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鮮為人知的另一面
華盛頓一幢大樓的7層是著名雜志《大西洋月刊》的總部。這天,一名男子正坐在辦公室里查閱電子郵件。突然,他感到渾身發熱,莫名就開始擔心這是心臟病突發的前兆,或者是某種更具隱蔽性的疾病,比如中風!懷著這種想法,他開始流汗。他對自己說,放松,放松,不會有什么嚴重的病,只不過是恐慌癥發作了而已。他深呼吸,努力保持平靜,但恐慌還是竄過他的心廊,踢倒他的心門,沖壞身體的整個防衛體系。他感到昏眩,知道自己得馬上出去。他跳起來,跑出辦公室,沿消防通道往下沖,到一樓時重重地撞到最后一道門上,以致“消防通道”那塊牌子都掉了下來。大廳保安聞聲跑過來,便看到那位著名編輯狼狽不堪地坐在地上。下面的故事就讓這位編輯自己講吧。
斯科特·斯托塞爾寫道:“那個保安發現我坐在地上,目光呆滯,那塊牌子落在我的旁邊,看上去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保安問:‘發生什么事了?’我說:‘我病了’,那種情形下,我看上去的確有病!”
斯托塞爾是華盛頓著名作家和媒體人,是《大西洋月刊》數十名記者、編輯中的佼佼者。在富人集中的華盛頓郊區,斯托塞爾擁有一幢美麗的房子、一個迷人的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10歲的瑪倫和6歲的納撒尼爾。和所有帥氣、成功的東海岸人一樣,斯托塞爾從哈佛走向高位,學習、生活、事業全都一帆風順。
除了最親近的家人和斯托塞爾的主治醫生,或許還有那位保安,沒人能看出斯托塞爾生活在恐懼當中,沒人會想到這么一位成功的人士會時不時像只大笨狗一樣匆匆跑出自己的辦公室,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在斯托塞爾的新書《我的焦慮時代》中,他寫道:“大概從2歲起,很多事情開始讓我感到恐懼、焦慮和緊張。”在眾多不合時宜的時刻,在公共場合,甚至是結婚當天、站在美麗新娘的身邊時,斯托塞爾都會突然感到害怕,想逃跑。越是告訴自己不要緊張,他越是全身發抖、心跳加速、反胃、陣陣昏眩……
從小到大,斯托塞爾不知遭受過多少次恐慌癥發作的折磨。恐慌是那么強烈,以致于他曾想過買一把槍,以自殺來擊退恐懼。
五花八門的恐懼癥
不知是不是因為年幼時母親對他的過度溺愛,斯托塞爾很小就患有分離焦慮癥,離開媽媽他就焦慮;后來他又患上了一離開家就會產生的陌生場合恐懼癥;他還患有奶酪恐懼癥,見到奶酪就害怕,這種癥狀越來越嚴重,最后嚴重到一看見有奶油狀的東西就害怕。
他害怕飛行。你也許會說,很多人都害怕飛行,不搭飛機不就行了。但斯托塞爾的故事是,為了和女友去倫敦度假,他吞下了一大把阿普唑侖(一種鎮定劑)后義無反顧地登上飛機。他寫道:“飛機起飛不久,我開始全身發顫,呼吸急促,蘇珊娜茫然地看著我,我的胃痙攣,肚子強烈不舒服。以至于到倫敦后,我始終不愿離廁所太遠。我們兩個在倫敦的街道上繞來繞去,其實就是在公共廁所之間走來走去。”
除了飛行恐懼、細菌恐懼和奶酪恐懼之外,他還有嘔吐恐懼癥。斯托塞爾上次嘔吐是在1977年3月17日。37年過去了,雖然他一次都沒嘔吐過,但他就是害怕,去哪里都隨身揣著清潔袋,時刻準備掏出來對付嘔吐。
為了緩解各種恐懼,斯托塞爾得服用很多藥。在應邀去做演講之前,他會很害怕,得吃藥。他會服用1毫克的阿普唑倉和20毫克的名為心得安的一種β阻滯劑,但這兩種藥并不能阻止他喉嚨發緊,為了更好地放松自己,他還要喝下幾杯威士忌或伏特加。因此,哪怕演講時間是周一上午9點,他也得喝兩口威士忌或伏特加,再灌上一小瓶隨身帶著,再抓一把阿普唑,才能出門。他說:“在走上臺前,我都要喝一口。”喝太多酒、吃太多藥會讓他在說話時有點語無倫次,可量不夠又可能讓他感到緊張、想逃跑。只有量剛剛好時,他會表現得非常出色。斯托塞爾說:“這樣做很危險,但確實有效。”
從病人轉變為研究者
因為讀了斯托塞爾《我的焦慮時代》那本書,在見到他之前,斯托塞爾在我腦海里就是一個“緊張的憨豆先生”的形象。對于他同意在家里接受我的采訪,而不是公眾場合,我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一個開誠布公、真誠溫暖的人,但隨即又想,他不會是不敢離開家吧。
于是,當看到他“勇敢”地站在大門外迎接我時,我竟有了一絲感動。斯托塞爾個子不高,但儒雅的眼鏡、整潔的衣著,給人一種倜儻的感覺。最近,他正忙著為《大西洋月刊》下一期的封面故事組稿,不用說,這又是一個讓他感到焦慮的任務。
