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沉
我至今懷疑那本書是否出版過。事后想起來,那天店員的裝束也有些奇怪,他穿著普通的橫條紋海軍針織衫,右胸掛一枚胸章,在燈光的映襯下,慢慢晃成影影綽綽的花朵盆栽。可我記得他們向來都是墨綠T恤搭配圍裙樣工作服的。
隨便在二月某個降溫的夜晚,街上下著南方特有的涓涓細雨。因為慣性的無聊,還是因為無聊的慣性,或者僅僅無處可去,我只好像往常那樣,去附近的學而優書店溜達,看看能發現什么好書。
推開掛著“營業”牌子的玻璃門,再下兩級臺階,視線往左前方一轉,你就能看到當季最暢銷的各類書籍。這類書籍的大部分作者都是充斥在各種場合的名人,他們通常有著罕見的知識儲備和應付能力,像八爪魚那樣觸角四散,無所不及。當然他們更像一些盛年的花朵,未知的花期一過,就毫不留情地被削價處理,積灰度日。同時,也有一些寂寂無名的年代作品,在今世還魂重生。
而《初戀地理志》什么都不是。我經過書店盡頭的打折區時,無意中發現了它。雖然書脊已經褪色,前面幾頁邊角經已卷曲,但封面卻是某年最流行的圖案之一,扎在海底的深藍色錨。海面有一葉輕盈的小舟。無人乘坐。船身上隱隱刻著三個粗拙的字:綠田路。
護封上同樣寫著一段吹噓綠田路的簡短介紹,上面這樣寫著——
綠田路,深植在每一個初戀的胚芽中。
在內心無盡的大海中,綠田路是最終的錨泊地。
在蘋果般的少年臉上,你可以隱約看到綠田路。
同樣,當你覺得面容青春消逝時,那是因為離開了綠田路。
但其實這并不是一本所謂的青春小說,而是有關飲食旅游的特色推薦。出版日期是1999年9月。讓我興奮的是綠田路距離我出生的鎮子并不遠,里面提及的景點和餐飲店大多我都聽說過,可惜一直沒時間去。書里有關綠田路的大體介紹是這樣的:
或許每一座城市都有一條屬于你的綠田路。如果用當地話說出這個地名,口型是這樣的:O-0。就像魚兒張嘴呼出個泡泡,笑一笑,再呼出另一個泡泡。所有美好生活片刻都隱匿在那些泡泡中了。實際上,它是日光鎮南邊的一條二馬路,經過環市街種滿美人蕉的馬路圓盤,轉右,慢慢走著走著,當飄落的紫荊花瓣越來越多時,綠田路就到了。這條馬路的飲食店盡顯嶺南特色,根記供應的早餐:秘制糯米雞;遠近聞名的阿二靚湯;稍貴的紫羅蘭,除了精致的西餐外,大廳還有初啼試聲的駐場歌手……另外的一些特色小店,諸如小玩意,據說如果在冬季的第一場雨那天,收到男生送的兔毛流蘇圍巾,你的戀情將會得到神靈的佑護;那間近二十年的老文具店卜卜齋,特質的棉麻手工書包,更是許多少女的心頭大愛。對了,綠田路之所以人氣鼎盛,青春洋溢,是因為這里的中心是一所百年老校,日光一中。這是當地最好的全日制中學……我有個特別要好的朋友就是那所中學畢業的,可惜各自工作以后,聯系漸漸稀少,到后來就像沙漏,當最后一粒細沙順應地心引力掉入瓶底時,我們的感情琴弦也不能自已地猝然斷裂。我順勢將滑下來的頭發撥掛在耳后,卻怎么也憶不起那人的名字來。
介紹完綠田路,書的后面還有其他街道的推薦。或者都是圍繞著“初戀”展開?不過我想該是大同小異的吧,也可能是因為不想了解離我太遠的物事。出于某種無法說清的感覺,我決定買下這本廉價的打折書。我拿著它去柜臺結算。店員頭頂著鵝黃色吊燈,我看不清他的臉,胸章反而好明顯。我問他是否還有新一點的存貨時,他看著電腦屏幕搜索了一下,搖了搖頭,然后說:
“真抱歉,只剩一本了。不過這種書,或許舊一些,感覺能更貼近那時的事物呢。”
我聽后,表示不置可否。付了錢,我便推開來時的玻璃門,一陣強風灌進來,我縮縮脖子,一腳踏進深刻的黑夜。
