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遺骸：為良心還債

奧爾加·伊夫什納在松林中緩慢且小心地走著，金屬探測器的嗡嗡聲打破了森林的寧靜。“他們埋得并不深，”她說，“有時候在青苔和幾層落葉下就能找到他們，他們仍躺在當年倒下的地方。這些士兵正等著我們去發現——等著魂歸故里。”

不遠處，瑪麗娜·庫欽斯卡婭雙膝跪地，在泥土中翻尋。過去12年間，她的大多數假期都是這樣度過的，遠離家庭、工作和年幼的兒子。“很多時候，我的內心深處總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渴望，要來這里尋找士兵的遺骸，”她說，“我的內心敦促我來做這項工作。”

奧爾加和瑪麗娜是一個名為“搜尋”的志愿組織的成員，他們擠在一輛軍用卡車上耗時24小時才來到圣彼得堡附近的這片森林里。這里條件有限——人們在森林里露營，有時還不得不在齊腰深的泥沼里尋找遺骸。這項工作也很危險，戰死士兵的背包中，經常可發現手榴彈，還可看到插入樹木中的未爆炸的炮彈。在俄羅斯，已經有別的搜尋組織的成員遭遇不測。

瑪麗娜舉起一個她找到的東西，像是一塊肥皂，實際上是TNT炸藥。“即便在地下睡了70年，靠近明火它依然很危險。”她說。

許多國家在二戰中遭受創傷，但沒有一個國家的損失像前蘇聯那樣慘重。

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發動了軍事史上規模最大、最為血腥的戰役——巴巴羅薩行動，試圖占領蘇聯的大片土地。圣彼得堡，當時的列寧格勒，是希特勒的主要攻擊目標之一。不到3個月，德軍便將這座城市團團圍住，并開始發動空襲。強攻失敗后，希特勒改變策略，決定用饑餓來征服這座城市。在兩年多時間里，為了打破德軍的包圍，蘇聯紅軍進行了殊死的戰斗。

距圣彼得堡80公里的小鎮柳班，面積只有10平方公里。在1942年的戰斗中，幾天之內，就有1.9萬名蘇軍在此陣亡。70年后，奧爾加和瑪麗娜正在這里搜尋，到目前為止，已經有2000具遺骸被找到。

“搜尋”組織中經驗最豐富的伊利亞·普羅科菲耶夫小心翼翼地將一根細長的金屬桿插入地下。伊利亞留著金色的小胡子，曾當過軍官。30年前意外發現的一個士兵遺體，開啟了他的搜尋之旅。

“一次路過沼澤地的時候，我看到淤泥里伸出一只靴子，”他說，“在離那兒不遠的地方，我又找到一頂蘇軍頭盔。我刮掉苔蘚，就看到了一個士兵的遺體。這讓我嚇了一跳。那是1983年，在離列寧格勒40公里的地方，那里居然還有沒入土為安的士兵遺骸。在那之后我越來越多地碰到這種情況。我們意識到，這樣的遺體隨處可見，并且數量驚人。”

俄羅斯國防部負責烈士陵園的官員瓦列里·康定斯基表示，槍林彈雨中，根本來不及埋葬死者。“短短3個月，納粹德軍就長驅深入我們的國土2000多公里。無數紅軍士兵戰死或投降。在這種情況下，又怎么會有人想到埋葬死者呢？更別說記下埋葬地點了。”

戰爭結束后，首要的任務是重建破碎的家園。至于為何后來沒有清理當年的戰場、辨別和埋葬戰死的士兵，沒人能夠說清楚。

現在，志愿者們認為，有些戰場被刻意掩飾了。伊利亞便透露，1963年，蘇聯當局頒布法令，要求抹去戰爭的所有痕跡。他說：“如果對比作戰地圖，你會發現后來栽植樹木和建造樓房的地點，與當年的交戰地帶是重合的。打死我都不信這么做是為了保護環境。”

“他們積極主動地在戰場上栽樹，而且恰恰在未下葬士兵安息的地方犁開土地，然后種上樹。”瑪麗娜說。前不久瑪麗娜發掘出一個頭盔。為了找到頭盔的主人，“搜尋”組織不得不將兩棵靠得很近的樹連根挖起。“清理樹根上的泥塊時，我們看到兩只手和樹根糾纏在一起。接下來，我們在樹根中間找到了骨盆和肋骨。所以我們斷定這棵樹種在了這名士兵的遺體之上。”

可是人們——農夫或工人——又怎么敢開著拖拉機在埋有人類遺骸的土地上犁地呢？“如果因為地下埋有尸體或遺骨就拒絕犁地，那他們會被炒魷魚的，”伊利亞說，“在當時，一個人如果沒有工作，那就成了廢物一個。這就是蘇聯時代的人生。”加之，那時候離戰爭結束還不到20年，在戰爭年代，這些工人經歷的比這可怕多了。

