各個地區(qū)都有栽培,可以說,它已經是我國人民重要的糧食作物之一。
1.明清直隸高粱種植的普及
明清時期的直隸地區(qū)(明代稱“北直隸”)是高粱的重要分布區(qū)。明時所修方志,如正德《大名府志》、弘治《保定郡志》、弘治《易州志》、嘉靖《雄乘縣志》、嘉靖《隆慶志》、嘉靖《河間府志》、嘉靖《霸州志》、隆慶《趙州志》等均已將高粱視為本地物產而加以記載。清代直隸高粱種植更為普遍,在糧食種植結構的地位也迅速提高,在很多地方已經成為當地糧食生產的大宗。乾隆間,直隸總督劉峨奏稱:“高粱一項,直省種植較多”,且“粟谷與高粱,價值相仿”[2](卷一二一三,p273)。光緒《南樂縣志》記載:“蜀秫,即高粱,種者最多。”[3](卷二,《物產志》)光緒《樂亭縣志》中也有相應記載:“蜀秫:按,蜀黍,一名蜀秫,北地通呼為高粱,京東高粱惟永屬最多,永屬惟樂境最多,種者蓋十之六七,日用常食不可少缺,若所云種宜下地,又言‘地之不宜麥禾者乃種之則大非,今日之風土也,色分紅白,白者黏,紅者不黏,又有淡紅色者,性亦黏,俗呼黏高粱,然惟于下地間種之,上地則惟以紅者為種……。”[4](卷十三《物產》民國時期《靜海縣志》)中統(tǒng)計有當地各種谷類產量比較表,其中高粱產量排在第二位,占25%,僅次于小麥(占30%) [5](卯集,《統(tǒng)計谷類產量比較表》)。由此可見,高粱的地位在明清時期已獲得很大提高,有的地方甚至成為當地的第三大農作物。
2.明清山東高粱種植面積擴大
明清高粱在山東地區(qū)的種植也不少,主要集中在地勢低洼、積水較多的一些地區(qū),如濟寧、汶上縣,糧食作物就是以麥和高粱為主[6](卷四,《風土志》)。歷城北部多水,高粱的種植也很多[7](卷三,《物產》)。清代時,山東高粱的種植發(fā)展較為迅速。在魯西北,高粱較早地超過了粟,康熙年間地方官上報作物生長情況時,西三府總是將高粱放在粟前,東三府卻將高粱放在粟后。李令福先生曾云:“明清時候,山東省高粱的種植及其普遍,而且其播種面積不斷擴大,逐漸成為最重要的雜糧作物。”[8]隨著高粱的普遍種植,人們也根據各種需求培育出多樣各色品種。例如,濟陽縣高粱品種:“先種后熟曰黃羅傘,曰老瓜座,曰柳木幾;后種先熟曰六葉,曰打鑼錘。”[9](卷一,《物產》)莒州高粱品種有“紅、白、黑三種,白如玉者曰玉秫”[10](卷五,《物產》)。日照縣“今高粱多赤、白,或硬或粘,約十余種”[11](卷三,《物產》)。
作為雜糧作物的一種,大量高粱種植,勢必導致粟種植面積相對減少。李令福先生對孔府檔案的研究表明,許多村莊在高粱種植比重上升的同時,谷的比重卻出現了下降。在曲阜縣南池莊,順治九年(1652年)高粱播種面積占25%,光緒十五年(1889年)達36%,并不再種植谷子。順治十年(1653年),鄒縣程家莊凈耕面積為1142畝,小麥大麥耕地面積為484畝,占耕地面積的424%;高粱為49畝,占耕地面積的429%;谷類只有168畝,占耕地面積的147%;鄒縣雙村莊凈耕面積為64畝,小麥大麥耕地面積為363畝,占耕地面積的567%;高粱種植面積為22畝,占耕地面積的344% [12](pp1-156)。《東平縣志》記載頗詳:“高粱,有紅白二種,亦名秫秫,春種秋熟,在五谷中為下品,平原下隰種之皆宜,惟不宜于山地,邑人以此為普通食糧,且為造酒必需之品,又以其稈高而堅實,為薪柴之上品,故種者頗多,產量與小麥等。”[13](卷四,《物產》)由此可見,東平縣中種植高粱也很多,竟達到大致與小麥持平的規(guī)模。光緒年間,束鹿縣高粱種植面積已占糧食作物種植面積的1/3 [14]。《陵縣續(xù)志》記載:“谷約占地畝面積的30%左右,小麥約占地30%,其次就是高粱約占地20%。”[15](卷三,《物產志》)由此可見,山東一些地區(qū)高粱種植在農作物中占有的比例已經達到20%左右。這說明,其在農作物中的地位已經超過粟,或與粟持平,位居排名的第二或第三。
3.明清河南高粱地位的提高
隨著人們對高粱性狀認識的不斷深化,明清時期高粱種植不斷增多,成為河南百姓秋糧的重要作物。河南巡撫尹會一曾說:“中州種植高粱為盛。蓋因土地平衍,蓄泄無備……惟高粱質粗而桿長,較他谷為耐水。”[16](卷二,《請禁酒曲疏》,p20)康熙時期,當時的開封府、河南府、懷慶府、衛(wèi)輝府、歸德府、汝寧府、南陽府、直隸州等地都已經把高粱作為各府的土產或者物產[17](《物產考》,河南各府)。乾隆時,高粱首見于彰德府武安縣地方志[18](卷十一,《物產》)。實際上,筆者在搜檢資料時,發(fā)現更多的河南州縣也廣泛種植高粱。在豫東平原,高粱屬于優(yōu)勢作物,被廣泛種植。考城縣,高粱“種者甚多,每朝市秸堆集街滿。”[19](卷七,《物產志》)豫南信陽、西平、汝陽、新蔡、正陽、確山等多處都有高粱種植。晚清南陽縣的高粱生產量已與玉米相當,達3000萬斤[20]。