在另一個多云大風的周末清晨,我早早地起床,帶上《初戀地理志》,隨手套一件灰藍色的粗絨線大衣,簡單地洗漱過后,直至在玄關處套長靴的間隙,我仍在盤算要不要叫上相熟的朋友一起去逛綠田路,可在腦中轉悠了一大圈,再回到原點時,仍未找到合適的人選。我拍拍靴子上不存在的灰塵,順便拍掉了最后一絲考慮。獨自去也是一樣的。我這樣對自己說。
綠田路并不難找,1106路巴士直達日光鎮的環市街,當我按鈴準備下車時,司機告訴我,回去的夜班巴士就不是1106路了,它會換成另一個號碼:2843。我在心里嘀咕著:不就是一路公共巴士嘛,號碼變來變去的多麻煩。不過我也沒去深究,兩步跳下車,就看到書中所說的馬路圓盤了。當我在環市街口正準備右轉時,時光的分岔路,讓我避開了一臺迎面而來的郵遞面包車。而后根本無需尋找路牌,視線稍一偏轉,就看到一條鋪滿玫紅狹長花瓣的巷子。北風強勁,花瓣不依不饒地繼續飄落,我想這樣的速度一會兒工夫樹枝就會禿掉吧,但只要看看枝頭繁茂的花簇,你便會釋然,所有的擔心皆是多余。
沒走幾步,我就看到一群穿著上白下藍運動服的學生唧唧喳喳圍著一家店面,店鋪賣什么一點都看不到,不過上方的招牌倒是很醒目,紅色油漆涂就的隸書體:根記。我興致勃勃地跑過去,也想嘗嘗這邊的糯米雞有什么不一樣。可那些學生把柜臺圍得水泄不通。一個留著髭須的中年男人,不緊不慢地從大號飯煲里拿出熱氣騰騰的糯米雞,他腳邊有數只毛色不純的貓咪,大都在進行早間的洗臉梳理工作,怡然得意,似乎在嘲笑饑腸轆轆的學生。
這時一個女生小聲地抱怨,“阿叔,唔該快手啲,遲到咗要畀根記鬧啦(大叔,麻煩快一點,遲到了會被根記罵的)。”
我倒是懵了,根記不就是店主,一個賣早點的中年人嗎?他怎么可能罵學生呢,他感激還來不及呢!然后這時根記店主發話了:“唔使急,你唔好次次畀佢見到男仔幫你買早餐,就乜事都無啦(不要急,你別讓他每次看到男生幫你買早餐,就相安無事啦)!”
那群小鳥一樣的女生突然爆笑,那個女孩想不出什么話來應對,臉蛋漲得通紅。
我在一旁也笑了,每所中學應該都會有這樣的“根記”吧。當然他不是賣早餐的。我無從得知其準確身份。他可能是某個不茍言笑的老師,年級長,或者神出鬼沒的訓導處主任。我想起某人以前講起過的中學趣事:放學后,扎著馬尾的某個女生就跳上中分頭男生的嬉皮車,訓導處的女主任看到后,立馬招手叫了輛三輪尾隨,可機車一溜煙早就無影蹤了,于是第二天清晨早操之時,她氣急敗壞地逐間課室掃描疑似女生。可那時候,女學生幾乎是清一色的黑色長直發啊……
鈴鈴鈴,鈴鈴鈴。上課鐘聲隱約飄了過來,而我終于可以去買糯米雞嘗嘗了。但是根記卻攤開手表示,都被學生搶光了,天未亮他們便跑步爬坡近一小時,餓得慌。如果我需要的話,他可以再去做新鮮的。需要等候。我看看門口土地財神旁的貓咪們,和地上沾了不少灰塵的雞骨頭,想想還是算了。繼續往前走,看看前面的卜卜齋有沒有什么樣式好看的布包。
我走了好久才看到剛拉起門閘的卜卜齋。店面倒是挺大的,文具一應俱全,還有各種大小的硯臺,素描用的拍紙簿和滿桌不同型號的鉛筆。店鋪中間是一個圓形的旋轉黑色鐵樓梯,這時候有個聲音在角落響起:
“上面有藍工房手工書包賣喔,今日多咗好多花色,不過每樣得一兩件,睇嚇有無啱心水個款啦(樓上有出售藍工房的手工書包,今天多了好些圖案的,數量少,您可以去看看有沒有合心意的)。”
搭上黑鐵提花扶手,繞著DNA螺旋樣的樓梯,上了夾層的二樓。樓上三面墻都掛滿了各種樹木、花朵圖案的布藝包包,斜挎的,單肩的,手拿的,一應俱全。另一面墻鋪了桃木,上面釘滿了大小不一的便箋,零落穿插著一些大頭貼紙。時光荏苒,很多字跡已不再明晰,我勉強挑了一張能讀出個大概的字條,上面寫著:
“今天我們買了一樣的蒲公英書包,有些貴,要四十五蚊(元)。我們打算再買同款的星座鑰匙鏈套在書包拉環上。希望我們的友誼永永遠遠,到大學還能背一樣的書包。”落款是:LUCY。
