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作的少年
“開始的時候,我討厭擔這么多責任?!币粋€涼爽秋天的早晨,天才亮不久,奧馬爾一邊走去上班,一邊說,“但現在我已經習慣了,我別無選擇?!?/p>
奧馬爾天還沒亮就悄悄起床了,天天如此。家里只有一間房,父母和6個兄弟姐妹(最大的女兒18歲,最小的兒子才2歲)睡在鋪在地板上的薄床墊上。
奧馬爾躡手躡腳地走進小儲物間,打開燈,在櫥柜最下面一層仔細地挑選著,那里擺放著他的全部衣物:三件T恤、一件衛衣、兩雙襪子和兩條褲子。他穿好衣服,梳了梳頭發。
在廚房里,奧馬爾發現柜臺上放著一杯散發著濃郁香味的阿拉伯咖啡,那是母親早起禱告時留在那里的。這個骨瘦如柴的17歲男孩沒時間也沒錢吃早餐。
一輛運送農產品的小貨車停在蔬菜店附近的路邊,等待奧馬爾。他爬上去開始卸貨,他用瘦巴巴的胳膊抬起裝有茄子和香蕉的箱子,拖起裝滿土豆和洋蔥的重麻袋,將它們從小貨車滑下人行道。卸完貨后,奧馬爾開始分揀果蔬,他的手指熟練地將爛菜葉挑出,將垃圾拿出門外,然后開始掃地。在不到1小時的時間里,他便做完了一切,打開店門,準備營業?!皧W馬爾人很勤快,更重要的是,他很有禮貌?!钡曛骷s瑟夫· 納克萊這樣評價說,“這是我留下他的原因。”
奧馬爾沒有告訴老板自己在敘利亞讀書時的成績優異,考大學綽綽有余,也不會跟人說他在完成九年級學業(他的最后一年正規學校教育)后,已在攻讀物理療法學位。奧馬爾的父親兒時患病,半身不遂,在給父親治病的大夫那里,奧馬爾對物理治療產生了興趣。“戰前,我是一個快樂的孩子?!彼呎f邊將一串香蕉掛在鉤子上。
奧馬爾開朗而堅韌,他喜歡用行動向人們表明,自己適合做繁重的工作,而且毫無怨言。他想,在充斥著絕望的敘利亞難民的勞動力市場里,只有吃苦耐勞才能確保有事可做。
每天都有敘利亞難民來蔬菜店里找工作,大部分都是不到17歲的男孩。“我已經有一個敘利亞伙計了”,納克萊先生會指著奧馬爾說,“你們去其他地方問問吧?!?/p>
奧馬爾偶爾也會幫鄰近的女顧客把雜貨袋扛回家,那些女士們對敘利亞難民的處境已心中生厭,給他幾毛錢小費打發了事。奧馬爾總是面帶微笑,禮貌地接待顧客,只在回答問題時才說話。偶爾會有顧客問起他的家庭,他每次都給出簡潔的答復“哈都里拉”,意思是感謝真主。
私底下,奧馬爾的樂觀卻搖搖欲墜。他經常又餓又累,每周有六天從早上7:00工作到晚上9:30,即便星期天也依然要工作半天,這樣下來他一個月能賺400美元左右。奧馬爾每天中午有1小時的午餐時間,他通?;丶倚菹?。工作的時候奧馬爾是不能坐著的,店里面唯一一張椅子放在收銀臺的后面。
新家長
每年10月的忠孝節是伊斯蘭歷法里的重要節日之一,奧馬爾的媽媽拉戈達·庫爾迪翻弄著連衣裙的口袋,想找出糖果分給三個最小的孩子。這位38歲的母親找出一片口香糖,分成三小塊,放到5歲的雙胞胎努爾和薩阿德、2歲的馬吉德張開的小手上?!奥溃梢蕴鸬酶??!蹦赣H溫柔地說。
奧馬爾的爸爸阿卜杜勒·納賽爾·庫爾迪42歲,身患殘疾的他如今還被糖尿病和高血壓折磨著,總是疲憊不堪,難得離開家門。
隨著一家人來到黎巴嫩,家里的角色也互換了,他們開始依靠兒子生活。庫爾迪先生不得不適應將家長權威交給奧馬爾的日子。
10歲的哈默迪是家里唯一上學的孩子。奧馬爾要過問哈默迪的功課,詢問14歲的弟弟阿哈默德是否找到工作,并照看18歲的姐姐卡蒂嘉。
庫爾迪女士長久以來已習慣于依賴丈夫生活?,F在,她開始將家庭必需品的清單直接交給奧馬爾。“在敘利亞的時候,我們的生活并不拮據,可以養活整個家庭。對于現在這種情況,很不習慣?!睅鞝柕舷壬f這話時,眼里含著淚水。他曾經營著一家小店。“結婚20年,從沒見他這么愛掉眼淚?!崩赀_·庫爾德女士一邊遞給丈夫紙巾,一邊說。
結婚時庫爾迪先生曾發誓,盡管身有殘疾,他也要照顧好家庭。在大馬士革附近的古塔區卡夫爾巴特納鎮,他們有兩房一廳,廚房很大,還有淋浴房。孩子們有色彩鮮艷的玩具和書,衣服堆滿了衣柜,按照季節碼放整齊。如果庫爾迪先生店里有了額外收入,他就會帶上家人,去大馬士革的露天市場吃烤羊肉串。