高粱種植面積的擴大,培育的品種也隨之增多,像禹縣,“有紅米骨朵,黃米骨朵,白米骨朵,黃羅傘,紅羅傘,白羅傘(以上六種,以形色名),黑蔞菱(穞半松半緊),散頭英、狼尾(以上二種以形名),七葉稈(芒種種,立秋熟,發(fā)七葉即出穗,此高粱別種)”等品種 [21](卷七,《物產志》)。正陽縣高粱也有許多品種,《正陽縣志》載:“秫,俗名高粱,蜀黍,有黑紅糯三種,穗有老冠坐,披毛鬼,打鼓捶等名。”[22](卷二,《谷類》)高粱的廣泛種植,在糧食種植結構中比重的增加,使其在明清河南地區(qū)百姓日常飲食中的地位上升。乾隆三年(1739年),河南巡撫尹會一奏稱:“豫民食用,以麥為上,高粱、蕎麥、菽黍次之。”[2](卷八一,p285)乾隆時,汲縣縣民“膳食以小米為主,鄉(xiāng)人率以高粱蕎麥黃豆之屬雜制以炊” [23](卷六,《食貨》)。這說明高粱與麥、粟一起成為河南百姓的主要糧食作物。
由以上分析可知,高粱在明代以前,甚至在明中葉以前的糧食作物種植結構中并不占重要地位,甚至史籍記載也非常少,即使有也非常簡略。在人們的日常飲食中,粟、麥、豆是糧食結構的基本構成,且這一結構長期保持。然而,明中葉以后,尤其是清代,高粱開始在華北平原得以廣泛種植,種植面積迅速擴大、品種逐漸增多,在糧食種植結構中的比重迅速提高。
三、華北平原高粱種植崛起原因分析
中國素有“民以食為天,食以糧為本,糧以土為源”之說,人口、耕地、糧食生產三者之間密不可分。明清時期是中國人口急速增長的時期,雖然耕地面積也曾隨之獲得了較大規(guī)模擴展,但其速度遠不及人口膨脹的速度,故而人均耕地占有量在不斷降低,人地矛盾不斷加劇,曾達到非常嚴重的程度。此間,華北平原的人口增長速度雖沒有江南地區(qū)快,但人地矛盾依然非常嚴重。對于明清時期華北平原高粱種植的迅速崛起,除了高粱自身習性外,當時人地矛盾的刺激是最大的因素。
1.人口激增背景下糧食供給壓力的刺激
明清時期華北平原的人口增長很快,何炳棣先生認為,曾出現三個峰值:第一個峰值出現在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當時中國人口達到15億,較之建文二年(1400年)增長了一倍或稍多。然明清之際的戰(zhàn)亂使人口損失慘重,直到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才基本恢復到15億的規(guī)模;第二個峰值出現在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當時人口升至31億,一個世紀內翻了一番多;第三峰值出現在道光三十年(1850年),全國人口又增加到43億,此后直到清王朝結束,人口增幅不大[24](pp324-325)。關于明清人口問題,學界研究成果較多,對全國人口總數、各省人口數額,有過不同的統(tǒng)計和分析,雖然結論不盡相同,但對明清人口發(fā)展大體趨勢的把握基本相同。
在明清全國人口大爆炸的時代,華北平原人口也呈現快速增加的態(tài)勢。尤其是清代,人口加速增長,無論是北直隸,還是山東、河南,其人口數目均以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擴充。關于明清時期華北平原人口增長情況,筆者依據相關資料,列圖如下:
(資料來源:趙文林,謝淑君:《中國人口史》,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從上圖可以看出,明清華北平原人口增長非常迅速。明前期,在經歷元末長期戰(zhàn)亂之后,社會趨向安定,經濟獲得發(fā)展,這為人口的繁衍提供了較好的條件。另外,這一地區(qū)又是移民的流入區(qū),移民的大量流入也迅速增加了人口總數。據學者考證,僅北直隸地區(qū),洪武年間就移民10多次,遷入百姓約12萬戶;永樂年間移民15次,遷入約3萬戶。[25]故而華北平原的人口恢復較快,從洪武十四年(1381年)的不到900萬人,發(fā)展到弘治四年的1280萬人,至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更是達到了1756萬人,幾乎為洪武十四年(1381年)的一倍。晚明,華北平原發(fā)生嚴重旱災、蝗災、瘟疫及農民起義,導致社會經濟破敗凋敝,人口數量劇減。萬歷六年(1578年),人口數目為1512萬人,較之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已減少二百多萬人。