除了揭示自己得病后的心路歷程,斯托塞爾的新書還有一個更大的目標——成為一本介紹焦慮癥的百科全書。書中所描述的各種焦慮癥狀,30年前還鮮為人知,現在卻引起了無數學者和普通人的重視,因為僅在美國,就有整整3000萬人正在遭受各種焦慮、恐懼癥狀的折磨。據英國心理健康基金會的研究,有15%的英國人也在經受焦慮癥帶來的痛苦,而且這個數值還在增大。研究者們也研發出了百憂解、帕羅西汀、左洛復、西酞普蘭等抗抑郁藥物。
作為焦慮恐慌癥患者的斯托塞爾對這種病也進行了多年的研究。這到底是一種什么病?身體各部分之間到底存在著何種聯系?研究需要大量材料,這是斯托塞爾最不缺的,他自身的經歷就夠豐富的了。比如在書中,他談到了胃和大腦之間的關系。“每次緊張的時候,便是我跑衛生間最勤的時候,身體好像漏了一樣。”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頻繁上廁所不一定是因為我們吃壞了肚子。胃是“第二個大腦”,胃可以影響大腦,大腦反過來也可以影響胃。在斯托塞爾的書里,我們可以讀到大量這類對身體的分析,“雖然我的經歷有點奇怪,但我不想把它們長期積壓在心底,我知道這些會讓讀者感興趣的。”
坦誠布公的斯托塞爾
采訪中,斯托斯爾提議到小區里走走,邊走邊聊。“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你的怪病,同事們是怎么接受你的?”他回答道:“有不少朋友來到辦公室對我說,‘我只是想擁抱你一下’,雖然很感人,但我還是有點尷尬。”
斯托塞爾擔心人們會過于關注他的焦慮癥,這樣會讓他更加焦慮。他說:“同情與憐憫之間有細微的差別。”斯托塞爾一生都在隱藏他的神經官能癥,而且做得比較成功,他也因這種鎮定而聞名。
現在,很多同事找到斯托塞爾,向他講述自己的精神方面存在的問題,這好像成了《大西洋月刊》雜志社內部的一種社交方式。這不禁讓我想到幾年前,我所在的報社里一位資深編輯突然開始上班不打領帶,很快,報社內其他編輯也都不系領帶了,這股潮流的傳播速度,與阿拉伯之春在海灣各國的傳播速度堪有一比。還好當時那位編輯沒有說自己有心理障礙,否則我們很多人都會覺得自己也有心理疾病。
斯托塞爾的另一個擔憂源自他的老板,他說:“我擔心老板會認為,他花錢雇來做事的人頭腦卻不清醒,知道了我在演講前還有喝一兩口的習慣,我怕他會擔心我因為喝酒誤事。其實我怎么會酗酒呢,我對嘔吐有恐懼癥啊。由此看來,我的恐懼癥還是有好處的。”
在小區里走了一圈后我們回到他家里,他隨手從夾克口袋里扯出一把清潔袋,“我的辦公室里還有很多這樣的清潔袋,老天保佑,我至今連一個都沒用過。”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恐懼
為了戰勝恐懼和焦慮,斯托塞爾做了很多其他人連想想都覺得惡心的事。為了讓他能真的嘔吐出來,在波士頓臨床心理中心,醫生讓他看大量人們嘔吐的視頻,讓他服用催吐劑,但都沒有成功。在接受痛苦治療的過程中,斯托塞爾萌生了寫一本關于焦慮的書的想法。現在,他的愿望實現了,他正準備進行售書旅行。這一回,他要嘗試著在演講之前不服藥、不喝酒。他說:“我將在演講臺上親身展示我在書中所描寫的一切,也許到時候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但說不定能為和我一樣遭受著焦慮癥折磨的聽眾和讀者提供幫助和借鑒。”
斯托塞爾說,實際上,恐懼和焦慮對于他來說是一種常態,反而讓他感到安全。患有恐懼癥并不意味著他不是個勇敢的人。2010年8月一場颶風把他家兩棵大樹連根拔起,重重砸到了他的房頂,房子頃刻間塌倒在斯托塞爾的身邊,他竟然興奮不已,“和房子塌了相比,恐慌和焦慮才是更可怕的。”在研究恐慌癥的過程中,斯托塞爾遇到很多神經官能癥患者,他發現這些患者在面對暴風雪突襲等等災難或緊急情況時,表現得比正常人更勇敢。
如今他患病的事已經大白于天下,斯托塞爾也因此被更廣大的人群熟識,我說:“出名了也有好處,說不定會有電視臺邀請你參加真人秀。”他笑著回答:“是的,他們會把我帶到飛機上,往我身上倒奶酪,好看看我有什么反應。”
斯托塞爾會繼續尋找通往安寧的道路。除了理療、服藥、冥想、瑜伽,他最近開始嘗試宗教療法。一直以來,斯托塞爾是個不可知論者,接受宗教信仰對他而言何其艱難,但他不斷祈禱,努力讓6歲的兒子知道,祈禱是對人有益的。
起身告別時,我問他覺得這次采訪怎么樣。他說:“我不知道。我往往會亂說話,過于坦率。你呢,你對這次采訪滿意嗎?”
我告訴他,他在采訪中表現得很好。也許讓他恐懼的事兒太多了,采訪實在算不了啥。
[譯自英國《泰晤士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