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
2014年10月7日,德國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德語戰后文學杰出代表西格弗里德·倫茨在漢堡逝世,享年88歲。倫茨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格拉斯與伯爾齊名,被公認為“德國當代文學三巨頭”。倫茨的代表作《德語課》名列世界五十大小說,是德國中學生的指定讀物,被譯成近40種語言,在當代德國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倫茨在全世界范圍內擁有不下于2500萬的讀者,到目前為止,他的作品已經被翻譯成超過20種語言的多種譯本。
閱讀倫茨的《德語課》,讓我永遠記住了他筆下的那個小男孩。一般來說,對于《德語課》,人們更愿意將目光放在這個小男孩的父親身上,這名父親身上體現了德意志民族傳統的盡職精神。為何說盡職?因為當時的納粹政權禁止所有的藝術創作,把對這項禁令的執行交到了警察手上;而這個小男孩的父親正是一名警察,而且是一名盡職的警察,因此他把阻止一名畫家創作當成了最大的公職義務,;而這名畫家,曾是這個小男孩父親的救命恩人,也是小男孩從小崇拜的對象。為了盡職,這名父親不惜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撕破臉皮,但卻始終阻止不了畫家狂野的創作熱情,于是在權力的不斷壓制和藝術的不斷反抗中,這名警察多次燒掉畫家的藝術杰作,可是畫家的創作依然如原野的春草般焚燒不盡。
因此,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作者倫茨是在抨擊德意志民族傳統的奴性精神,這種奴性是一種不問是非,不問對錯,不問善惡,只為恪盡職守的畸形人格。而這,正是納粹掌權時期無數猶太人被無辜殺害的根本原因。倫茨在《德語課》中刻畫的警察形象,正好是這種人格形象的縮影。納粹的種族大屠殺的執行,實際
上就是由這個盡職的人格群體來完成的。因為嚴守紀律的木訥性格,他們在執行殺害猶太人的命令時,會毫不猶豫地在遵守命令和拯救猶太人之間選擇恪盡職守。于是,在面對戰后法庭的審判時,這些納粹政府官員為自己辯解說,對于屠殺猶太人他們不應該承擔責任,因為他們并沒有主觀意圖,而只是在忠誠地執行上頭的命令,完成自身的職責和義務而已。由此,對于《德語課》中的那名警察,人們可以指責他毀掉了畫家如此之多的藝術珍品,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講,他只不過是在嚴格地執行政府的命令而已,何錯之有?于是,人們更可以說,倫茨不是從敘述猶太人的大屠殺災難來反思“二戰”,而是從另一個側面,更深層次地挖掘出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下的畸形人格。
但是,我認為,警察不是《德語課》的核心,真正的核心是那個小男孩。對于倫茨的這部小說,余華曾回憶說,“在這個孩子天真的敘述里,我的閱讀卻在經歷著一場驚心動魄”。這是兩位作家之間的心有靈犀。實際上,如果把警察、藝術家和小男孩這三個人物看成倫茨意圖表現的敘述架構,那么警察和藝術家處在左右兩邊,而小男孩則剛好處于敘述的中心,他周旋于一個固執的警察父親和一個固執的畫家偶像之間,痛苦不堪,不知所措。他的警察父親象征著一種馴順的人格典型,恪盡職守,不管是非善惡;而畫家代表著藝術的自由、狂野和無法馴服的力量;小男孩則代表著一種天真未鑿的、不帶偏見的、單純的人生狀態。警察要執行政府的命令,禁止藝術創作,這根源于一種盡職的激情,也來自想要馴服和壓制畫家的欲望;但是,畫家要爭取創作的自由而極力反抗。對于小男孩來說,一邊是他崇拜的畫家和讓他癡迷的作品,另一邊卻是從小讓他感到敬畏的父親。最后,父親一把火燒掉了畫家的作品,讓小男孩的精神徹底崩潰。他害怕和父親正面對抗,但又感覺畫作在粗放不羈的畫家手中隨時面臨燒毀的危險。最終,為了保存畫家的創作,小男孩將之偷偷藏在自認為安全的地方,即使是畫家他也不敢透露半點,他固執地認為,畫作所藏的秘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于是,在畫家眼里,他不再是朋友,而是偷盜他作品的敵人。由此可知,《德語課》意圖表現的是一個未成年的小男孩,因為特殊的歷史原因,闖入了成年人的戰爭世界,在雙方固執的爭執中也固執而悲劇地走向“小偷”道路的成長過程。