旁邊緊緊貼住的紙條看似是對LUCY的回應,字跡認真厚重,該是個死腦筋的女孩子:“我下鋪的衰婆(壞家伙),別老是讓我當傳話筒。我也要復習看書的,記得我們今年期末的目標哦!”落款是:LILY。
我饒有興致地連蒙帶猜看了很久。心里暖意融融。那時候電郵還是稀罕物,用來承載的是官方的客套。而學生之間,傳遞的卻是這種直白到膚淺的地下宣言,上面涂著拳拳的情誼,莽撞的賭氣,事后的道歉,微妙的。愛情,我頓了頓,那是愛情嗎?說到愛情,我想我真不太懂。我挑了一款墻上提到的,藍底蒲公英斜挎包,拉鏈上用麻繩套著牛皮質地的樹葉狀標簽,上面寫著:
當許許多多事物被歲月斬斷,但我們不得不向道路妥協,藍色卻沒有讓時間的積累而增加磨損。在時光里流淌的同時混合著的不只是陳酒的味道,溫柔的記憶,更是一種執著。藍,并不僅僅是天空與海洋的顏色,它屬于你屬于我。藍工房品牌始于1999年……
走出卜卜齋,奇怪的是我感覺并未踏出1999年。我站在綠田路的某一點,感覺有些蹊蹺。這時候肚子打起了鑼鼓,一抬眼,阿二靚湯就在左前方。牌匾的字樣是燙金的,店內布置讓人有些失望,難逃千篇一律的窠臼,略帶油膩的玻璃門,竹編的桌椅,紅泥盅裝的湯水,或者糖水,菜牌上首位推薦的炒米粉(牛河)倒是驚人地便宜,三塊五一份。我挑了張靠窗的卡座,點一份星洲辣味炒粉,配海底椰響螺湯。開始無目的地觀賞街景。
街景平淡無奇。正對著是一條菜場巷子,巷口賣著剛出籠的小籠包,再往前一點,一間叫天天的簡易超市,店里面光線不足,隱隱約約看到最外面的收銀臺,稍微靠里一點的貨架卻無跡可尋。這時候一個穿著校服樣的男生從超市跑出來,急匆匆地向阿二靚湯的方向奔來。
男孩沖進來時差點把門撞松。他像街上的北風一樣刮到前臺,來不及喘氣,就嚷著下單:
“我要一份,一份,那個,什么,紅棗烏雞湯……快,我要打包帶走的……”
我的視線被他吸引過去。但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一個男孩點烏雞湯。有點意思。男孩身形高大健康,頭發很硬,像藍黑色的鋼。唯一看得清的是放在臺上的左手。修長卻堅定的手指。指頭強壯,我想他應該懂樂器。他另一只手拎著印著天天字樣的塑料袋,里面裝的什么,無從得知。
這時米粉和湯遞過來。我盯上那盤紅黃相間的炒粉。
飽餐一頓,看看時間,表面顯示著兩點半。喝點東西也不錯啊。再往前走一會兒,就是紫羅蘭了。
紫羅蘭并不難找,玻璃窗全被內層的墨綠帷幔遮蔽,看不到里面的一星半點。門把手和“紫羅蘭”三個字,是繁復纖巧的洛可可風格。正當我想著要不要進去時,門突然拉開,一個戴圓形眼鏡的男人探出頭來,“靚女,入嚟飲杯嘢啦,出邊甘凍(小姐,請進吧,喝杯東西,外面多冷啊)。”
我走了進去。眼前全是黑色。某支歌的前奏像水里的鐘聲般回響,緩慢,悠揚,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歌詞如此熟悉:
當時誰與你排著坐/白色恤衫灰褲子/再穿一穿可以么/遺憾我當時年紀不可親手擁抱你欣賞/誰讓我倒流時光一起親身跟你去分享/能留下印象/拿著你歌書/與你合唱
眼前逐漸一點點有了光亮。溫馨的家常畫面。織毛衣,理衣領,不用多看,我都知道那是誰。一個發際線很高的歌手。但這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叫《時光倒流二十年》的粵語歌,知道的人并不多。
這張唱片推出的那一年,有個學生,每過來吃飯,必點這首歌。歌手也登堂入室了。過了多長時間,我算算……店主的臉逐漸在面前的咖啡杯中浮現。我猛然從沉湎的歌中回過神。他看著我,更準確地說,是打量著我。眼神讓鏡片過濾了感情評判。他突兀地總結了一句:
