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
[摘 要]受佛經母題和外域傳聞啟發,《聊齋志異》的斷首、換頭敘事可分主動式、被動式。主動式的斷頭重續故事,帶有巫術性內核,基本屬原生態的傳聞,體現個體生命內在張力的頑強信奉。被動式的“斬首不死”,則為次生態的傳聞,將美好的愿望寄寓不可知的神力,達到對不幸者的同情。斷首、換頭敘事在明清小說中構成互文性傳統,《聊齋志異》也注意采集南方傳來的東南亞奇聞,又將本土古老神秘醫術等,熔鑄到當下矚目的新聞事件中。以跨文化的主題史眼光看,孤立判定《聊齋志異》某一篇章來自何處,恐怕往往有武斷、顧此失彼之嫌。
[關鍵詞]《聊齋志異》;佛經故事;外域傳聞;母題;主題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1-0000-06
《聊齋志異》斷頭幻術與斬首不死故事,都屬于對人身有傷害,但當事人卻能超越疼痛和死亡的奇幻敘事,這兩類故事有主動式、被動式之分,兩類故事之間是否有內在聯系,是否由佛經以降,一以貫之?文本實證表明并非如此,有必要重新審視。
一、佛經故事中的“斷頭剖腹”幻術
斷肢、斷首復生類表演,與古代的開腸破肚重生術等載錄有密切關系,有深廣的外域佛教文化背景。前賢指出,早在魏晉南北朝,斷首剖腹術已多有載錄。干寶《搜神記》稱,三國時吳人徐光,曾在街市上表演幻術,但經過大將軍孫琳門做出一些不敬的動作,并披露了“流血覆道,臭腥不可耐”的預知,被孫琳怒誅:“斬其首,無血。”后有人見徐光拊手看大將軍笑話,不久后者果被滅門。王琰《冥祥記》寫桓溫晚年供奉遠來的比丘尼,尼每當洗浴,時間必久,溫窺見:“尼裸身揮刀,破腹出臟,斷截身首,支分臠切”,而出浴室又“身形如?!盵1](p.1712)。故事異文亦見于《幽明錄》、《搜神后記》等,當時流傳很廣。
慧皎《高僧傳》載,劉宋時期,中天竺人求那跋陀羅為譙王講經,因他自感“未善宋言”,便祈求觀世音相助,夢到有人白服持劍擎一人首,即以劍易首,更安新頭。第二天,這位外域高僧竟然掌握當地的全部語言,并且能正常講經[2](pp.131-132)。受佛教幻術思維的啟發,導致類似的夢中換頭換腳傳聞很多。更明確宣示斷頭剖腹幻術來自古印度者,還有《大莊嚴論》,稱某幻師以尸陀羅木做一女人,“端正奇特”,能與其接吻,旁觀諸比丘的干預使幻師改變表演:“聞諸比丘譏呵嫌責,即便以刀斫刺是女,分解支節,挑目截鼻,種種苦毒而殺此女?!贝擞忠鹬T比丘更大不滿。為解除誤會,幻師不得不以尸陀羅木出示,說明此女并非真人[3](pp.285a-c)。故事主要是寫違反戒律,會遭致眾譴,但也透露出斷肢敘事的相關幻術信息。
古印度東部地區的巴利文佛本生故事《達霜那劍本生》講述,國王祭司之子與王后私奔,國王為此得了相思病。于是政法大臣等三位大臣讓雜技藝人表演“吞劍術”。三位智者讓國王觀看,其中有人吞下一把三十三指長道德鋒利寶劍,國王問有否比這更難之事,一智者答:“此人利欲熏心,吞下吸血寶劍。答應給人東西,要比這事更難”[4](pp.245-247)。盡管敘事之旨是以此事例為譬喻,說明“四諦”哲理,但同時也反映出當時的確有這種雜技表演。與其說是雜技表演,毋寧說是用一種幻術操作,加以影射。
此類幻術表演,以其“斷首”毀傷父母留下的身體,受到一些非議,從而成為中原正統之士抨擊外來佛教文化的一個口實,也是中外文化融合中的深層撞擊。僧祐《弘明集》卷三載孫綽《喻道論》嚴稱:“體之父母,不敢夷毀;是以樂正傷足,終身含愧也。而沙門之道,委離所生,棄親即疏,刓剔須發,殘其天貌”[5](p.82);而《弘明集》卷八載劉勰《滅惑論》也有了一些調和讓步:“昔泰伯、虞仲,斷發文身,夫子兩稱至德。中權以俗內之賢,宜修世禮,斷發讓國,圣哲美談……故棄跡求心。準以兩賢,無缺于孝”[5](p.273)。盡管如此毀傷身體的外來幻術表演受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儒家主流文化非議,斷肢斷首敘事母題,卻仍舊如草蛇灰線余脈不斷,并未被中土敘事所淡忘。