隨著明清易代,清初華北平原人口損失嚴重,百姓流亡十之六七,山東“土地荒蕪,有一戶之中止存一、二人,十畝之田止種一、二畝者”[26](p119)。地處中州的河南,“滿目榛荒,人丁稀少。”[27](卷四)。清政府為了恢復發(fā)展社會經濟,鞏固統(tǒng)治地位,采取了多種措施刺激人口增長,且成效顯著。從上圖可以看出,順治十八年(1661年)華北平原三省的人口已比萬歷六年多出600萬。康熙、雍正年間,隨著“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賦”、“攤丁入畝”等政策的實施,使人口增長擺脫了賦稅的束縛,消除了農民對編戶入籍的顧慮,流民、隱匿人口紛紛上登戶籍,促進人口的增長。雍正二年(1724年)華北平原的人口較之順治十八年(1661年)幾乎超出一倍,達到4 100多萬。乾隆三十二年(1767),華北平原的人口較之雍正二年(1724年)又多出1700多萬人。攜康乾盛世的余威,加之社會基本承平,清代華北平原人口在嘉慶、咸豐年間達到高峰,人口總數至8 000萬。此后人口增長速度放慢,但因基數很大,故而仍然在一個相對高位徘徊,至光緒年間達到新的高峰,光緒十七年(1891年)華北平原人口總數達到8 600多萬。
由明清華北平原人口增長情況看,從明到清,華北平原人口數量得到了快速增加,從洪武十四年(1381年)不足900萬人,增長到清代中期的8 000多萬,增長了近8倍。人口大量增加必然增加糧食的需求量,要求糧食生產必須能滿足人口迅速增長的趨勢,糧食種植結構的調整也是在人口的壓力下進行的。從這一角度審視,高粱在明清,尤其是清代的快速擴展,并在人們生活中占據重要地位,與明清時期華北平原人口的快速增加,糧食供給壓力大增有著直接的關系。
2.人均耕地速減背景下拓展耕地的需要
由于人口的逐漸增加,明清政府采取一系列措施積極鼓勵百姓增加耕地面積。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之后,華北平原三省耕地面積從弘治十五年(1502年)的12億多畝發(fā)展到光緒十三年(1887年)的28億多畝。應該說,這個速度還是很快的。
明清時期華北平原耕地情況統(tǒng)計表(畝)
朝代紀年公元紀年(北)直隸山東河南合計洪武二十六年139358 249 95172 403 562144 946 982274 600 495弘治十五年150226 971 39354 292 93841 609 969122 874 300萬歷六年157849 256 84461 749 90074 157 952185 164 696順治十八年166145 977 24574 133 66538 340 397158 451 307康熙二十四年168554 343 44892 526 84057 210 620204 080 908雍正二年172470 171 41899 258 67465 904 537235 334 629乾隆十八年175366 162 18599 347 26373 028 405238 537 853嘉慶十七年181274 143 47198 634 51172 114 592244 892 574咸豐元年185172 726 35498 472 84471 820 864243 020 062同治十二年187373 045 86398 472 84671 820 864243 339 573光緒十三年188786 651 512125 941 30171 685 359284 278 172(資料來源:梁方仲:《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tǒng)計》乙表30、61,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33—334、380頁)
盡管明清時期華北平原耕地面積隨著時代發(fā)展有所擴大,但耕地面積的快速擴展遠遠趕不上人口的增長速度,當人口增加的數量達到土地開墾的極限時,人均耕地面積就呈現逐漸下降的趨勢。從《明清時期華北平原耕地情況統(tǒng)計表》可以看出,華北平原的耕地在雍正二年(1724年)已經基本開墾殆盡,其后增長緩慢。從雍正二年(1724年)一直到同治十二年(1873年)的150年間,華北平原耕地基本穩(wěn)定24億畝上下,未能有大的突破。而與此相對是,從雍正二年(1724年)至光緒十七年(1891年),華北平原的人口增長一倍,達到8671萬。顯然,從雍正初至19世紀中葉,人口增長的速度超過耕地增長的速度,人均耕地占有率的減少不可避免。清前期的順治、康熙、乃至雍正初期,人均耕地面積數值很高,達到30多畝。從雍正二年(1724年)開始,華北平原人均耕地面積急劇減少,從人均31畝驟減至人均826畝,而短短13之后,這一數字又驟減一半至409畝,該數字同時也反映了13年間人口急速增長的歷史。此后人均耕面積一直維持在3畝上下。
明清時期華北平原人均耕地情況統(tǒng)計表(畝)
