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勤
散文詩是折射客觀世界的自我觀照和心靈律動。
望鄉人
你走了,走向椰風蕉雨的島國。
在初秋,兩枚被你攢緊的相思籽,再也來不及成熟。
那晚,一樣的暮靄沉沉,你含笑撕碎了那闋宋詞,而惆悵依舊紛紛飄灑,冷冷地敲打窗前的寂寞。
(只有離燕與你一道啟程。)
白駒過隙,飄忽間已經淪陷了幾多朝朝暮暮。
異域之土空沃,播幾縷鄉愁,總生不出一葉歸帆。
冬去春來,夏去秋來。清瘦如菊影,消瘦如殘風。
你總斟滿一杯鄉愁,獨自啜飲,傾聽秋風中的天籟或讖語。
望穿秋水,潮漲潮落。浩浩渺渺處,你的容顏變幻成了淡墨一樣的意境。眼淚掉進漂泊的命運,鬢角已是兩朵素色的浮云。
風聲雨聲濤聲,吹過敲過打過如夢的歲月:風聲是枯萎的嵩草,雨聲是破舊的木窗,濤聲是匆匆的流年……
只要一想到歸鄉,哪怕有瞬間的感悟,也勝似夢里,千逢百度……
思念的觸角,延至千里萬里,甚至撫摸著夢里的山川……
走遍天涯路,最后只剩下通往鄉關的路;讀盡天下書,最后只記住“月是故鄉明”。當視線被執拗的海岸拉痛,路斷了,詞也沒了,只好夜夜守候一輪空月,竟成了望鄉的候鳥。
而候鳥也飛不回去了,幾十年的鄉愁都化作了一盒灰,一盒永恒的深愛。
唉,再也不能讀故鄉的巍巍山勢、漾漾水姿;再也不能用棕笛吹幾度楓葉紅,不能聽芭蕉雨擊奏鄉音:再也不能坐在門檻上看阿爹牽著妹的手,撐著油紙傘走在雨巷中……
只有生命的根須是不死的,扎入故土,時刻都在觸摸著故園的心跳。枕著遼闊的鄉色悠然沉醉。
老屋
我從居住的城市出發時,知道你在故鄉的曠野上等我。
當我看到你那憔悴不堪的臉,那些皺紋比秋后翻耕的土地,還讓人容易記住和心痛,甚至比老祖母掉光牙的大嘴更使人感到慈祥不再,在不再親近的過程中,或在許多年的疏遠之后,突然發現有一種東西在誕生或消亡。我才明白,我背負的人生行囊,不過是裝了一些古老的童話。
我,一個注定要從故鄉出發,還要回到故鄉的旅人。看見你坐落在故鄉曠野的綠色之上,一條蜿蜒的小路伸向你,我多舛的命運,正義無反顧地走向你的心臟,去感受一次短暫的洗禮。
沿著一條蜿蜒的小路,我用一雙被世人不屑目光折斷的長槳,劃向你。我的雙腳,我的雙腳首先被震驚——我在旅途中的煩憂、痛苦、怨恨、失望,都在你嶙峋的背上,排列雕刻成昭示來者的文字:
這里是命運的驛站。但唯一的希望是,你別放棄修復自己。
夜晚,我與你宿在一起。
昏黃的燈光照不清我曬在記憶廣場的語言,我必須不斷地充電,在炭火的燃燒聲中,等待黎明。
你不應該在我困頓的時候,提起一場使我傷心的愛情。我來到這里,是希望和你站在一起,在人生的曠野上,共同經受太陽同一時刻的照耀,讓輝煌的啟迪,深深地刻進意志。
老屋,離家的日子千百次在記憶里出現,它代表的是故鄉,是親情,是心靈的歸宿、精神的寄托、靈魂最后的牽掛與抵達、人生最溫暖的角落。
老屋。因為共同的懷念而變得神圣。
泅渡
一條不息的河流橫陳在歲月的案頭,縈繞東方的家園。
沒有源頭,也沒有結尾。極目千里,波濤如天,層層疊疊,從遠方洶涌而來,又向遠方奔騰而去。
浪花如雪,在我的眸光中綻開朵朵花瓣;濤聲徹耳,虔誠地穿越我的身骨。
緘默的季節。埋首向東,如一條水底潛翔的魚,我漂行了許久許久(已記不清是何年何月),成為了隔世的經幡,怎樣淪陷在海的中央,只是深深感悟到水流的力量,撞擊我心靈的菩提,如禪,暗示或覺悟。真實或夢幻。
水陸沉浮。前方人頭攢動,水浮蓮一片蔓延,恣意瘋漲。
浪花如苫蓋,如睫簾密織,如片片嫩蕊,在頭頂上盛開又凋謝,生生不息。泅渡的水路沒有痕跡。
幾時又被雨打風吹去,我無路可退了,只好孑然一身挺進汪洋,目之所及都是浩瀚的地平線,彼岸在煙水蔥蘢的日子深處。
蒹葭蒼蒼沒有岸(即使遠方有抵達的岸),而等待我的漩渦多么冷峻,像深不可測的命運,封面是駭浪,背景是礁石,水鳥的羽翼如兩面迎風的旗幟打著無韻的啞語。
切膚的體驗和疼痛,將千仞靈魂顆粒中的最后一點牽掛拋卻,匐然以閃電之力,撕裂一條求生的道口,穿風破雨,一次次地沖擊,一次次地劃破時空的寂靜。沿著流水亮出壯闊的形象,尋求一種原始而簡樸的歸宿。
風靜靜地吹著,四顧無岸。
我想舉臂向西邊的落日揮舞,驀然發現雙手已化為船槳,回望煙霧中迢遙的故鄉,心中頓開一叢如焰的花朵。那站在汛水里堅定的姿勢,為誰感動?
我突然發現:無路時,泅渡成了唯一的途徑;泅渡時,自己成了江海中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