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惡魔

我和我的采訪對象簡坐在加州奧克蘭的一家律師辦公室內。在和男友分手前，在辭掉工作、試圖自殺、開始依賴藥物和酒精前，在走進比克拉姆·喬杜里的高溫瑜珈世界之前，簡是一名普通的美國女孩，過著無憂無慮、陽光般的生活。

2004年，21歲的簡只是又一個迷上比克拉姆·喬杜里、迷上高溫瑜伽的美國年輕女子。這種瑜伽包括26個姿勢和兩套呼吸運動，練習者要在40攝氏度的高溫下，在90分鐘內按嚴格的順序把它們做完。

此前，簡是一名美甲師，當她第一次上完喬杜里的瑜伽課后，情況就一發不可收拾。她告訴我，“我一下子就愛上了它！它成為我每日生活的一部分，給我的身體帶去能量，給我的心靈帶去平靜，它不僅是一套運動操，它是我的精神家園。”

隨著簡對高溫瑜伽的進一步癡迷，她的男友慷慨解囊，為她支付了10900美元的學費，讓她去參加喬杜里開辦的高溫瑜伽教師培訓班。2010年9月，簡和來自全球33個國家的380名學員——多數是女性——齊聚圣地亞哥，那年秋季的教師培訓課程在該市的度假酒店舉行。

煉獄般的培訓

任何想成為高溫瑜珈教師的人都必須參加這個培訓班。這是一個為期9周的集訓，包括每周6天、每天2節90分鐘的瑜伽訓練，外加人體骨骼構造課、姿勢培訓課，以及喬杜里的親身指導。據一些上過培訓班的人描述，那是一場煉獄——身體過度透支，衛生條件不堪。高溫和高強度活動導致人們嘔吐、哭泣、暈厥，甚至當眾小便失禁。學員們還要在一位近乎專制的老師的監督下，在缺少食物、水、睡眠的情況下，背誦長達45頁的喬杜里“語錄”（脊椎要向后彎曲，從尾骨到脖子；手臂向后伸，一直伸，徹底伸直……）。

培訓班還是場不折不扣的寶萊塢電影節：集訓期間的每個夜晚，數百名學員聚集在漆黑的帳篷里看印度語電影，必須看到凌晨3點多，雖然他們第二天的培訓從早上8點就開始。喬杜里則在一旁高興地為完全不懂印度語的學員們講解電影的內容。每出現一個他喜愛的印度演員，喬杜里還會興奮地給大家介紹。觀看這些印度電影對于練習高溫瑜珈究竟有什么幫助，喬杜里從來沒給出過解釋，但觀看是強制性的。如果你在看電影時打瞌睡，一名志愿者會上前把你搖醒。喬杜里毫不忌諱地把自己的培訓班比作帶有宗教意味的“洗腦”。

67歲的喬杜里仍然親自給學員們授課。課堂上，他總是身穿標志性的游泳褲，戴著鑲滿鉆石的勞力士手表，頭上掛著麥克風。他的前胸除過毛，稀疏的黑發梳到后面扎成發髻，皮膚散發著一種古龍水味道。從頭到腳，喬杜里儼然是一位不容置疑的導師。在為期9周的培訓期間，無論白天上課（喬杜里一般坐在外面的躺椅上，小風吹著，數百學員們則擠在令人窒息的帳篷里），還是晚上講座和看寶萊塢電影，喬杜里身邊都圍著數名婀娜多姿的女學員，她們給他梳頭，為他按摩。簡告訴我：“每當他走進房間，人們出于對他的尊敬，都雙手合十，跪在地上向他行禮。”

那時候，簡也是喬杜里的崇拜者之一，甚至為喬杜里對自己青睞有加、從數百名學員中把自己挑出來為他按摩而興奮不已，直到有一天課程結束后，她被喬杜里強奸。

2013年，5名美國女性正式起訴瑜伽大師喬杜里，簡就是其中之一。喬杜里的工作人員對此的反應是，“我們都知道比克拉姆是什么人，他就那樣。如果你選擇離開，你將永遠被踢出這個‘大家庭’，你所有的努力都會付之東流。”