可以說,在牽涉到佛經故事演變的通題研究中,只論前段中國敘事文學而置后段母題繁衍事實于不顧的,所在不少。通題研究不應忽視階段性變異,而更當慎重說“無”。即使在明清現實生活實錄中,為所謂“孝”而剖肝割肉的,包括對動物殘忍處置、缺乏同情心的敘事[6],又如,唐初張鷟《朝野僉載》卷三寫咸亨時祖珍儉的妖術,自我肢解卻能平復如初;葉道士力斬桃柳于人腹上,“桃柳斷而內不傷”;又把被斫兩斷的女子“噴水而咒,須臾平復如故”。此類載錄與商胡和祅教酹神祭祀結合,如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的胡神廟,祅主祈福:“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亂擾腸肚流血。食頃,噴水咒之,平復如故。此蓋西域之幻法也”[7](pp.64-65)。至于后世,此類敘事,仍繩繩不絕。
二、主動式的“斷首移植”敘事
主要受佛經母題啟發,《聊齋志異·陸判》寫性情豪放的朱爾旦為友所激,到十王殿背來左廊判官偶像。半醉歸家,卻真招待了來訪的陸判官,結為酒友,一次醉夢中覺臟腹微痛,陸判官正在:“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原來,陸知他“作文不快”,為他更換精選的智慧之心,自此他“文思大進,過眼不忘”。而在朱的要求下,陸判又為朱妻換上一個美貌的“頭面”,這是一個“頸血猶濕”的新鮮供體,這一外科手術過程由全知敘事描述:
引至臥室,見夫人側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項,著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朱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朱妻醒覺頸間微麻,面頰甲錯,搓之,得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見面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首則面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畫中人也。解領驗之,有紅線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異。[8](pp.205-211)
首先,是外科手術的技術性問題。特別是人的頭顱(頭面)的“供體”與其“受體”是否能對準所接部位,小說《封神演義》第三十七回,申公豹與姜子牙斗法被仙翁點破,頭遭仙鶴銜走,安時倉促臉朝著背,后來才端正耳朵擺正。直到第七十二回申公豹仍記前仇,對姜子牙曰:“又叫白鶴童子銜我的頭去,指望害我;這是殺人冤讎,還說沒有?”《西洋記》第七十五回也有金碧峰使飛鈸禪師所殺諸人均得以復活,但也有差錯:“一個人錯安了頭,安得面在背上?!辈浑y看出,醫術高低、效果好壞與斷頭者的道德有關,申公豹的頭自然應當安得歪一些,才符合讀者期待。
其次,描寫由手術派生出的一個“醫學倫理”問題,即供體來源的合法性問題。吳侍御之女甚美,拒奸被殺,身在而失其首。聞朱家換頭之異事,郡守不能決。陸判為給朋友開脫,讓吳女同時托夢父母,告發真兇楊大年:“(朱孝廉)不艷于其妻,陸判官取兒首與之易之,是兒身死而頭生也,愿勿相仇?!眳侵於怂鞛槲绦?。何守奇評:“伐胃湔腸,則慧能破鈍;改頭換面,則媸可使妍。彼終紛擊齒引去者,皆有所畏而不肯為者也。其亦異史史氏之寓言也歟?”