小男孩最終從心靈掙扎走向人格分裂的結果如何?在勞改所里,一門德語寫作課上,老師要求以“盡職的快樂”為題完成一篇作文,小男孩馬上想到了父親,各種念頭紛至沓來,無從下手,沒有完成作業,結果被關在房間里罰寫——這是對“不盡職”的懲罰。于是小男孩在深刻反思中決定好好履行他的職責(完成作業),洋洋灑灑寫下了幾乎一部書厚度的作文,超額完成任務,心里非常痛快,這也是“盡職”的快樂了。結局讓人感到意味深長。原本,在父親和畫家之間,他的個人情感傾向于所崇拜的畫家,最終卻在行為上傾向了父親,成為一名盡職的聽話的人。
《德語課》中“盡職”的人格模型,我們也可以在雨果的《悲慘世界》中看到。同樣是一名盡職的警察,一直在盡職地追捕一名曾經的苦役犯,盡管這名苦役犯做出的善行已經遠遠能夠抵消他曾犯下的錯,但是這名警察依然對苦役犯窮追不舍。最終,善良的苦役犯居然不顧那名警察曾給他帶來的傷害,憑借著善良的意圖和贖罪的愿望,救了警察的命。于是,這位警察終于困惑了:他一直認定善永遠是善,惡永遠是惡,并盡忠職守地追捕那名苦役犯,以為是在為社會鏟除惡,哪知最后,他眼中的惡人反而成了他的救命恩人。最終,他在精神的困惑中投河自殺。在《悲慘世界》中,雨果寫下的不是《德語課》中“盡職的快樂”,而是“盡職的困惑”。雨果通過“盡職的困惑”所表露出來的反思意識是十分明顯的——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有許多標準,這些標準不應該成為我們固守的成見而走向頑固和偏執。
我想,小男孩的命運悲劇,正體現著倫茨的悲觀。人類的戰爭某種程度上是對整個社會的撕裂性創傷,這種創傷,更為深刻持久的影響在于它給整個社會帶來的精神情感創傷。這一點,正是倫茨想要在小男孩身上表現的。戰爭帶來的精神傷痕,一方面可以寄托于時間來撫平;另一方面,我們習慣于把最大的重建的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墒牵瑧馉幗o孩子們帶來的情感陰影,又由誰來撫慰?他們因成人世界的逼迫而精神絕望、走向歧途,又由誰來拯救?對此,倫茨是無能為力的,是茫然無措的,因此,他只能在一種坦誠的對人性的未知中走向悲觀。
倫茨對于德意志文化的這種畸形人格,盡管是否定的,但卻是超越是非評判的。換言之,他創作的核心不是批判納粹、批判德意志民族,而是以德意志民族文化為背景,反觀生存于這一背景下的孩子們的命運何去何從。但這樣的表述,又常常容易被誤解成沒有是非評判。畢竟,納粹給人們帶來的傷害太過慘重和痛苦。想想海德格爾的學生,猶太女哲學家漢娜·阿倫特,曾嘗試著暫時放下道德評判的立場,以哲學的視角去研究和理解納粹統治下的人格特征,就是這樣的意圖人們都不能接受,更不要說這位有勇氣的女哲學家居然在一波波批判德國人的浪潮中提出更為“驚世駭俗”的結論:那些將猶太人送上死亡之路的政府雇員,他們犯下了人類的滔天罪行,卻宣稱不該受到指控,為何?這位哲學家解釋,因為他們只是在執行命令,實際上沒有殺人動機,他們是一批沒有人格獨立的奴性之人。即便如此,同樣作為猶太人的漢娜·阿倫特注定無法逃避她的民族甚至親人、朋友的譴責。即使漢娜·阿倫特一次次解釋,嘗試去理解他們,并不是縱容他們,而是要在理解的基礎上獲得真正的反思。但是猶太人拒絕這種反思。在猶太人看來,那些人是不能去理解,只能大加譴責的,嘗試著去理解意味著不分是非和縱容犯罪,意味著對猶太人的背叛。所以,我們自然可以理解《德語課》的被誤讀是多么的情有可原,如果我們說倫茨批判了德意志民族“盡職”的奴性人格,卻說這不是他敘述的中心,這是難以得到當時讀者的認同的。
不過,既然漢娜·阿倫特對德意志民族的畸形人格做出了哲學總結,那么文學就別去湊熱鬧了。我從來認為,文學雖然也存在批判、揭發、控訴社會現實的功能,但是文學不能只停留在這個層次,它應該有更加宏偉大氣的藝術架構。《德語課》的偉大在于,他從文學的控訴思維、揭發思維中解放出來,切實地關注德國下一代的生存狀態。在藝術的宏偉眼光上,關注個體情感的心靈沖突和精神困境,才能最大程度地展示出作品多方的精神效能,這才是文學表現永遠具有生命力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