為人師表

喬杜里是一個極度張揚的人。他擁有十多輛勞斯萊斯和賓利等座駕，其在貝弗利山莊的別墅占地8000英尺，室內到處鑲著黃金裝飾、大理石和鏡子。他還經常為高溫瑜珈發表一些不切實際、未經任何權威機構證實的言論，比如宣稱他的瑜珈可以治療癌癥、帕金森癥等等。

總之，他特立獨行的瑜伽品牌在美國漸漸流傳開來，不少明星練習者的加入更為喬杜里提升了知名度。如今，從夏威夷到亞拉巴馬州，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到曼谷，全世界有超過600家高溫瑜珈練功房。（2005年，高溫瑜珈正式落戶北京。）但喬杜里的財富來源主要還不是瑜伽練功房的收入，而是來自教師培訓。最近一次高溫瑜伽培訓班吸引了數百學員報名參加，每人支付1.3萬美元的學費。培訓班一年舉辦兩屆，喬杜里可以吸金大約800萬美元。他欣然接受了“麥當勞式瑜珈”的稱號，該稱號用來形容他遍布全球、提供標準化產品的練功房再合適不過了。

喬杜里表示，迄今為止，他已經為1.1萬名學員頒發了瑜珈教師資格證。高溫瑜珈那種軍事化的訓練、心靈凈化般的儀式，都使它代表了瑜珈世界中的一種極端。而被這種極端瑜伽所吸引的人，對其也投入了一種不正常的極端狂熱。和任何一名高溫瑜珈練習者交談，你都會聽到一個關于治愈的故事：自從練習了高溫瑜伽，駝著的背變直了，減肥成功了，自殺的欲望沒有了……如果要為那些練習者找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這種瑜伽建立在自我改變的前提之上，它吸引的都是渴望改變自己的人。

喬杜里將高溫瑜珈的總部設在洛杉磯，在那里工作的人都由他親自挑出。這里是喬杜里宇宙的核心，許多人不只練習高溫瑜珈，他們完全信奉它、信奉喬杜里，稱他為“真正的大師”，聲稱喬杜里“能看到你的未來，能洞悉你的過去”。喬杜里很滿意這種態度，他帶著家長式的心態管理著高溫瑜珈“大家庭”，用軟硬兼施的辦法，使每位成員聽話。一旦有人對喬杜里有任何違抗，就會被驅逐出這個大家庭。

初抵美利堅

艾琳·蘇還記得她第一次走進喬杜里最初在貝弗利山莊某大樓地下室里瑜珈練功房時的情景。那是1976年，她27歲。地板上坐著20來個學生，他們呈日式坐姿，前額觸地，雙臂打開，手掌豎立，好似海龜的動作。喬杜里站在一名女性的背上，大聲向學員講述正確的姿勢。艾琳·蘇說：“他一邊講解一邊示范，我不記得付過任何費用，有人跟我說，你想付多少就付多少。”

那時瑜珈在美國還是一種冷門的亞文化，多年以后，它才進入美國主流社會。但當時剛剛30歲的喬杜里卻幸運地成為了好萊塢的寵兒。喬杜里的個人魅力，加上那種自虐式的高溫練習，吸引了邁克爾·杰克遜、芭芭拉·史翠珊、赫比·漢考克等眾多好萊塢大明星。

喬杜里為自己編造了一個“阿甘”式的成長故事。據他自己說，他小時候很自閉，但在瑜伽上卻有驚人的天賦，年幼的他被一名叫畢修·高緒的大師挑中，連續三年成為印度全國瑜珈冠軍。后來，他被老師派往東京和檀香山教學。機緣巧合下，喬杜里被帶到了理查德·尼克松面前，喬杜里用自己的瑜伽治好了困擾尼克松多年的靜脈炎。就這樣，美國總統向他發出邀請，1976年初抵美國時，喬杜里說，尼克松還親自到機場迎接他。