其三,手術之后移植器官的功能問題。小說描寫當事人夫婦,都未留下后遺癥,朱爾旦連場奏捷,此后活了30年,死后還能教育五歲的兒子20年,培育其中舉為進士;而經歷換頭手術的朱孝廉則享高壽。小說寫接受移植的夫婦生下兒子最后官至司馬,生五孫,其中一孫入仕為總憲,旨在暗示手術的成功延續到了他們的后代。對此,我們常常會忽略社會結構運行倫理規范的均勢問題。在鬼神陸判的幫助下,朱爾旦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擁有了原本不屬于他的一切。用鬼神的力量改變自然法則,以滿足自己的意愿。
夢中換頭,現實中的確有此傳聞。清代王晫《今世說》卷四《賞譽》描寫,宜興人周啟雋的德行才學名滿天下,但他年輕時卻其貌不揚,面有槁色,為鄉人竊笑是“黃冠相”,32歲,猶困童子試。應試前,他與老父同宿,夢一雉冠絳衣人操刀為他換頭,那頭“須髯如戟”,他持父足疾呼,但不久“顴漸高,兩頤骨漸,豐須鬑鬑然日益長”。年余,又夢一白須老者為他更換臟腑:“出滌其臟腑而復納之,既納,以方竹笠覆腹上,復取釘椎釘四角?!敝懿⒉挥X痛,“文學日進”,兩闈奏捷,官至侍講學士。小說史家評曰:“此事果信,則《聊齋志異》中《陸判》一則,或非寓言也”[9](pp.174-175)。
錢鐘書先生認為,《嘉興繩技》出《原化記》,為《聊齋·偷桃》濫觴;注意到《聊齋》馮評提到了錢希言《獪園》也敘此事,“尚未的當”。因《獪園》謂緣木棍升天,《聊齋》則言拋繩虛空,“蓋捉二事置一處”。稱引德國故事:“亦謂術士擲繩高空(Warf erein Seil in die H?he),繩引小駒,術士攀馬蹄,妻牽夫足,婢牽婦衣,魚貫入云而逝。愛爾蘭故事(0Donnells Kern)言有精繩技者拋絲線掛浮云上(He tosses up a silken thread so that it catches on a cloud),使一兔、一犬、一童緣而登天,繼遣一少女去善視兔,良久不下,繩師心疑,遂收其線,則女方與童狎而兔已為犬噉(Sure enough,the boy is between the girls legs and the dog is picking the hares bones),怒斬童首,觀者責其忍,乃復安頭頸上,以面背向,童即活;尤為詼詭?!段餮笥洝返谄呶寤亟鸨谭迨癸w鈸禪師所殺諸人復活,亦有‘一個人錯安了頭,安得面在背上”[10](p.704)。實際上,這都有對高難度的外科手術成功的期許,而且,中西方敘事文學中,對此類手術后果的擔心,異曲同工。
明代多有類似《聊齋志異·偷桃》故事的載錄,其核心就是斷頭以及其他肢體的重續,如王同軌《耳談》卷十三寫嘉靖戊子年(1528年)有從河洛來的夫婦,表演上天取仙桃“幻術”,其夫拋繩而上,與天門接,夫緣繩而上,擲下鮮桃,觀眾們食之甘美。后聞天上喧詬聲:“忽擲其夫首、足、肢體片斷而下,鮮血淋漓。”婦泣曰:“夫被天狗所食”,以此征錢治棺殮,于是“合肢體成人形”,用葦席盛著,其夫忽起,仍舊負其繩而去[11](pp.289-290)。此又見《耳談類增》卷四十五“河洛人幻術”條。對此,萬歷年間,宋懋澄《九籥集》也描寫,廣中藩伯項雙溪在一次冬月時節舉行生日宴,門人報告有術士攜童子來獻蟠桃,術士稱使小兒偷桃,下天門被天狗所逐,小兒“脛下血淋淋,云為天狗所吠”,并無斷首重續描寫[12](pp.220-221)。而年代相仿佛的錢希言《獪園》卷三《偷桃小兒》,也寫弘正年間生日宴上幻人驅小兒獻蟠桃,稱由瑤池取之,再次取則遇天狗,斷肢殘體與頭相繼落下,然而,幻人又能“提其首安之,初無痕跡”。次日,小兒還在街市上表演。
