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靈魂的手工鞋

佛羅倫薩，薇薇安·維特梅爾的制鞋店。

一個俄羅斯人走進店里，說他需要一雙象皮做的齊膝長靴，因為他要去非洲徒步旅行。靴子做好后，他穿著它慢跑，讓它適應即將到來的非洲之行。

一個阿拉伯人走進店里，說他喜歡灰色，因此需要14雙灰色的半高筒靴子，每雙的顏色都要有細微的深淺差別。鞋子完成后，維特梅爾坐飛機來到這個阿拉伯人位于英國的狩獵行宮，邊看他獵殺野雞，邊等他試穿。

一個美國人走進店里，說他是一名律師，而鞋架上只有鱷魚皮做的鞋子，現在他需要廉價牛皮做的鞋子。據他說，在經濟危機時期，如果一名律師在法庭上穿著鱷魚皮鞋，會對辯護結果造成不良影響。

半年就會倒閉？

當今世界上女鞋匠的人數很少。41歲的維特梅爾說，在意大利，她不認識任何其他有自己作坊的女制鞋匠。這里的制鞋大師們都是男人，大多來自意大利南部，年紀老邁，頭發斑白，手上布滿老繭。

有時顧客會問維特梅爾“誰是老板？”并在她回答“我就是”時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她的店剛開張時，住在附近的男人們站在櫥窗前看著她，用穿透玻璃的洪亮聲音說：“一個女人？一個德國女人？不可能，只需半年的時間這里就會倒閉。”13年過去了，現在這些男人仍然站在玻璃櫥窗前，只是他們說的是：“你好，薇薇安美女，給我們也做雙鞋吧！拜托你了！”

維特梅爾制作一雙鞋子大約要花10天。她作坊中的一個架子一直高聳到天花板下，那里堆放著約300個鞋楦。這意味著，世界上只有約300人穿著維特梅爾做的鞋。

頂級手工鞋匠之路

維特梅爾坐在作坊的一個矮凳上，用一根瀝青色線縫合鞋中底。“我小時候曾和父母一起來意大利度假，但我不愿和他們一起去沙灘，而總是在鞋店逗留。”她說。

維特梅爾很早就想從事手工勞動，這也可能是因為她的媽媽就是一位出色的裁縫。她祖母的一個朋友知道維特梅爾喜歡鞋子，于是推薦她看報紙上的一篇文章，里面講到一位名叫本雅明·克雷曼的德國制鞋匠，他先是拜一個匈牙利人為師，之后又在一位英國皇室制鞋匠那里學習手藝。

維特梅爾成功向克雷曼申請到了學徒崗位。克雷曼那時的作坊設立在一個消防站里，維特梅爾每天坐在一扇拱窗下辛勤學習制鞋技藝。學徒階段結束后，她決定再拜一個最好的意大利制鞋匠為師繼續學習。

克雷曼把維特梅爾介紹給佛羅倫茨制鞋大師斯特法諾·貝美爾。貝美爾在制鞋匠中是個傳奇。多次獲得奧斯卡獎的英國演員丹尼爾·戴-劉易斯曾在他那里學習了8個月，并為那段時日深深動容，稱制鞋為“異常復雜而美麗的過程”。戴-劉易斯在他頗為專業的制鞋工作室中花費了大量時間，他的兒子甚至以為父親的職業就是制鞋匠。

維特梅爾給貝美爾看她做的一雙鞋。維特梅爾只會說幾個意大利單詞，貝美爾也不會說英語，但他一看到鞋就知道維特梅爾底子不錯，很快接收了她。維特梅爾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里為貝美爾工作了兩年半。13年前，維特梅爾辭職，不久開了屬于自己的手工鞋店。

腳是大自然的天才杰作

維特梅爾的顧客來自包括日本、德國、意大利、俄羅斯、加蓬在內的世界各地。有人為買一雙鞋存款數年，有人一下子預訂14雙，有人渴望一雙消除腳部疼痛的鞋，有人花8個小時看不同的鞋面皮革，糾結于選擇哪一款，有人走進店里說想要一雙黑色牛皮鞋，并以為第二天就能拿到鞋。顧客們的要求林林總總，唯一的交集就是他們都想要漂亮、舒適的鞋子。

腳是大自然的天才杰作，使得我們能夠直立行走。腳上有各種各樣的骨頭——踝骨、踵骨、舟骨、立方骨、楔骨和籽骨，人擁有的約200塊骨頭中有1/4分布在雙腳上。傳統中醫認為，人體最重要的三條陰經（足少陰腎經、足太陰脾經和足厥陰肝經）都匯集于腳部。整形醫生僅僅根據大腳趾和二腳趾之間的長度差距就將腳分為3類：埃及腳、羅馬腳和希臘腳。埃及腳的腳型是大腳趾比其他4個腳趾都長；羅馬腳的5個腳趾長度都差不多，沒有特別突出的腳趾，前3個腳趾幾乎在同一條直線上；希臘腳是指二腳趾長于大腳趾的腳型。

