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楠
案件的真相漸漸浮出了水面。白濤與沈燕秋二人的手機及電腦中的有關文件,對整起案件能否成功突破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檢方當即決定將涉案手機及電腦扣押,并委托技術部門給予支持
上海普陀區檢察院通過對電子證據的鎖定發現行業“潛規則”,并由此破獲了一起涉及13人的國企貪污窩串案。8月1日,窩串案中最后一名被告人陸某貪污一案在普陀區法院開庭審理。至此,這起偵查歷時兩年多、涉案總金額達400余萬元的貪污窩串案行將塵埃落定。
兩輛寶馬車漏出“馬腳”
2012年6月,一封關于某國有旅游公司業務部原經理姚暉的匿名網絡舉報信被投到上海市普陀區檢察院。舉報信內容比較簡單,僅提到姚暉離職后公司產生了巨額虧損,懷疑與姚暉有關。
雖然沒有其他線索,看似不具備太大價值。但考慮到姚暉存在侵吞公款的可能,普陀檢察院反貪局偵查人員還是到舉報信中提到的國有旅游公司,對該公司的常務副總裴莉莉進行調查談話。
談話中,裴莉莉雖極度不滿姚暉的工作,但對舉報信中提到的應收賬款一事卻支支吾吾,并以各種理由拒絕提供姚暉所拖欠應收賬款的相關材料。從裴莉莉對姚暉的抱怨中,偵查人員敏銳地捕捉到了“2011年”、“幾輛寶馬轎車”等關鍵詞。帶著這些信息,偵查人員馬上到車管所查詢了姚暉的車輛信息,發現姚暉于2011年購買過1輛寶馬轎車。根據購車發票所載示的內容,偵查人員又到上海星誠汽車銷售有限公司查詢了姚暉的支付憑證,發現姚暉所購買的寶馬汽車價值52余萬元,而其中有40萬元由一家“承運服務社”代為付款。
偵查人員順藤摸瓜進一步查證,發現“承運服務社”是姚暉所在公司的車輛供應商之一,在姚暉購買該輛寶馬汽車前,該公司正好支付給“承運服務社”一筆40萬元的“應付款”。而申請支付這筆“應付款”的人,正是姚暉!
查實這一證據后,偵查人員并沒有就此止步,而是全面梳理姚暉的各種關系以及基本情況。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又發現姚暉于2010年年底也用同樣的手法購買了一輛價值80余萬元的寶馬汽車,其中40萬元的購車款由“航宇服務社”代付。經查,“承運服務社”與“航宇服務社”的老板為同一人,且皆為姚暉所在公司的車輛供應商!
歷經半年多的偵查,偵查人員最終查實2010年12月及2011年3月,姚暉利用職務便利,采用虛增、虛列活動事項,套取公司公款80萬元,用于購買兩輛寶馬轎車。另有涉及170余萬元的賬面資金流向不明,有待進一步查證。
經理自曝行業內部“潛規則”
掌握了姚暉基本犯罪事實后,普陀區檢察院于2013年1月對姚暉進行了訊問。坐在審訊椅上的姚暉,是個身材發福、挺著個大肚腩的年輕小伙,今年剛滿31歲,卻已經擔任業務經理好幾年。兩個小時過去了,姚暉一直沒有開口,一直保持雙手抱頭,將頭深深埋在胸口的姿勢。
“姚暉,你公司的應有收入我們調查得很清楚,我們也知道,你在三年里購買了兩輛價值將近百萬的寶馬轎車。很羨慕你啊,年紀輕輕,卻有辦法在八小時外賺到那么多錢。”訊問筆錄顯示,正是這句問話擊中了姚暉的心理防線,他隨后交代了自己利用部門經理的職務便利與合作單位串通,虛增業務合同報價,截留、套取公司業務往來款的貪污犯罪事實。
2007年,從大專畢業的姚暉投身于旅游行業。2010年,由于表現優異,業績突出,年僅28歲的姚暉當上了一家國有旅游公司的業務部經理。姚暉所在旅游公司對他的考核指標為利潤不得低于5%,隨著姚輝累積的客戶資源日益增多,部門利潤逐年遞增,后來已經能夠做到8%左右的利潤。
雖然業績增長迅速,但姚暉的收入卻增長有限。姚暉漸漸不滿足于自己的收入,在利益的驅使下,他聯系了車輛供應商“承運服務社”的老板,以經常與其發展業務為承諾,要求該老板虛增成本,并將收到應付款的虛增部分再返還姚暉個人。“承運服務社”老板同意后,姚暉先后多次將公司的利潤做成成本支付給“承運服務社”,并在2010年12月及2011年3月要求老板直接將累計的錢款打給上海星誠汽車服務有限公司,為其支付購車款80萬元。
由于旅游市場缺乏規范化的管理,并且競爭激烈,加上自己的貪念越來越大,2012年3月至12月,他使用上述同樣的虛增、虛列活動事項手法,又從公司套取了174萬余元。