可見,明代這種幻術雜技的傳聞在民間已不太新奇,卻很難理解為真實記錄,而是夸示性、搜奇獵艷式的以訛傳訛。前引《耳談》也載優伶“戲術”。秦王設宴,伶童扮貂蟬,扮關云長的故意誤斬童子(貂蟬),“身首異處,流血滿地”。眾官員驚愕,秦王笑令童子出答:“府中幻術,其時去首,我昏不知,徐加頭頸上,以手抹之無痕,而我始蘇耳”[11](pp.290)。此又見王同軌《耳談類增》卷四十五“秦府伶戲術”條。而《清稗類鈔·戲劇類》收有“斬人之幻術”條:“幻術之奇者,能以人斬為數塊,合而復生。有一人攜一幼童,立于中央,手持一刀,令童伸二臂,皆斬之,既復斬其二足二腿及頭,流血如注。一一置之壇中,封其口。須臾破壇,則童已復活,手足仍完備,從容而出”[13](pp.5073)。因此,蒲松齡《偷桃》言“童時赴郡試”途中所見,恐怕是結撰故事的一種托辭?!读凝S志異》中此類舊有故事重述,妙處是其文筆極佳,超出了先在的所有文本。這給后來的閱讀者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此外,《偷桃》的深層全面解讀,還要與緊接的《種梨》連讀通觀。后者“種植速長”與《偷桃》都屬于當眾表演的幻術,也都以真相敘述揭破幻術表演,兩者均有不可否認的佛經文學淵源[14]。
需要補充的是,《聊齋志異·陸判》的主動式換頭,恐怕在《喻世明言》第十八卷《楊八老越國奇逢》已有了模板。清水閘順濟廟其神馮俊,年十六歲夢玉帝遣天神割腹換去五臟六腑,醒猶覺腹痛:“從幼失學,未曾知書,自此忽然開悟,無書不曉,下筆成文;又能預知將來禍福之事?!倍鐒t見于唐人《云溪友議》,胡生本為洗鏡鉸釘之業,因經常禱祭列御寇,忽夢人以刀劃腹開,“以一卷書置之于心腑,及覺,而吟詠之句,皆綺美之詞”;再就是宋人《龍城錄》載尹知章少時:“夢一赤衣人持巨鑿破其腹,若內草茹于心中,痛甚,驚寤。自后聰敏為流輩所尊。”由此看來,蒲松齡不過是把夫婦變慧、變美,結合到了一處而已。
三、明清“斷首重續”故事的民俗背景
著名中外交通史家張星烺先生,也曾對蒲松齡的偷桃斷首故事產生興趣,他曾經說:“上方所述之幻術,雖產于中土,而世界各種文字中記載最先者,則為拔都他也……蒲松齡之書成書于康熙巳未(十八年)即1679年也。蒲松齡雖為中國人,而記述此事,在世界上乃為第三次也”[15](p.652)。前輩專家的這種說法,其實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文學化的形容,還可商榷修改。除上引諸證,馮夢龍曾在《古今譚概》中認可這種“戲術”,稱之為“(東)方朔偷桃法”,賦予其仙道色彩。一小兒持小梯節節累承,騰之云表,摘桃擲下后,也是術者哭告“吾兒為天狗所殺”聲中,“頭足零星而墜”,觀眾慨然厚給,可是,次日那小兒又在街市上表演摘桃了[16](p.676)。敘事中“小兒”的身份,與“術者”關系,均同《聊齋志異·偷桃》主體關目無二。考慮到此《古今譚概》不過是抄撮編纂而成,文本生成肯定更早,蒲公記述,不能算“在世界上乃為第三次”。