搜尋者也會被挖出來的東西嚇到。

涅瓦河畔的涅夫斯卡亞-杜布羅夫卡是當年列寧格勒圍城戰最為血腥的戰場之一。為了堅守河岸一塊狹窄地帶，以打破德軍的封鎖，蘇聯紅軍殊死拼殺，最終有幾十萬人戰死。

去年夏天，搜尋者在這個地方發現了一個集體墓。里面的士兵可能是被他們的戰友或當地村民，甚至是被德軍倉促間扔入其中的，意在阻止疫病在軍中爆發。

“墓中大概有三四十名士兵，上下摞了4層，”坐在營地篝火旁的奧爾加說道，“但他們的尸骨都壓碎了，混在一起。這兒一塊頭骨，那兒一根腿骨……”她盯著篝火，頓了一下又說，“看過那個場景后你就永遠不會忘記。它會改變你的人生。”

在森林中工作幾個星期后回歸城市生活，奧爾加有時會覺得自己難以應對在BBC俄羅斯分部的工作。每當在莫斯科的朋友因買不起好車或名牌時裝而抱怨時，她就會覺得自己與這些格格不入。“那些東西都好像沒什么意義，即便是我的記者工作。有時候我會想，我正在做些什么？但在這里挖掘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在做必須要做的事情。”加入“搜尋”組織，就如同在困惑時代給了她一個“道德指南針”。“有時候你得明白，自己做的事情很重要，你不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這項工作與我們的過去相關聯。它就像是船錨，讓我們即使在暴風雨中也能保持原位。”

找到死者只是志愿者的工作任務之一，他們還需還原死者的身份。

在克里姆林宮旁邊的無名烈士墓，長明燈永不熄滅。而對于志愿者來說，紀念這些為國捐軀者的最好方式不是點燃長明燈，而是還原他們的身份。

“戰士們都有家庭，他有孩子，他在戀愛……”伊利亞說，“默默無名并不值得自豪。讓他們落得默默無名的下場，我們都有份。”

但要查明他們的身份并不容易，尤其是在過去了這么多年的情況下。“搜尋”組織的負責人亞歷山大·科諾普洛夫曾是一家食品銷售公司的老板，后來專職從事搜尋戰死士兵遺骸的工作。他說：“我們在挖掘地點搜集到的材料越多，就越有可能確定一名士兵的身份。”有時志愿者會在尸體旁找到硬幣，這是士兵參軍時，他們的家人給他們的。俄羅斯人認為，家人借錢給要出征的士兵，他們就會活著回來還債。

雖然個人物件可用來刻畫一個人，卻無助于確定這個人的名字或出生地，確定身份最有效的通常是身份牌。二戰期間，蘇軍的身份牌不是金屬的，而是夾著寫有個人信息紙片的烏木牌。遺憾的是，紙片上的字跡經常無法辨認，還有一些干脆就是空白的，因為許多士兵迷信地認為，如果填上個人信息就會死于戰場。

亞歷山大拿著一顆塞有一小塊木頭的子彈殼，他認為這是一塊臨時改造的身份牌。可當他把彈殼倒過來時，里面并沒有紙片掉出來，而是流出了一股褐色的液體。“我們有時會發現含有士兵名字的信息，”亞歷山大說，“有的士兵寫道，‘如果我戰死沙場，請把這轉交給我的女朋友或我的媽媽。’這讓人無法不動容。”

俄羅斯境內大約有600個尋找士兵遺體的組織，“搜尋”組織只是其中之一。迄今為止，這些被稱為“純潔的挖掘者”的組織，一共找到并重新安葬了大約50萬名士兵的遺體。

與這些志愿者相對的是“黑心的挖掘者”，他們對于辨別士兵身份根本不感興趣，而是專門搜尋金屬、槍支、硬幣，甚至金牙，然后把這些東西拿到網上出售，或者賣給專業販子。至于挖出來的戰士遺骨，則隨地丟棄。

對于如何發掘士兵遺骸并對其標號、儲存，亞歷山大制定了一整套嚴格的標準。每個士兵遺骸都會被拍照，發現地點也會被記錄下來并錄入電子數據庫。

如果在發掘現場無法辨識一塊身份牌，志愿者就會把它仔細包好，送回組織設于伏爾加河畔城市喀山的總部。在那里，“搜尋”組織的技術人員拉菲克·薩拉季夫用紫外線和數字成像技術辨別上面已經褪色的鉛筆痕跡。“試著把這張黃色紙上的紫色放大，”他說，“我們可以降低它的飽和度。不錯！已經開始看到一些字母了……”

