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兩鬢染白,睡意沉沉,
在爐火邊打盹,請取下這部詩,
慢慢品讀,回想你當年的雙眸,
何等溫柔,還有那波影深深。
多少人曾經愛慕你嫵媚的青春時光,
愛慕你的美貌,或是真情或是假意,
但有一個人愛你那顆圣潔虔誠的心,
愛你那日漸衰老的臉上的悲戚。
冬日里,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坐在爐火旁,似有睡意。她隨手取下一部詩集慢慢地讀起來,那是愛她的人送的情詩。透過詩句她回憶起自己昔日的絕代風華,還有那些為她的美貌而心悅誠服的眾多追求者。但青春易逝,美麗容顏和虛情假意都埋葬在了時間的流水里,唯有戀慕她圣潔心靈的詩人和那真摯的詩篇依然陪伴在身邊。《當你老了》是著名愛爾蘭詩人葉芝的一首膾炙人口、感人肺腑的愛情小詩。他用溫婉、細膩的筆觸,傾訴了愛的甜蜜、愛的憂傷、愛的堅貞和愛的永恒。自1893年發表至今,這首情意綿綿的詩歌如同涓涓清泉,不知打動了多少少女的芳心,然而,它卻沒能流入葉芝深愛女子的心田。這個使葉芝魂牽夢縈、在他的詩作中反復吟唱的女子就是英國女權運動者、愛爾蘭獨立運動戰士莫德·岡。
莫德·岡(Maude Gonna MacBride, 1866—1953)出生于英國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她的父親是一名英國駐愛爾蘭的騎兵上尉。莫德從小赴法國接受教育,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在巴黎姑媽的精心培養下,她憑借姣好的容貌,年僅十多歲就成為上流社會社交圈的新一代名媛。但她的父親似乎對這種培養方式并不認同,他更加篤信意志力的作用:“如果年少時我曾一意成為教皇,或許今日我已然成為教皇。”潛移默化中這種剛強果斷的性格對年少的莫德產生了深遠的影響。1882年,她被父親帶離了繁華的巴黎,在都柏林開始了新的生活。
在愛爾蘭的農村,莫德目睹了英國地主對愛爾蘭農戶的壓迫,以及饑荒期間農民們飽受饑餓的艱難境遇,于是她義無反顧地投身到饑荒救濟行動中,并參加了“土地聯盟”。她是一個堅定不移的分離主義者,她認為在英國的經濟、文化雙重壓迫下,愛爾蘭人民永遠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富足。因此,愛爾蘭農民運動須與政治斗爭相結合,愛爾蘭必須成為一個完全獨立的共和國。一旦樹立了奮斗目標,莫德毅然放棄了都柏林總督府的社交生活,全身心投入于愛爾蘭民族解放事業,并且成為領導人之一。一方面,她利用人際關系和政治手段解救在英國關押的政治犯,并動用財力幫助被驅逐的愛爾蘭農民重建家園;另一方面,她通過寫作、講演和新聞輿論等手段向世界宣傳愛爾蘭的苦難和革命運動。為了愛爾蘭人民的自由,她調動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美貌、金錢、意志、智慧,甚至是情感。
命運的輪盤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生命體驗,在她轟轟烈烈的愛爾蘭民族主義事業征途中,莫德邂逅了詩人葉芝,促就了他們長達數十年的“世紀愛情”,她也成為葉芝命中注定的繆斯女神。1889年1月30日,莫德乘坐的雙輪馬車停在倫敦郊區奇斯維克的貝德福園布倫海姆路三號葉芝家門前,她帶著《愛爾蘭人民》編輯約翰·歐力爾瑞的介紹信,專程來拜訪葉芝父子。時年二十三歲的葉芝被眼前女子的美貌徹底震驚了:她身材高挑、金發明眸,擁有蘋果花般的肌色,而“臉和身子的輪廓有著布萊克所說的最高貴的美”。莫德的美貌不似雍容、柔情的貴族女子,而是女神雅典娜式的,讓人不覺產生一種對美的敬畏之情。與英國人長期丑化宣傳的手持橡木棍趕著豬的古怪可笑的愛爾蘭人形象截然不同,莫德憑借其180公分的身材和精致的裝束,以及她滿腔的政治熱情和優秀的演講才能,在普通民眾眼里宛如神明一般的存在,她可以輕而易舉地贏得他人的擁戴。而葉芝也被她的美和激情徹底征服了,莫德的出現給他的生命帶來了“柔和的色彩、緬甸鈴的聲音,以及一種無法抗拒的有許多美妙的合成音符的悸動”。為了贊頌她的魅力,葉芝毫不吝嗇地揮灑筆墨:
誰夢到過美消逝了,像一場夢?