元明人乃至更早著錄中已載東南亞的怪異傳聞,當為母題近源。汪大淵《島夷志略·賓童龍》稱占城(越南東部海濱)附近:“其尸頭蠻女子害人甚于占城,故民多廟事而血祭之。蠻亦父母胎生,與女子不異,特眼中無瞳人(仁),遇夜則飛頭食人糞尖。頭飛去,若人以紙或布掩其頸,則頭歸不接而死。凡人居其地大便后,必用水凈浣,否則蠻食其糞,即逐臭與人同睡。倘有所犯,則腸肚皆為所食,精神盡為所奪而死矣”[17](pp.63-64)。明人也關注毗鄰占城的真臘國,尸頭蠻者:“其婦與家人同寢,夜深飛頭而去食人穢物,飛回復合,其體即活如舊。若知而封固其項,或移體別處,則死矣”,“又元詩人陳孚出使安南,有紀事之詩曰:‘鼻飲如瓴甋,頭飛似轆轤。蓋言土人有能以鼻飲酒者,有頭能夜飛于海食魚,曉復歸身者。然《贏蟲集》中亦載老撾國人鼻飲水漿,頭飛食魚。今占城有頭飛者,乃特婦人也。占城、安南、老撾,其地相接,宜有是種。若《七修類稿》載近時中國有一人名汪海云者,亦能鼻飲頭飛,此則怪事矣”[18](pp.266-268)。言之鑿鑿,構成了一個互文性系統。其實,這一外域奇聞早見于西晉張華《博物志》卷三:“南方有落頭蟲,其頭能飛。其種人常有所祭祀,號曰‘蟲落,故因取之焉。以其飛因服(晚)便去,以耳為翼,將曉還,復著體,吳時往往得此人也?!倍纬墒揭灿蓄愃频牟杉?,認為是南方區域性異俗:
嶺南溪洞中,往往有飛頭者,故有“飛頭獠子”之號。頭將飛一日前,頸有痕,匝項如紅縷,妻子遂看守之。其人及夜狀如病,頭忽生翼,脫身而去,乃于岸泥尋蟹蚓之類食,將曉飛還,如夢覺,其腹實矣。梵僧菩薩勝又言:“阇婆國中有飛頭者,其人目無瞳子,聚落時有一人據?!庇谑稀吨竟帧罚骸澳戏铰涿?,其頭能飛。其俗所祠,名曰‘蟲落,因號‘落民?!睍x朱桓有一婢,其頭夜飛?!锻踝幽晔斑z記》言:“漢武時,因墀國使言,南方有解形之民,能先使頭飛南海,左手飛東海,右手飛西澤。至暮,頭還肩上。兩手遇疾風,飄于海水外”[19](pp.47-48)。
在這一駭人聽聞的“尸頭蠻女”以接觸巫術食人的傳說中,夜間其頭飛去做一些不愿意別人知道的事情,是關鍵之處;而這斷頭飛去,也要冒不能重接頸上的風險。應當說,這與上述雜技表演中的斷頭重返術相通,而且《太平廣記》卷七十四引《仙傳拾遺》也寫張定蒙道士教其變化之術:“又能自以刀劍剪割手足,刳剔五臟,分掛四壁。良久,自復其身,晏然無苦?!笔赖绿帽尽段饔斡洝访枋龌⒘Υ笙膳c悟空斗法,也賭了斷頭重續,孫行者頭被砍掉可以從腔子內長出一個來;而虎力大仙頭砍下后,卻被行者毫毛變的黃犬銜走,則鮮血噴出,現出原形[20](pp.563-564)。清人寫云貴妖符邪術,也有黔省某惡棍被撫軍斬之,三日后,卻“身首交合,頸邊隱隱然紅絲一條,作惡如初”,后虐待其母,母告發逆子有“藏魂壇”,求官府先毀其壇,扇散其魂,才將惡人斃命[21](p.100)。清末毛祥麟記載觀看西洋雜技“斷頭戲法”:“旋又有二人,登場共語,忽作相爭狀,甲怒,拔劍截乙首,首墮而無血痕。甲復取首置盆中,遍示觀者,共駭其逼真。旋以首按乙頸,則仍渾合而無恙焉。此在江左恒有是戲,所謂‘易眼法者近之?!盵22](pp.168-169)實際上,這是用中國式的幻術傳統經驗,解悟歐洲的雜技表演。主動式的斷頭重續故事,帶有巫術性內核,基本屬于原生態的傳聞,體現出一種個體生命內在張力的頑強信奉。
四、被動式的“斬首不死”敘事