也正因如此，我們需要手工定制的鞋來適應我們獨一無二的腳。我們給腳穿上鞋，幸運的話就可以順利前行，一旦倒霉，則可能要忍受水泡、汗腳、腳背疼、腱鞘囊腫和雞眼的折磨。一雙鞋子承載著我們的希望，一旦希望破滅，也可能招來我們怨恨。

女人做出的鞋楦

維特梅爾一般早上給顧客量腳。她說，這時候腳不會那么浮腫，可以避免做出來的鞋子過大。她用圓珠筆在紙上寫下3個數據，畫出腳的輪廓圖。這個看起來很簡單的過程，大概需要10分鐘，然后就開始制楦了。

鞋楦是腳的克隆，是鞋的成型模具。鞋楦設計必須以腳型為基礎，但又不能與之完全一樣，而是要考慮到腳在靜止和運動狀態的形狀、尺寸的變化，以及鞋的品種、式樣、加工工藝等方面的差異。鞋楦就像是腳的“模特”，賦予鞋子靈魂，因此制楦也是考驗一位制鞋匠功夫深淺的重要工藝。大部分制鞋匠用木頭制楦，維特梅爾用的是塑料，她說，這是因為意大利天氣過于炎熱，木頭容易發干變形。維特梅爾知道制楦的理論，但是她的師傅們從來不給她看他們制楦的過程。他們都是在周六學徒不在店里的時候悄悄制楦的。

制作鞋楦的藝術在于，要貼合顧客的腳型，同時保持優雅。維特梅爾委托一家工廠鑄造出鞋楦的基本形狀，然后用銼刀打磨，直到鞋楦和顧客的腳型一致。從鞋楦里可以看出維特梅爾的風格。鞋頭逐漸向前變尖，鞋中部形成一個瘦瘦的腰，完美呈現意式典雅。她的一些顧客說：看鞋楦就可以知道，制鞋匠是個女人。

維特梅爾往鞋楦上粘紙，為皮革裁剪出紙樣。顧客可以自己挑選皮革。鉻鞣是現代輕革的主要鞣制方法。不喜歡鉻鞣制出的皮革或對鉻敏感的顧客，可以做植物鞣制革的鞋子，但是耐磨性會差些。維特梅爾說，有些顧客就是奔著法國小牛皮或澳大利亞袋鼠皮制成的鞋子來的。

不管是哪種動物皮革，維特梅爾都會將其裁剪成紙樣的形狀，然后縫制在一起，將之牢牢釘在鞋楦上。縫合鞋墊和鞋面皮革之間的接縫后，她將木釘打進鞋中底。選擇木釘，是因為木頭比較輕，而且不會生銹或發出刺耳的嘎吱聲，也更易粘合。她用軟木填充鞋中底，將其刮平，然后粘貼、縫合。她一層層地粘好鞋跟，用砂紙撫平鞋中底和鞋跟，用熨斗熨平邊角。隨后，她用顏料給鞋中底上色，上蠟，再用熨斗熨燙，使鞋子防水。然后，她又從鞋內部在鞋跟上釘上3枚木釘，確保其牢固。接下來是鞋外底，最后對鞋子進行打磨、拋光。僅僅拋光就得耗時整個下午。

幸福的人做精致的鞋

維特梅爾有一名日本裔女員工，我們采訪的時候，后者全程安靜地坐在作坊里打磨鞋底。制鞋是艱苦的體力勞動，測量、敲打、縫補等流程都需要耐心和安靜。可能正是這些必須忍受的寂寞時刻，才幫助她們修煉出了純熟的技巧。

每天早上，維特梅爾步行半小時去上班。她沿著河流慢行，在維琪奧橋附近吃上一塊甜甜的點心。她的男友是意大利人，她為他做了27雙鞋。她已經能說流利的意大利語，會做美味的意式通心粉，也知道這個國家最好的瓜產自哪里（答案是費拉拉！）。她的鞋做得那么好，可能正是因為她是如此幸福。

維特梅爾說起15年前倒閉的一家古老的德國制革廠。她從架子上拿下一只鞋，一雙黑色的“整張皮”皮鞋。它的黑色是那樣的奪目，讓你不禁覺得看到的不是鞋面，而是鞋內部的神秘宇宙。維特梅爾說，10年前她試圖買下這家手工工廠的所有皮革，并幸運得到了那張獨一無二的黑色皮革。

采訪結束的那個晚上，我躺在旅館的床上，那些鞋子和那張皮革的黑色一直在我心頭縈繞不去。第二天一早醒來時，我不禁問自己，昨天晚上是不是瘋了，居然考慮用買一輛二手車的價錢去買雙鞋。我再次來到維特梅爾的店子，想說聲“再見”，然后離開。然而站在櫥窗前，我卻像一個渴望玩具的小男孩一樣久久不愿離去。終于，我走了進去，讓店員量了我的腳。

[譯自德國《明鏡周刊》文化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