喬杜里在美國的第一個門生是托尼·桑切斯。1976年桑切斯還是個高中生，第一節瑜伽課后，桑切斯當面感謝喬杜里，并詢問喬杜里他的人生哲學是什么。“當時他對我說，‘善待他人，別人也會善待你’。”從此，桑切斯每天都來喬杜里的瑜伽房上課，后來又在前臺兼職。“他告訴我瑜珈是神圣的”，桑切斯說，“它是一門學科，不但可以在身體上幫助人們，在思想、心靈和道德上也能夠幫助人們。那時，喬杜里真的是一個很純凈的人，無欲無求，是出名和成功讓他開始冒險。”

瑜珈壞小子

1994年以前，喬杜里只擁有幾家自己的瑜珈練功房，但那一年，他舉辦了第一次教師培訓，開始大批培訓瑜珈教練。首屆培訓課程為期3個月，只有大約25名學員。

喬杜里勢必會成為瑜珈世界里一個飽受爭議的人物，因為他有一個愛好——打官司。對他的瑜伽有任何染指的人，喬杜里都毫不猶豫地將對方告上法庭。比如1985年，他狀告好萊塢演員拉奎爾·韋爾奇在她出版的書中明目張膽地抄襲了自己在1978年出版的一本瑜伽書中的內容。官司最后達成庭外和解，和解費使他得以在貝弗利山莊買下一套價值60萬美元的房子（該房產現在價值360萬美元）。從此，喬杜里有了一個“瑜珈壞小子”的綽號。自2002年起，喬杜里開始瘋狂地注冊商標，為他的瑜珈申請版權。過去十年來，喬杜里肆意狀告其他瑜珈練功房老板，未經他的同意教授高溫瑜珈。

2010年，一名叫潘多拉·威廉姆斯的黑人女學員因為不滿喬杜里對于黑人種族歧視的言論而被喬杜里逐出課堂。喬杜里不讓她繼續參加培訓，并拒絕退還她支付的10900美元的學費，威廉姆斯因此提出起訴。2012年8月，在對此次事件的庭審過程中，喬杜里的表現異常狂妄，他對威廉姆斯的律師說：“你就是個小丑，是個無名小卒。”對于曾被數千人都看到過的舉止（比如接受女學員的按摩），喬杜里面不改色地矢口否認。他還聲稱，當他死后，全世界會有70億人會談論他、懷念他，并且斷言“我是這個國家最成功的人”。他宣稱哈佛大學在校園內正建造一棟“比克拉姆·喬杜里大樓”（哈佛大學的一名發言人凱文·葛爾文回應此文說：我們與資本項目部的人核實過了，可以確認的是，我們在建的所有新大樓中，沒有一座是由喬杜里先生資助，或是以他的名義捐贈的）。最終，這場官司喬杜里選擇了庭外和解。

性侵訴訟

莎拉·鮑恩第一次上喬杜里的瑜珈課是在2004年10月19日，那時她還在華盛頓州上大學二年級。高中時她患上脊柱側彎，病痛令她終日悶悶不樂。接下來的故事在高溫瑜珈練習者中就很常見了：奇跡發生，高溫瑜伽治愈了莎拉的脊柱和心靈，她對這種瑜伽的愛一發不可收拾。她輟了學，借錢參加喬杜里的教師培訓，全身心投入這項改變她人生的事業。

在第一堂課上，所有學員自我介紹。輪到莎拉時，她說：“瑜珈拯救了我。現在我每天都很開心，我不再受病痛的折磨。比克拉姆，我愛你勝過愛巧克力。”所有人都笑了，喬杜里也笑了。