與主動式相應,被動式的“斬首不死”則為次生態的傳聞,將美好的愿望寄寓不可知的神力,達到一種對不幸者的憐憫與同情。蒲松齡寫沂水某人,明季軍充遼陽,城陷被亂兵殺:“頭雖斷,猶不甚死。至夜,一人執簿來,按點諸鬼。至某,謂其不宜死,使左右續其頭而送之。遂共取頭安項上?!被毓世锖?,沂令疑其竊逃,審其頸無斷痕,某辯稱等陷城消息來再定,消息傳到如言,遂釋之[8](p.1739)。只要未到生死簿注明的日期,斷頭可由冥吏重續。而鄉民李化龍在亂軍中僵臥在死人叢中,能忽見缺頭斷臂之尸,起立如林:“內一尸,斷首猶連肩上,口中作語曰:‘野狗子來,奈何?群尸參差而應曰:‘奈何!俄頃蹶然盡倒”[8](p.106),蒲松齡以斷頭之尸能憂慮、能說話,控訴官兵鎮壓于七起義的殘暴。而究竟死后還能否說話,蒲松齡的看法從明末章丘盜被斬的實錄,透露出來。一兵佩刀甚利,將要問斬的一盜認識兵,求告:“聞君刀最快,斬首無二割。求殺我!”兵允諾,屆時“出刀揮之,豁然頭落。數步之外猶圓轉,而大贊曰:‘好快刀!”[8]( p.305)顯然是認為在頭顱落下后還能發出聲音。朱梅叔理解是一種“腹語”,指出《明史》載楊維斗臨刑不屈,首已墜,聲從項出,可證《聊齋》之說非誣。他總結賈雍頭落仍能腹語曰:“無頭亦佳?!闭J為能否存活在于“神全”與“神散”,可能還要有某些先決條件:
凡此,亦如醉者墜車不死,其神全也。嘗聞唐花卿為劍南節度使,命討段子璋平之,其后出師,以單騎出戰,陷入重圍,喪其首,猶臨溪沃盥,有浣女見之曰:“無頭何以洗盥?”聞言遂仆,此神散之驗也。又太原王穆,至德初,為魯旻舊將,于南陽戰敗,賊騎自后追及,以劍斫穆頸,筋骨俱斷,惟喉尚連,初不自覺死,食頃方悟,而頭在臍上旋覺食漏,遂以手力扶,還附頸,須臾復落,悶絕如初……頭墮懷中,夜復蘇,復系發正首,心念馬臥,方可得上,馬忽橫伏,穆因得上馬,馬亦隨起,載穆東南行,穆兩手捧兩頰,行四十里,穆麾下散卒數十人,群行見之,扶寄村舍,尋載適軍。穆于城中養病二百余日方愈,繞頸有肉如指,頭竟小偏,此則頭落數次,而可續也,尤奇[23](pp.241-242)。
《埋憂集》實有所本,謝肇淛也曾總結過這一生理現象:“人有頭斷而不死者,神識未散耳,非關勇也。傳記所載,若花敬定喪元之后,猶下馬盥手,聞浣紗女無頭之言,乃死。賈雍至營問將佐:‘有頭佳乎,無頭佳乎?咸泣言:‘無頭亦佳。乃死。蓋其英氣不亂故爾。若淳安潘翁遭方臘亂,斬首,尚年編草履如飛,湯粥從頭灌入;崔廣宗為張守珪所殺,形體不死,飲食情欲無異于人,更生一男,五年乃死,則近于妖矣”[24](p.98)。賈雍事見《太平廣記》:“漢武時,蒼梧賈雍為豫章太守,有神術,出界討賊,為賊所殺,失頭,上馬回營中,咸走來視雍。雍胸中語曰:‘戰不利,為賊所傷。諸君視有頭佳乎?無頭佳乎?吏涕泣曰:‘有頭佳。雍曰:‘不然。無頭亦佳。言畢,遂死”[25](p.2548)。汪紹楹本輯入《搜神記》,不少論者沿用此誤,而李劍國先生據《太平御覽》等資料,認為其晚出,當出自《錄異傳》[26](p.759)。
而《埋憂集》未能注意到,實際上并非頭落可以人不死,小說中還敷衍有失去心臟,憑借法術暫時不死者,可謂賈雍斷首敘事的文本重建,不過,將“頭”置換為“心”?!斗馍裱萘x》第二十六回寫妲己故意跌倒吐血,胡喜媚借機說,這是“舊疾”發作,冀州醫士張元用藥最妙:“有玲瓏心一片,煎湯吃下,此疾即愈?!毕裁乃愠鰜喯啾雀墒橇岘嚻吒[之心,紂王中計;微子以姜子牙所留簡帖給比干燒飲下,比干剖腹:“其血不流;比干將手入腹內摘心而出,望下一擲,掩袍不語,面似淡金,逕下臺去了?!毕乱换貙懕雀娠w馬走出五七里,聽一婦人叫賣無心菜,問人若無心如何?婦人曰:“人若無心即死。”比干落馬血出而死。小說敘述至此,稱:若婦人回話“人無心還活”,比干亦可不死[27](pp.254-255)。實際上,這是一種“真相知曉”禁忌。所謂“真想知曉”,是當事人不愿接受的消極性的事實存在或預期發生之事。這里,直言無忌地提醒了當事人已經肢體不全、無法存活,恰恰觸犯法術在身的忠臣比干不愿接受的禁忌,摧毀了當事人的生存意志,廣義上也屬“死亡禁忌”之一種:“一般死在遠離家鄉的外邊,非正常壽終而死,孕婦分娩而死,死時尸首不全、身首異處,被殺害、被淹死、被燒死、被軋死等等都被視為惡死,是非常忌諱的”[28](p.383)。