因為那紅潤的嘴唇,悲哀的驕傲,
悲哀著,沒有新的奇跡再能來到,
特洛伊消失了,在陰郁的光線中,
而厄斯娜的孩子們也已死掉。
海倫的美貌傾國傾城,迪爾德拉的美讓勇士尼謝和他的兄弟們都慘死在康納爾王的屠刀下。在《塵世的玫瑰》中,葉芝把莫德比作海倫和迪爾德拉,男人們隨時隨地愿意為這樣美麗的女子付出生命的代價,他通過詩歌表達了自己的一片傾慕之情。
盡管葉芝是文人,而非政客,而且他對莫德宣揚的暴力革命運動持懷疑態度,但為了博得美人芳心,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站到極端民族主義的陣營。這次莫德在倫敦僅僅逗留了九天,其間她邀請葉芝到伊波里大街的住所吃飯。他們通常談論戲劇,因為莫德想成為一名優秀的演員。一次葉芝在餐桌上看到了雨果的詩集,就信誓旦旦地說將來要成為愛爾蘭的維克多·雨果,用詩來贊美愛爾蘭民族古代英雄,以喚起當代人的民族自豪感。實際上葉芝的話有些言不由衷,因為他當時已經感覺到莫德的政治活動是他“唯一可見的情敵”。
他們在餐桌上也不可避免地談到政治和莫德的選舉。每當說起這些,葉芝都沒有太多的發言權,因為他那時還只是個窮學生,而莫德已經是一個出色的演員和政治人物了。正是由于這個緣故,盡管葉芝對莫德已滿是愛意,卻羞于對她表白:
那蔚藍、暗淡、漆黑的錦繡,
織上夜空、白晝、朦朧的光彩,
我愿把這塊錦繡鋪在你的腳下;
可是我窮,一無所有,只有夢,
我就把我的夢鋪到了你的腳下;
輕輕地踩,因為你踩著我的夢。
葉芝把夢想比作“天堂中的錦繡”,渴望將自己擁有的最寶貴的一切都獻給莫德,可莫德對他總是若即若離,只有遇到難題、心情欠佳的時候,才會主動找他尋求安慰。而葉芝在心愛的女神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降低底線,他已經不再考慮這個女人將來會成為什么樣的妻子,而只考慮她對包容和呵護的需要。直到兩年半后,葉芝才尋得一個契機向莫德表白心意。
1891年7月,葉芝和莫德在都柏林會面后,莫德寫了一封信對他說,她夢見他們兩人前生是阿拉伯沙漠邊境的一對兄妹,一同被販賣為奴。葉芝誤解了信中的含義,激動萬分地趕去向莫德求婚。但莫德心系民族解放大計,根本無心婚嫁。她拒絕了葉芝,但希望保持二人美好的友誼。葉芝的決心似乎并沒有因此而動搖,翌日,他們同游了厚斯崖。當莫德看到一對海鷗從頭頂飛過時說道,假如來世她要變成飛鳥,她會選擇海鷗。三天后,她收到葉芝寄來的一首詩《白鳥》:
沉溺于夢幻,露沁的百合與玫瑰讓人生厭;
啊,莫夢它們,親愛的,劃過夜空的流星璀璨,
或那徘徊于降露時低垂藍星的惚光,
但愿我倆:我和你,化作雙白鳥流連于浪尖!
我心頭縈繞著無數的島嶼和丹南海岸,
那里歲月定將我們遺忘,悲傷不再重現;
只要我們遠離玫瑰、百合和惱人的星光,
我倆就會是雙白鳥,親愛的,激蕩于大海浪尖!
