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魚
在深處潛游,壓力拆散的體內頑石,又被浮力承托起來。記憶與夢境交錯融合,閃耀的溫潤光斑,猶如傳家寶失落的散珠。——題記
1
一叢野雛菊,在風里野野地開著。
千里之外,一叢同樣的野雛菊,也同樣野野地開著。
散布于天涯的根系遵循著共同的密碼:陽光?水?泥土?抑或還有些別的什么?
晃動的花叢照亮一條隱秘而蜿蜒的路。
雛菊是離開,雛菊也是歸返。
2
蜉蝣在朝生暮死的短暫里,展開了一生的悲歡。它嚶嚶嗡嗡地哼著生命密碼里的憂傷與渴望。
我是它向上扇動的翅,也是它無力墜下的弧度。我是它的豐盈,也是它的孱弱。我一百年的孤獨,是它在空中一秒鐘的懸浮。
3
深度封閉已久的盒子,在你還沒準備好前,輕易別去碰它。你會嫌棄它斑駁脫落的腐朽和灰垢。
直到你被層出不窮、稀奇古怪的嶄新折傷了視線,在晶亮耀眼中垂下倦怠的眼皮。它們的舊,才顯出特有的親切與柔和。
一封發黃的信箋,一幀老照片,一本卷了邊的書,或者諸如掉了鏈條,剝落了顏色的器物,它們是一串歸返的密碼么?
4
向源頭的方向歸返,那么,源頭是什么?是子宮里一陣陣溫暖的漾動,還是田疇上一行行松軟的泥土?
祖父黧黑的膚色從我的皮膚上淡去,母親指尖的巧技,在我的手指上僵住。
祖父牽著他的老黃牛,對于諸如嫁接、轉基因、催紅素等等之類的新技術,嗤之以鼻,卻不得不接受化肥農藥的侵入。番茄露出可疑的笑臉,蘋果吃起來淡得像蘿卜。
好在遺傳密碼里還隱藏著某種神秘的指引,譬如我握筆的姿勢有點類似他緊握鋤頭。
我祖父弓著背脊,在廣袤的泥土上,寫出大片大片金黃的富足。
過了這么多年。離去又歸來的我才終于讀懂了稻穗的戰栗和垂首。
5
而我們在吸吮完田野的甜漿之后,卻只供奉一座座雜色的城池。光怪陸離也遮不住葉稀綠乏的蒼白。也有嬌花名草,整齊規范,但拒絕無票觀賞,拒絕采擷,拒絕垂首深嗅。
城市嚴謹的制服們,以合乎城市法的審美觀,睥睨一枝野藤蔓的探入,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掐滅、扯出。
我想找到祖輩們的密碼,看看能否不用買票。一抬頭,就能邂逅一排無拘無束的喇叭花,我想和它們一起趴在竹籬笆上唱歌,我還想一邊唱,一邊讓剝豆莢的祖母笑著看我。
6
拆掉了,全都要拆掉了。廢墟不知未來的命運,怪狀突兀地對著天空發呆。那原本布滿生命伸屈擴展皺痕的自然聚合,屈服于外力。
權利和紙幣所向披靡,幾百年與山水交融的溫柔姿態,一推就倒。仿佛它從不曾有過內在的凝聚和支撐。
廟門也坍塌了,眾僧散去,唯有一位詩人堅持跪在破敗的蒲團上嚎哭。
從此,我們是缺角的廢磚,是騰起的灰土,是咔嚓斷裂的梁柱,是失去了線索的地方志,是無從接續的族譜。
7
在黑煙霧霾里嗆咳,除了想鍛煉出堅韌的呼吸系統,還想順便指責一下焚燒垃圾的火爐。但問題是誰有指責的資格?
每天,我們會產生那么多廢物:過期的娛樂,淺薄的抒情,謾罵的唾沫,盛宴上無法消化的嘔吐物,物欲橫流中你死我活的血污。
如果這些和你都無關,那么恭喜你,你新陳代謝出的物質屬于可降解的有機物。
糟糕的是,霧霾漸濃,舔吮著每一個人的毛孔。
歸返的密碼也越來越模糊。
盼望一場極度強勁、極度寒冷的北風!
8
一些用現代技術后期加工制作的圖片躍入眼簾,電光火石間,我忽然意識到,這樣的唯美和清晰,并非虛擬,我們曾經擁有過。
纖毫畢現的田野上,甚至看得清螳螂殺無赦的大刀。裝飾著毛絨絨的流蘇。看得清桑葚在高高的枝丫茂葉間分泌的紫色。
去了遠方的父親忽然出現在巷口,看得清他風霜的胡茬,看得見他臉頰上掛著興奮欣喜的淚珠。
9
我們還擁有過這樣的夜空——
一顆比一顆低的光亮,仿佛舉手可摘。又仿佛天庭草叢里飛舞的螢火蟲。
這樣的夜晚適合清香的蒲扇搖出源源不斷的童話和傳說。萬一領受的不是輕描淺述,而是鞋底型的責罵和笤帚型的擊打,也可以躲到草垛下,讓夜色綢緞一般將委屈的傷口。溫柔地包裹。
畫在柳梢頭的密會暗語,有時是一輪,有時是一勾。
10
是的,一封寫著密會暗語的情書打不開愛情全部的曲折。
是的,在暮色漸濃的年紀,所謂“愛情”,已是越來越黯淡越來越奢侈的自然光束。
我想不起風暴是如何化解的。卻忘不了那一夜閃電詭異的線條,鋼鞭抽打的夜空,在我的皮膚上迅速撕裂又瞬間彌合的劇痛。
是的,不可能徹底抹掉,疼痛的鹽分,經歷了平淡如水的稀釋后,在時光的舌尖融化。再品竟是甜的。是的,疼痛像失傳已久的祖傳良藥,緩解了肉體與靈魂的雙重麻木。
如果時光真能倒流,我想把那條鋼鞭掛上青春斜挑的眼角。
11
再回到開篇,一叢盛開的野雛菊,還是那樣逍遙恣肆。她不知小院已頹,家園已廢。“我心安處是我家”,她不染一絲懨懨之色。
遍布在根須經脈里的全都是永恒的生命密碼,在失措的風中,她搖曳著,將鎮定堅守的格律韻腳,押入我們暗礁密布、漩渦動魄的溯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