在訊問中,姚暉并沒有覺得這屬于犯罪,認為在旅游行業里“這種做法是潛規則,大家都是這么做的”。對于贓款去向,姚暉辯解,“我套取公司錢款用于個人的就是這2輛寶馬轎車,其他的錢雖然我也套取出來了,但是我都是用于工作的,比如我們整個辦公場地的租金,我們的辦公桌、辦公電腦,都是用這些錢買的,我知道我這么做違反了公司的財務制度,但是因為公司的審批很麻煩,所以我就沒有走流程,我敢保證除了這2輛寶馬轎車是我自己貪念作祟外,我套取出來的所有錢都是用于辦公的。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問我部門里的白濤跟沈燕秋,他們知道情況,可以為我作證。”
雖然姚暉交代了自己貪污的事實,但案件卻依然疑點重重,留下許多有待查證的事實,尤其是姚暉不經意間提到的“潛規則”,引起了偵查人員的注意。
“微信”語音泄露串通天機
為進一步查清案件,厘清事實,固定證據,翌日一早,偵查人員找到白濤和沈燕秋,對兩人同時進行隔離調查。但調查過程并不順利,在談話中,只要提到姚暉,白濤和沈燕秋就一個字都不肯多說,而一談到業務情況,他們就不約而同地將一切問題都往姚暉身上推。
盡管偵查人員一而再地進行“政策教育”,但白濤的回答依然是“記不清楚”或“不知道”。與此同時,對沈燕秋的調查也陷入了同樣的困境。和姚暉的說法截然相反,白濤和沈燕秋根本不肯為他作證,連一點有價值的信息都不愿透露,案件毫無進展。
偵查人員經研究后認為,如果姚暉所說屬實,他們行業里普遍都是這么做的,那么白濤和沈燕秋很有可能也有問題,因為姚暉已經出事,他們就想讓姚暉當替罪羊。再次進行詢問時,反貪人員調整了偵查方向,質疑白濤和沈燕秋是不是商量過了。
白濤立即矢口否認,為了自證清白,還把手機遞給了偵查人員讓對方查看。
白濤手機顯示,在接受檢方詢問前一天,他并沒有撥打或接聽任何電話。并且最近兩天的短信與通話記錄均是空白,這對一名經常跑業務的客戶經理來說,很不正常。就在案件陷入僵局之際,白濤手機中的微信軟件進入了偵查人員的視線。百密一疏,白濤記得刪除手機短信和通話記錄,卻沒有刪除微信記錄。白濤的微信聊天記錄顯示,在姚暉出事的當晚,沈燕秋剛得到消息就與白濤聯系,兩人用“語音”定下了“攻守同盟”:“如果檢察院的人來找我們的話,我們都說不知道,問到我們的事情,就全部往姚暉身上推吧,反正他也被關進去了,我們往他身上賴,他也沒有辦法……”
偵查人員立即將這一重大發現向上級匯報,上級直接下令將白濤和沈燕秋列為犯罪嫌疑人,并將兩人當天口頭傳喚至檢察院審訊室,接受訊問。
機關算盡更改電腦數據
在鐵一般的證據面前,白濤和沈燕秋都承認了自己也和姚暉一樣,從公司套取過錢款。
但對于套取錢款的具體情節,兩人的說法卻有很大出入。白濤說涉案金額有好幾萬元,具體的只有沈燕秋知道。而沈燕秋卻說兩人就干過兩三次,加起來最多幾千元錢。“我辦公室的電腦里有記錄的,你們可以隨便查。”面對訊問,沈燕秋出奇的平靜,并且也意外地來了一句“隨便查”。偵查人員也不“客氣”,馬上再次趕往案發單位。
經過一番搜索,偵查人員在沈燕秋的電腦里找到了記錄文件。然而,文件上只記載了三次套取記錄,總共只有幾千元。沈燕秋和白濤是共同作案的,為什么白濤交代的是幾萬元,而記錄上卻只有一個零頭呢?白濤沒有道理故意往自己的頭上扣“屎盆子”。但考慮到沈燕秋之前的狡猾,既然她會想到和白濤串供,文件記錄也有可能被她動過手腳。偵查人員通過查看文件屬性,發現該文件果然在姚暉出事當天半夜被篡改過了。偵查人員查了沈燕秋電腦里的QQ軟件,發現里面的聊天記錄也被刪得一干二凈。
至此,案件的真相漸漸浮出了水面。因白濤與沈燕秋二人的手機及電腦中的有關文件,對整起案件能否成功突破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檢察機關當即決定將涉案手機及電腦扣押,并委托技術部門給予支持。