就這樣，年輕靚麗的莎拉吸引了喬杜里的目光。和簡的遭遇一樣，在一次瑜珈課后，莎拉突然遭到喬杜里的性侵，終因她堅決抵抗，喬杜里未能得逞。

莎拉的身體柔韌性很強，在數屆全美瑜伽大賽中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因此雖然遭到過喬杜里的騷擾，她還是不想放棄高溫瑜珈。2008年，喬杜里舉辦的教師培訓課程在墨西哥阿卡普爾科舉行，喬杜里欽點莎拉去當培訓老師，她欣然前往。可是，她再次遭到喬杜里的侵犯，并再次堅決抵抗。

莎拉說，在那之后，喬杜里不允許她教授高級研討班，而且還下達通知，全球所有高溫瑜珈練習房都不許聘請莎拉當老師。直到那時，莎拉才決定起訴，她希望不要再有女性被喬杜里傷害。

和盤托出

莎拉·鮑恩提出訴訟后，其他女性也站了出來。這些指控喬杜里對其進行性侵的原告都有著類似的故事：喬杜里往往會特別關注一名美麗單純的年輕女性，用花言巧語使她放下戒心，然后言語逐漸帶有性暗示，如果被拒絕，就回應以憤怒的威脅。

拉麗莎·安德森是另一名受害者。被喬杜里強奸后，拉麗莎一度選擇忍耐，因為她和莎拉·鮑恩一樣，仍然懷揣著希望，希望能繼續從事自己心愛的瑜珈事業。為了參加教師培訓班、開設自己的高溫瑜伽練功房，拉麗莎已經欠下數十萬美元的債務。可是，2011年10月，她再次遭到喬杜里的侵犯，她堅決反抗。自那以后，喬杜里把拉麗莎瑜伽練功房的信息從他的網站上撤下，還禁止瑜伽圈子里的其他人與拉麗莎來往。

故事還沒有結束，另一名女性在被喬杜里強奸后，也選擇了留下。和其他女學員一樣，這名女性表示，對她來說，離開比克拉姆瑜珈圈子不是一個簡單的選擇。她現在身無分文，因為她把所有的積蓄都用來支付教師培訓了，過去5年里，她一直在喬杜里手下潛心教授高溫瑜珈。她留了下來，繼續工作，卻再次遭到喬杜里的強奸。最終她向母親借錢，才得以離開那里。莎拉·鮑恩起訴喬杜里3周后，她向當地警察局報了案。

如今，許多瑜珈練功房，包括拉麗莎·安德森的，已經把比克拉姆·喬杜里這個名字從他們的招牌中刪掉。斯蒂芬妮·迪克森是拉斯維加斯一家瑜伽館的老板，她的瑜珈館曾以“比克拉姆”命名。如今，斯蒂芬妮說：“很明顯，喬杜里此人有嚴重的問題，我不想再和他，和高溫瑜伽有任何牽連。”莎拉·鮑恩狀告喬杜里后，斯蒂芬妮決定把她的瑜珈館改名。當她看到接下來又有3個訴狀時，她干脆把高溫瑜珈從教學大綱里剔除。“當越來越多的性侵指控曝光后，我不會再教授這套瑜珈，我逐漸換掉這套課程，我不會再為喬杜里說話、為他賺錢。”

喬杜里最初的門生托尼·桑切斯如今在墨西哥卡波圣盧卡斯教授自己的瑜珈課，他對自己老師的看法顯然還帶有過去的痕跡，“我認為，比克拉姆一開始真不是這樣的人，曾經的他有很強的意愿去幫助他人。”

35年過后，艾琳·蘇仍還在練習喬杜里教她的那套26個姿勢的瑜珈。但近年來，她頻頻在曾經的導師身上察覺出一絲惆悵。“我知道他很懷念過去的美好時光。他跟我提過許多次，想和最初的那些學員再聚聚。我不知道他那么說是因為懷念那段歲月，還是因為那時的學員很少，我們是真正的師生。”

[譯自美國《名利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