朝代紀年公元紀年(北)直隸山東河南平均洪武二十六年13933023137875813994弘治十五年15027868031591106萬歷六年15781155109014281224順治十八年16611609421341763333康熙二十四年16851700438039943358雍正二年17241837424832153100乾隆十八年17537017601016826乾隆三十一年1766409377442409嘉慶十七年1812265341313306咸豐元年1851330295289305同治十二年1873329279300303光緒十三年1887371342324346 (資料來源:梁方仲:《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tǒng)計》乙表32、70—78,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趙文林、謝淑君:《中國人口史》表46—48,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人均3畝耕地的收獲量,在正常年景可以維持人們的基本食物需求。如青州府高苑縣,地處黃河以南,地形、地貌和土質條件尚屬中等。康熙年間,“家以八口為率,戶三十畝。時雖豐稔,畝之所入,不過一鐘”[28](卷一,《風俗》)。一鐘,相當于今一石二斗八升。八口之家,田有30畝,人均375畝,每人每年平均糧食48石,是為豐稔之年的人均收獲。若是災荒年景,自然無法達到這一數值。華北平原大部分地區(qū)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之后,人均耕地卻達不到375畝,加上水旱災害頻繁,人均年平均糧食遠不能達到48石的數字。借用江南口糧標準的資料來看,當時華北農民的口糧消費每日可能一升,一年可能消費三石多。任啟運認為:“夫人食谷(每日)不過一升”,“以人口日一升計之,一人終歲食米三石六斗”[29](p161)。洪亮吉說:“一人之身,歲得布五丈即可無寒,歲得米四石即可無饑”[30](p235)。包世臣指出:“合女口小口牽算,每人歲食米三石”[31]。按華北平原清代糧食畝產量1石來計算,3石的糧食收獲物至少需要3畝良好的農耕田。而清代的人均耕地只有3畝多,如果扣去賣糧、賦役征收、預留農業(yè)生產種子等因素,這3畝多土地上生產出來的糧食勉勉強強可以滿足一年的口糧。如果遇到天災人禍,那么糧食就會出現短缺。所以一般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水平很低,如山東昌邑縣,“其他邇海,繳人眾物乏,無他余贏,故有終歲勤動,不免饑寒者”[32](卷三,《田賦志》)。齊河縣,“人貧地痔,家鮮蓋藏,田一井者衣不蔽膝,家數口者,肉不知味,遇歲旱澇,則啼饑號寒,比比皆是”[33](卷二,《街市志》)。人均耕地的減少,造成老百姓溫飽問題得不到滿足。類似的情況,在清代華北平原的很多地方都曾出現,反映了人地矛盾的嚴重。
3.高粱習性適應北方環(huán)境和社會需求
在華北平原面臨沉重人口壓力,原有可耕地開墾已盡極限,農業(yè)技術沒有獲得突破的前提下,為了增加糧食產量,人們只好將拓展耕地的目標投向原來不適宜種植傳統(tǒng)糧食作物的地區(qū),并選擇與之相適應的作物品種進行種植,以期獲得額外的糧食供給,彌補糧食生產的不足。高粱習性正好符合華北平原的自然環(huán)境,其廣泛種植滿足了這一社會需求。
高粱耐濕、耐旱、耐鹽堿,尤其適宜在低洼之地種植。明代農學專家徐光啟描述高粱時曾說:“北方地不宜麥禾者,乃種此。尤宜下地,立秋后五日,雖水潦至一丈深,不能壞之,但立秋前水至即壞。故北土筑堤二三尺,以御暴水。但求潦防數日,即客水大至,亦無害也。”[34](卷二五,《樹藝·薥秫》,p630)光緒《容城縣志》記載高粱時也說:“秫,紅白兩種,俗呼高糧,其米可食,味平無毒,北方下濕地,尤宜此。”[35](卷四,《食貨志·物產》)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錢汝誠在匯報寧河縣水災時指出:“查各莊秋禾,高粱居其大半,高者出水結實尚可收獲。”[36](乾隆二十六年八月十六日錢汝誠奏折,pp161-162)從前人經驗和文獻記載可知,在不宜種植小麥、粟谷等主要糧食作物的地方,往往可以種高粱,尤其是低洼之地。因此,高粱耐濕、適應性強的特點正好符合了這一時期華北平原人們拓展耕地面積,增加糧食產量的需求,被人們選中而廣泛種植。明清時期華北平原高粱的廣泛種植和在糧食種植結構中地位的迅速提高,即是在這種背景之下產生的。乾隆在位期間,直隸總督劉峨上奏稱:“高粱一項,直省種植較多”,并且“粟谷與高粱,價值相仿。”[2](卷一二一三,p273)