奧馬爾曾經認為,只要不卷入政治,生活就很簡單。他的祖父、父親和叔叔們都憑著勤奮的工作、有節制的宗教信仰、強烈的家庭價值觀活在世上。
奧馬爾存了三個禮拜的小費,約9美元。為慶祝節日,他決定去理個發。他快速穿過街道走到理發店,不敢多看櫥窗一眼,因為那里面的東西都是他想買的。
理發師是一位愛說話的敘利亞人,一邊講笑話,一邊免費給奧馬爾刮臉。“我們敘利亞人必須相互照顧?!边@位理發師說著,將刮須膏抹到奧馬爾光滑而純真的臉上?!斑@里沒人會在意我們?!弊诶戆l師椅子上的奧馬爾說,“黎巴嫩人想從我們身上賺錢,我們的房東想提高房租,我的老板寧愿把菜扔掉,也不肯給我一袋黃瓜?!?/p>
2012年夏天在家鄉那會兒,奧馬爾的父母時常擔心他們的孩子死于榴彈或狙擊手的槍下。他們害怕奧馬爾會被反叛者雇傭,或者被征召入伍。
“請別與戰士交談,低著頭。”當兒子外出時,庫爾迪夫人會這樣叮囑兒子。
“別擔心,我不想跟槍打交道。”奧馬爾答道。
剛開始的時候,一家人在陽臺上觀看和平抗議,并支持改革??墒侵饾u地,暴力沖突吞沒了整個國家,希望變成了恐懼。一家人看著反政府組織成立、分裂和瓦解,伊斯蘭教徒和外籍戰士來了,雇傭男孩當兵,有的孩子只有12歲。
城鎮變成了戰場。當大街小巷危險到無法通行時,庫爾迪先生關閉了貨攤。
“我們必須離開?!睅鞝柕戏蛉藢φ煞蛘f。他們是最后離開那棟建筑的人。途中一家人走走停停,每次落腳下來,奧馬爾總能找到小商販、勤雜工、清潔員等活計。他們途經艾恩塔瑪、阿克拉巴和阿德拉。戰爭一路追著他們,尾隨而至。
3個月后,奧馬爾的父親問他:“你想不想去貝魯特找個工作?我們可以等你安定下來后再去投奔你。”
“你要是覺得合適”,奧馬爾說,“我就去?!?/p>
他搭上了一輛小巴士,身上裝著10美元和一只小塑料袋,袋里有一套換洗褲子、一件襯衫、襪子,以及在黎巴嫩工作的一位表親的地址。8個小時后,他出現在那位表親的房間,房里還住著其他三個敘利亞工人。
奧馬爾找了三個星期的工作。“我一家店一家店地問,有時他們會笑話我,說我太小,不能干活。”奧馬爾說,他個頭不高,顯得比實際年齡小幾歲。最后他在一家廢鐵加工廠找到了工作,可以干兩個月,每天10小時,掙6美元。直到找到了蔬菜店的工作后,奧馬爾才借了表親的手機,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母。
“租間房”,父親對他說,“我們想過去跟你一起,這里實在堅持不下去了?!?/p>
失學
2013年2月,奧馬爾的家人來到貝魯特,全家人擠在一套一居室的公寓里。房子在一樓,奧馬爾的父親生活起居方便了很多。衛生間沒有淋浴器或水龍頭,家人只好站在馬桶與發霉的墻壁中間,從桶里舀水洗澡。
一些女顧客送了奧馬爾幾個盤子、杯子、鍋碗瓢盆,他也去撿別人丟棄的家具。有一天,一個男子丟棄了兩只紫色豹紋沙發,正好被奧馬爾看到,他便將它們拖回了出租房。和多數的難民相比,奧馬爾一家還算幸運,他們有房子住,有穩定的收入,而且都活著。
庫爾迪一家在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公署作了登記,現在,家里每人每月都能領到食品代金券。這些券可抵現金,每天大約能買一頓飯。庫爾迪夫人第一次拿著代金券去當地一家超市購物,選購了大米、豆類和食用油。收銀員拒收她的代金券,并解釋說,難民當天的定額供應已經結束了。
庫爾迪家的孩子已經失學兩年了,家里負擔不起他們的學費。只有10歲的哈穆迪進了一所面向難民的教會學校。學校開設美術和音樂課程,美術課上給學生提供蠟筆和水彩。一間教室的屋頂上放著捐贈的玩具,學生課間在那里玩耍。
“我們兄弟姊妹中,就數哈穆迪最開心了。”奧馬爾說,“小的幾個因為只能整天呆在家里而心煩氣燥,垂頭喪氣。如果我像哈穆迪這么大該有多好,可以開開心心,無憂無慮。”