“依家啲女仔甘瘦,我啉,多數系因為,佢地無福氣將自己變肥(現在的女生都喜歡自己瘦一點。我想部分原因是……她們沒福氣讓自己,胖起來吧)。”
然后他哈哈大笑,震得只蓋住底部的濃咖啡不再平靜,震得店主的臉不再完整。
我暈暈沉沉地推開店門,咖啡里面可能放了酒。匿名的天使眼淚。我好像想起什么來了,可惜頭緒繁雜,一無所獲。天色也已不早,還是搭乘2843路回家吧。這已是綠田路的盡頭,我可以掉頭回轉,因為對面的街燈更亮一些(冬季的日頭總是那么短暫),烈酒讓我眼前的景物跳躍,我揉揉右眼,好燙手,就像觸到一團烈焰火球。快點回家,快點回家。綠田路本該是無憂無慮的開始啊。
當我后來再次回想那天的經歷時,無意中發現小玩意,好似落在綠田路的黃金分割點上。我想我無法逃避。它只在華燈初上時打開店門,所以白天,很容易就忽略掉它的存在。不過我還是要經過它的。
小玩意的櫥窗堆滿了絨毛娃娃,門的右手邊是袖珍的荷蘭風車,門把手上掛了一串涂著清漆的木質牌子,頭頂上是轉動的迷迭香風鈴。不可思議的是,在店里我又看到了中午的那個男生。還是和白天一樣,他背對著我,好像正在結賬。難道他不用晚自習嗎?他跟店員說要當季最好看的圍巾,要兔毛的,因為她怕冷。她,哪個她?他的女孩嗎?店員幫他用熏衣草色的禮物紙包好圍巾,可男孩還在逼仄的店里逗留不走,頭并沒有停止轉動。最后他看中玻璃桌里面的絨線長條發卡和另一個草綠色青蛙圖案的頭繩。店員揶揄他,“甘有心,邊個長頭發靚女系你女朋友啊(這么有心,那個長發女孩是你的女朋友)?”男孩一言不發,不過我看到他的耳根變成了紅色。后來他又說了一句,“我還要二十八張,不,四十三張節日卡,這是她的學號……每張要不一樣的哦。情人節要到了……”
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不知為何我失手打落柜臺上的橢圓形梳妝鏡。我慌慌張張地連聲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邊忙不迭地蹲下去收拾殘局。滿地的碎片,毫不留情地反射著整屋的燈光,像一百個太陽那么刺眼。我痛得閉上眼睛,試圖用眼淚緩解一下不適。當我再次睜開眼時,一塊湖藍色橙邊的黑影,便釘在右眼的視線中間,揮散不去。漸漸地,陰影變成了船錨大小的形狀,我不知所措地伸手到挎包里摸索那本《初戀地理志》,可翻來翻去,只找到一本記事簿子,封面是棵手繪雛菊。
我是怎樣回到家的,次日醒來,細節都忘得精光,但是黑影還是實實地存在著。我沒有耽誤,下午就去看醫生。在外面喧鬧的等候區,護士先幫我滴藥水,散瞳之后等了好大一會兒,才聽到喚我名字。胖胖的醫生讓我坐上軟椅,把頭擱在一件直立的復雜儀器中間。她亮著小燈,通過一條狹窄的通道觀察我的眼睛深處。醫生下著簡短的命令,看左上角。好,看左下角,可以了,看右下角。
我準備順勢看右上角的時候,醫生突兀地冒出一句話:
“嗯,眼底黃斑區出血了,血量有些大,唔,你要注意了,需要留醫觀察。”
她再次問我,這段時間情緒方面有沒有什么問題?有沒有大喜大悲?
我怔住了,其實我原本想說一個有關情人節故事的。不不,我想你已經在童話里了,孤獨的故事里我永遠孤獨。當我翻開最后一頁,我的問題你可以拒絕不答:會不會有一天你回到家,家里有另一個人,你坐下來,妻子端上熱氣騰騰的飯菜,你陪乖乖的兒子做完功課,洗澡,講睡前故事,再和妻子看會兒電視,準備熄燈就寢的時候,你的腦海中哪怕閃過一下,一下下,長發的,已不存在的那另一個人?
我并不需要與你道別。
莫 沉,80后,博士生,現就讀于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