其中“姓名禁忌”,也當屬“真相知曉”禁忌的一種。真相知曉,除了叫破真名,還可有“偷窺真相”,如有名的獸妻“白水素女”故事等即然。劉守華先生將此禁忌同特定故事類型聯系起來,指出所有異類婚故事:“都有不得窺視女主人公原形的古老禁忌”[29](p.156)。陳建憲教授則注意到在每個相關文本中,禁忌:“處于故事轉折和高潮的樞紐地位”[30]。萬建中教授指出,人獸婚母題將“違禁-懲罰”作為核心情節,像彝族水牛不準騎和用,否則則頗兇險:“此傳說中的禁忌主題省略了設禁環節,因為此禁忌早已為全體族民所知曉并正在恪守。若再復述,便是饒舌”[31](p.101)。以及如前所述的有意無意地“點名真情”,甚至一些避諱之類。而這種類型故事中的“偷窺”則就等于用此隱秘方式“發現真相”的意味,在這一點上,同被斬首者、被挖心者原本依靠一些法術可以存活,卻不料被如無意之中“點明”真相,而終止了法術效力。賈雍、花卿、乃至小說中的“比干”,都屬于這種情況。明人曾對“無首猶生”敘事所牽涉的當事人活動的現實生活基礎,試圖從文獻所載找出根據:
《廣異記》:清河崔廣宗,開元中為薊縣令,犯法,張守珪梟其首,形體不死,舁歸,饑,即畫地作“饑”字,家人進食于頸孔中,飽即書“止”字。家人等有過犯,書令“決之”。如是三四歲,世情不替,更生一男。一日書地云:“后日當死?!比缙溲?。宋嘉祐時,劍南朱無惑《萍洲可談》云:監左帑龍舒張宣義言,有親戚游宦西蜀,經襄漢,投一飯店,見一人無首。主人云:“因患瘰疬,頭脫而活,每有所需,以手指畫,日以湯粥灌之,猶存”[32](pp.224-225)。
也就是說,這類頭落仍活的幸運者,必須會寫字,周圍的親人也必須認字,才能隨時了解他的需要和想法。在古代社會,文盲很多,這樣的條件較為苛刻,難于操作,如此傳聞帶有人為加工痕跡,絕非原生態敘述。這對于有功于世人的“失敗英雄”或無辜橫死者,敘事者和接受傳播者的這種情感移植傾向更加明顯。
可見,蒲松齡對于斷首暫時不死、斷首重續母題,有著特殊的興趣,這與《聊齋》創作主體個人喜好及總體創作風格非常契合,也在某種層面上契合虐食、酷刑等民俗傳統記憶,甚至與某些動物形象寄寓的生態倫理緊相關聯?!读凝S志異》更體現了并不專注于中古漢譯佛經,同時也特別注意采集南方地區傳來的東南亞的奇異傳聞,又將本土古老神秘醫術等,熔鑄到當下眾所矚目的新聞性事件之中,而蒲松齡實有薈萃諸多佛經故事母題互文性傳統的集大成之功。以跨文化的主題史眼光看,簡單孤立地判定《聊齋志異》某一篇章來自何處,恐怕往往有著武斷、顧此失彼之嫌,好比非要斷言揚子江的下游某一股水,是來自上游或中游的某一股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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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大連大學教授,文學博士,東北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陳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