2013年1月1日正式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將電子證據確定為法定的證據種類,但因為涉及的技術手段較為復雜,實踐中應用得還不是很多。從手機及電腦中提取的文字和信息被稱為“不會撒謊的證人”,但電子證據同時具有容易復制、容易篡改、容易滅失的特點,有效性非常脆弱。如果只是用普通的電腦設備將文件拷貝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手機的存儲卡會同時被讀取和寫入,這樣一來證據很可能就被污染了。如果稍有不慎,哪怕只是修改了原始文件中的幾個字節,這份證據就毀了。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出臺的《人民檢察院電子證據鑒定程序規則》以及上海市檢察院的相關工作意見,電子證據的檢驗鑒定,必須由市檢察院司法鑒定中心辦理。上海市檢察院司法鑒定中心有一套專門設備,在對原始文件的復制過程中不會對原始文件進行任何修改,可以確保電子證據的原始性和完整性。
數天后,在上海市檢察院技術部門的支持下,涉案電腦、手機中被刪除與修改的數據均被順利恢復,其中部分電子材料經過轉化與固定,形成具有完全證明能力的電子證據。這些電子證據,成為認定犯罪事實與情節的重要證據支柱。
恢復的電子證據內容顯示,白濤和沈燕秋兩人多次商量如何從公司的旅游團隊中,利用供應商套取公司的利潤且如何瓜分的聊天記錄。同時,通過外圍調查發現了在兩人銀行賬戶中多筆來自供應商打來的錢款。也正是這些電子證據,在案件偵查過程中,成為攻破犯罪嫌疑人心理防線的有效利器和擴大戰果的線索來源地。在大量的書證物證面前,沈燕秋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沈燕秋交代,在和白濤微信商量過之后,為保險起見,把自己電腦里的記錄做了更改,刪除了好幾次的記錄,并把與白濤共同套取的近15萬元的錢款改成了幾千元,以為這樣可以減輕甚至逃避處罰。
疏而不漏又查十三人
普陀區檢察院反貪局對案情進行了初步的梳理之后發現,因沈燕秋電腦QQ記錄中提到的關于其他人的套現的情況,通過對旅游行業的“潛規則”的綜合評估,最終判定在該旅游公司各部門存在貪污窩竄案的可能性極高,故決定對該公司進行深入排摸檢查。
普陀檢察院反貪局局長親自帶隊赴北京,主動與案發單位上級集團通報情況,最終得到集團的大力支持,并開展了以集團為主、檢方反貪局為輔的自查工作。通過對該公司的業務材料及現金日記賬、銀行存款日記賬的梳理,查找可能存在的問題。
最終普陀檢方又在該公司查獲了10人,涉案共計13人。其中包括前文提到的常務副經理裴莉莉,裴莉莉通過虛設環節方式套取公司錢財。裴莉莉自己在外成立公司,專門做所在旅游公司的供應商,與本公司簽訂合同承包業務后,再將業務高價轉包給別人,從中賺取差價。
2013年10月,作為窩串案中的主要對象,姚暉因犯貪污罪被判處有期徒刑9年,沈秋燕被判5年零6個月,白濤被判5年零3個月。2014年8月1日,窩串案中最后一名被告人陸某貪污一案在普陀區法院開庭審理。
“潛規則”不是法律擦邊球
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各行各業的“潛規則”層出不窮。“潛規則”多是“顯規則”不能為人們提供充分的行動預期時,便自然而生。從本質上說,“潛規則”是一種利益誘致型規則。一方面彌補著“顯規則”的不足,另一方面鋌而走險打法律擦邊球。
辦案檢察官指出,就本案來說,因旅游公司存在對業務開展過程管理監督松懈、績效考核制度無法有效發揮激勵作用、不重視法制和廉潔從業教育培訓、缺乏廉政風險防控意識、員工收入與業績掛鉤普遍偏低等一系列問題,是引發本案的關鍵因素。當通過正當合法途徑而不能達到目的時,姚暉通過走旁門左道,期待在“顯規則”之外尋覓一夜暴富的捷徑。
但無論何種原因,無論何種手段,也難以改變姚暉貪污的本質。本案中,姚暉一直辯稱自己的行為是行業“潛規則”,且涉案十幾人都以此為借口,否認自己違法犯罪的行為。這種以行業“潛規則”作為借口,行貪污之實,不僅十分愚蠢,而且表明對涉案人員違法犯罪的認識還不深,這更值得我們警惕。
事實上,一些所謂“潛規則”早已經不是擦邊球,而是違法犯罪行為。司法解釋已經明確將某些行業中的“潛規則”——吃回扣定性為商業賄賂,且在司法實踐中將其作為打擊的重點。行業“潛規則”從來就不是違法犯罪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