葉芝用熱情浪漫的詩句表達了對經得起考驗的圣潔之愛的向往。他用百合、玫瑰和星光來比喻短暫而光鮮的世俗愛情,而用與大海勇敢搏擊的一雙白鳥來象征百折不撓、超塵脫俗的永恒愛情。葉芝渴望與莫德相愛,攜手追求共同理想。只可惜他熾熱的表白還是沒能叩開莫德的心門。
執著的葉芝并沒有停下逐愛的腳步,他想借助文人的力量來幫助莫德。雖然他曾一度認為組織社團或活動來鼓勵創造文學是荒唐可笑的,因為藝術創作之路永遠是孤獨的。但為了莫德,他改變了初衷,并積極付諸行動。1891年12月,葉芝與《都柏林大學評論》編輯托馬斯·羅爾斯敦共同創建了倫敦“愛爾蘭文學社”,倫敦幾乎所有的愛爾蘭籍作家和記者都加入了這個團體。次年5月,葉芝又在都柏林創立了其分支機構“民族文學社”。同年6月,他在都柏林《每日快報》上發表成立宣言,他們開始有計劃地編輯和出版當代愛爾蘭作家的著作,以及愛爾蘭古代史詩和民間傳說的英譯本。為了進一步擴大愛爾蘭文化的影響,讓社會各階層的人都能讀到愛爾蘭出版物,葉芝還提議創建“愛爾蘭圖書館”和一個巡回劇團。他的一系列計劃甚合莫德心意,莫德也欣然捐出巴黎住宅,開辦了一所公共圖書館。這一段時間,兩人配合默契,關系非常融洽。于是,葉芝鼓足勇氣再一次向莫德求婚,又再度遭到了拒絕。莫德似乎變得更加熱衷于她的政治活動,而對葉芝的愛熟視無睹。1892年,葉芝以愛爾蘭民間傳說為素材,為莫德寫了一部詩劇《女伯爵凱瑟琳》。從表面上看來,他贊揚女主角為救助饑民而勇于奉獻的精神,事實上他暗中埋怨莫德對政治的過度熱忱:“我漸漸理解了一個女人為給饑餓的窮人買糧食而出賣自己靈魂的故事,認為它象征著為了政治工作而失去平靜、優雅或任何精神之美的所有信仰?!?/p>
葉芝長久得不到心愛之人的回應,逐漸陷入憂傷和無望的情緒中,他把那份積壓在靈魂深處的情感,升華成為一篇篇或濃烈、或幽怨的華麗詩作。1895年,以《玫瑰》為標題的詩集正式出版。在這些詩里,莫德被比作玫瑰、特洛伊的海倫、胡里漢之女凱瑟琳和女神雅典娜等,幾乎不曾有哪位詩人把一個女子贊美到如此程度?!睹倒濉方M詩以愛爾蘭風物為創作題材,以象征手法表達詩人的感情,是葉芝走向世界文壇之巔的一個開始,但這些作品卻也是他真摯而苦澀情感的宣泄。
1903年2月21日,莫德與愛爾蘭軍官約翰·麥克布萊德少校的婚訊無疑給了葉芝致命的精神打擊。麥克布萊德曾參加南非的布爾戰爭,幫助荷蘭后裔抗擊英國人,被愛爾蘭人視為英雄。實際上,莫德與他相識不久,是她的政治激情讓她選擇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戰友。葉芝在得到消息后,身體和精神徹底垮了,只能到朋友格雷戈里夫人的庫樂莊園去療養和尋求安慰。當年出版的詩集《在那七片樹林里》的諸多詩作都表達了葉芝此時被丟棄的絕望心境:
親愛的,不要愛得太長:
我曾經愛過,愛得長長、長長,
于是我漸漸過了時,
像老掉牙的曲子一樣。
倉促的婚姻沒有給莫德帶來幸福,家庭暴力和丈夫對私生女的性騷擾,使她備受煎熬,事實證明這個政壇上的女巨人也不過是家庭生活中的弱者。雖然她急切地想擺脫這場不幸婚姻的枷鎖,但由于她在婚前入了天主教會,而不得離婚。這時苦惱的她又來找葉芝尋求幫助,而這似乎又喚起了葉芝心底久違的希望,兩人又重歸于好。與莫德的和解使葉芝重現曾一度枯竭的詩歌創作靈感,這一年他出版了八卷本的《詩選》。1916年莫德的丈夫去世,仍懷有希冀的葉芝再一次趕到法國向她求婚,懇求她珍惜自己,放棄政治斗爭,在藝術家中間過美好而平靜的生活。但是,他又一次被莫德拒絕了。
許多人抱怨莫德過于冷酷無情,對葉芝的癡情守候沒有絲毫動容。其實,葉芝才是那個矛盾的人,他聲稱愛莫德“圣潔虔誠的心”,卻要親手扼斷她為之奮斗一生的政治生命。葉芝曾問過莫德為何不嫁給他。莫德說,他和她在一起不會幸福,詩人永遠不應該結婚,他可以從所謂的不幸中創作美麗的詩篇;世人會因為她沒有答應嫁給他而感謝她的。事實也是如此,1923年,58歲的葉芝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從他的第二部到最后一部詩集都能找到莫德的身影,是他對莫德執著的愛和莫德對他理性的拒絕,共同鑄就了這些傳誦百年的動人詩篇,而他們憂傷的愛情故事也成為世界文壇的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