“全黎巴嫩我最喜愛的地方”
奧馬爾最想念的是他的朋友。然后,一個朋友奇跡般地出現了。
當時,17歲的穆罕默德正在替一名蔬菜批發商尋找新客戶。奧馬爾在店里不經意間聽到了敘利亞的口音,抬頭一看,竟然是他的老朋友在跟老板交談。
穆罕默德和雙胞胎弟弟艾哈邁德離開家人,來到黎巴嫩,在貝魯特的一家農產品市場工作。
在最近的一個周日下午,奧馬爾穿過市區去看望朋友們。“這是我在整個黎巴嫩最喜歡的地方?!彼f著,爬上三層搖搖晃晃的鐵制樓梯。樓梯頂部有一個小房間,正面朝著一個垃圾堆,背面是藍色的地中海。
“你好”,穆罕默德一邊摟抱奧馬爾一邊招呼道,“今天做好輸錢的準備了嗎?”他說,指的是以點數定勝負的撲克游戲。
屋里順著墻邊擺著三張床墊,奧馬爾盤腿坐在其中一個床墊上。艾哈邁德把茶倒在三只小玻璃杯里?!澳銈兘裉熘形绯允裁矗俊眾W馬爾問。
“綠豆和橄欖油”,穆罕默德說,“上周我做雞了,可你沒來。”
“什么?為什么我在的時候你們從不吃肉?我有好幾個月沒吃到雞肉了?!眾W馬爾說。
奧馬爾從床墊下摸出撲克牌、筆記本和筆。男孩們邊打撲克,邊抽著云斯頓香煙,奧馬爾不讓父母知道自己會抽煙。
艾哈邁德是唯一有手機的人,在少年們逗樂、回憶時,他播放的一段音樂視頻,展示的是敘利亞的鄉村圖景。奧馬爾把手機放在大腿上,一抹悲傷的表情在他臉上浮現,又轉瞬即逝。他把手機接過來。
“我懷念你,我的祖國”,歌詞顯示,“我懷念親吻母親的手……我的祖國,你是我的呼吸?!?/p>
歌曲結束后,奧馬爾說:“可能要幾年后我們才能回去?!?/p>
“它還剩下什么?”艾哈邁德說。
“之前它不太好,但現在它也不好”,奧馬爾說,“阿薩德是個暴君,他不下臺,一切就會變得更糟。但叛軍也沒為遜尼派做什么?!?/p>
穆罕默德站出來去關門窗。他讓奧馬爾小聲點。附近住的主要是什葉派,還有主要支持敘利亞政權的黎巴嫩教派,穆罕默德害怕鄰居來找麻煩。
當男孩們坐上公交車或一起搭出租車時,他們不會說話,生怕暴露自己的口音。像“你來自敘利亞哪部分?”之類問題看似普通,卻能讓人分辨出他們屬于沖突的哪一方。
想去土耳其
10月的一個下午,奧爾馬回家吃午飯,人看起來很憔悴。他把從商店里帶回來的蔬菜放下來,小弟弟向他跑來,奧爾馬抱起他,咯吱他的肚子。
“你看起來好像昨晚沒睡覺似的?!眿寢屨f。
奧爾馬走到窗邊拉起窗簾,向街道上張望,指給弟弟看經過的汽車。庫爾迪先生做了個手勢讓他坐下,有個消息要說。
“上午我們跟你住在土耳其的叔叔聊過了”,庫爾迪先生說,“他覺得我們應該搬過去?!?/p>
奧爾馬抗議道:“去那兒我們怎么過活?我在這兒是有工作的?!?/p>
庫爾迪太太支持丈夫,“你叔叔說土耳其有很多工作,而且房租只有150美元。”父親步步緊逼,“想想看,奧爾馬,150美元,那我們就能有點額外的錢了。到時候還有你叔叔在那兒陪著,不會孤單?!?/p>
奧爾馬揉了揉眼睛,看起來很煩。在剛剛過去的一周,房東下了逐客令,嫌他們家孩子多,太吵了。對于奧馬爾來講,黎巴嫩不會出現什么了不起的機遇,但他也無法想象如何帶著一家人在一個語言不通的國度安家落戶。
“要是我們去了土耳其,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奧馬爾說,“我又得重頭再來。我們現在不愁吃喝,我還有工作。再說了,我們怎么去土耳其?”
一家人靜靜地坐了幾分鐘。奧馬爾想起經歷了數月的艱辛、最終把全家安置在這里,想著未來會怎樣。
午間新聞報道了敘利亞的情況——幾張被炸后的房屋照片,模糊不清,拿著槍的人在屏幕上一躍而過。誰都懶得去把聲音調大,看起來像是一部無聲恐怖電影。
奧馬爾終于起身,午休結束了。他必須堅強,唯有他可以撫平家人的傷痛。走在上班的路上,奧馬爾說:“這是上帝讓我做的——迅速成長起來。”
[譯自美國《華爾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