總之,明清時期華北平原人口的激增與人均耕地的迅速減少之間形成了尖銳矛盾,解決這一矛盾的出路是增加糧食總產量,滿足更多人口的糧食需求。為此,明清時期政府一方面從海外引種高產糧食作物(玉米、蕃薯等),并推廣種植;另一方面,在傳統(tǒng)農業(yè)生產技術未有大的突破情況下,人們開始高度重視那些適應性強的傳統(tǒng)糧食作物,擴大種植以彌補傳統(tǒng)糧食生產總量的不足,高粱正是借此契機而得到大規(guī)模種植。高粱的大規(guī)模種植,使其自身在明清華北平原糧食種植結構中的地位大大提高,呈現出異軍崛起的局面。正是由于高粱的大規(guī)模種植,增加了華北平原糧食總產量,才使得這一地區(qū)安然渡過了人口膨脹時期的糧食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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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令福明清山東糧食作物結構的時空特征[J]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4,(1)
[9]乾隆濟陽縣志[M]乾隆三十年刻本
[10]嘉慶元年莒州志[M]嘉慶元年刻本
[11]光緒日照縣志[M]清光緒十二年刻本
[12]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等曲阜孔府檔案史料選編·清代檔案史料·第十一冊[M]濟南:齊魯書社,1981—1985
[13]民國東平縣志[M]1935年鉛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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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民國陵縣續(xù)志[M]1926年鉛印本
[17]陳夢雷,等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物產考[M]北京:中華書局,1934影印本
[18]乾隆武安縣志[M]清乾隆四年刻本
[19]民國考城縣志[M]1925年鉛印本
[20]潘守廉南陽府南陽縣戶口地土物產畜牧表圖說[M]光緒三十年石印本
[21]民國禹縣志[M]1935年鉛印本
[22]民國重修正陽縣志[M]1936年鉛印本
[23]乾隆汲縣志[M]清乾隆二十年刻本
[24]何炳棣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關問題1368—1953[M]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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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琴川居士輯皇清奏議[M]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47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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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任啟運清芬樓遺稿[M]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142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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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包世臣齊民四術[A]安吳四種[Z]同治十一年刊本
[32]乾隆昌邑縣志[M]乾隆七年刻本
[33]雍正齊河縣志[M]乾隆二年刻本
[34]徐光啟撰,石聲漢校注農政全書校注(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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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清代海河灤河洪澇檔案史料[M]北京:中華書局,1981
(作者系河南師范大學教授,歷史學博士)[責任編輯張曉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