一旦獲知名字，志愿者們就會通過軍隊名冊、解密檔案，以及通過聯系軍方或警方來獲取這名士兵的確切信息，并查找其健在的家人。“對于我來說，每一起新的發現都跟第一起一樣。”拉菲克說。由于很多士兵的親人如今已經垂垂老矣，或者可能身體不佳，“在電話里告訴他們發現遺骸的消息前，你得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即便他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長時間。”

查找一名士兵家人的下落可能耗時幾年，如果他們在戰后搬家，那就更加費時，有時甚至要花10多年時間。

1942年，庫斯托夫中尉家鄉村子里的人得知他失蹤后，懷疑他開了小差或投降了德軍。他們把中尉年幼的兒子和女兒稱為“叛徒的孩子”，迫使中尉的家人搬家。這也讓伊利亞·普羅科菲耶夫花了好幾個月時間才找到他們。

“當我們說找到了他們父親的遺骸時，他們對此的反應難以言說。此前，他們只知道父親不可能開小差，他做不出那樣的事情來。但直到70年后，他們才有了支持這一看法的證據。”

根據檔案，志愿者們了解到，庫斯托夫曾在蘇軍懲戒營擔任軍官。懲戒營是一支由囚犯和逃兵組成的隊伍，只有受信任的軍官和堅定的共產主義者才會被委派如此重任。“他們成功還原了歷史真相，為他們的父親挽回了名譽，”伊利亞說，“我覺得這是他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庫斯托夫的子女把父親的遺骸安葬在母親的墓旁。生前，她一直在苦等著丈夫歸來。

涅瓦河畔一座志愿者發現的集體墓旁，一排排大紅棺木擺放在草地上，一名東正教牧師行走其間，做著祈禱。遺骸被發掘出的陣亡士兵的兒女、孫輩和曾孫輩盯著這些棺木，有人還低聲啜泣。

在這些人當中，有瓦倫蒂娜·阿利耶夫。當年與父親分別時，她只有4歲。70年來，她對父親的惟一印象來自一張黑白全家福照片。“（父親犧牲）幾年之后母親再婚，人們讓我管繼父叫爸爸，但我不肯，我知道誰是我的親爸爸，”她眼含熱淚說道，“志愿者發現的遺骸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不知有多感謝他們。”

今年50多歲的塔蒂亞娜·烏茲阿莉維奇和柳德米拉·馬琳吉娜是一對雙胞胎姐妹，她們從遙遠的堪察加半島乘坐9個小時的飛機才來到挖掘現場。志愿者在集體墓里發現了她們祖父的身份牌，由于一時找不到他的家人，便借助媒體尋人。

姐妹倆年邁的母親聽到“亞歷山大·高力”這個名字時非常震驚。高力失蹤之后，他的妻子和孩子陷入了絕境。“他在戰斗中失蹤的事實，意味著衛國戰爭結束后，我的外祖母沒資格領取任何撫恤金。她一分錢也沒拿到，還要撫養4個孩子。”柳德米拉說，“我的母親總是挨餓，不得不在學校里向同學乞討面包。”“母親只記得她父親大致的樣子，但在她的印象里，他是一個慈愛、帥氣的人。”塔蒂亞娜說，“我們必須要來參加這場重新安葬儀式，來祖父戰死的地方進行祭奠，讓他安息。”

新挖成的巨大墳墓用圍墻屏蔽起來，圍墻上覆以紅布——只有將軍的下葬儀式才會如此隆重。年輕人穿上蘇聯軍服，列隊向逝者致敬。當棺材被陸續運起放入墓中時，他們無不動容，有些人還仰望天空。俄羅斯人相信，高飛的鳥兒會將逝者的靈魂載往遠方。

現場共有100多口棺材。每口棺材里盛殮著12到15名戰死士兵的遺骨。志愿者本想讓每名士兵都有自己的棺材，卻承擔不起增加出來的1500口棺材的費用。

這是志愿者們幾個月來工作的高潮時刻。他們的工作就是為了這一刻：用一套外在的程序來彌補之前的道義缺失，向這些為國捐軀的英雄致敬。

葬禮過后，志愿者還將繼續在圣彼得堡附近的森林和田地里搜尋，在這塊當年無數人戰死的地方挖掘遺骸。他們下定決心，不找到所有遺骸決不罷休。這可能是一份畢生的工作，甚至更長。

“有太多戰死士兵未被正式下葬，全部找到他們要花幾十年時間。這注定我們的孫輩都會有事做。”瑪麗娜說。但隨著歲月流逝，尸體在腐爛，要找到遺骨、身份牌和軍用裝備就更加困難。過去的年頭越久，留下的線索就越少。

“為了我們自己，為了讓良心上過得去，我們會繼續找下去的，”伊利亞說，“這已經成為我們生命的意義所在。”

[譯自BBC英國廣播公司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