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自我之旅

整整一天，我都和繼父艾迪一起陪同我的母親做檢查。她那時45歲，一眼看上去非常健康。然而醫生告訴我們，她得了肺癌，幸運的話還能活一年。

母親和我躲進洗手間里，無聲地哭泣。我想到了姐姐卡倫和弟弟利夫，想到了我的丈夫鮑爾。聽到這個消息，他們會作何反應？

遺憾的是，這再活一年的幸運，我的母親也不曾擁有，確診之后她只活了34天。噩耗傳來的那天，我和利夫趕到醫院，過道上遇到的一名護士對我們說：“您的母親想捐贈她的角膜……”

未等她說完，我便沖進母親的病房。她靜靜地躺著，雙手放在身體兩旁，熟悉的輸液針頭已經不復存在。她已經離世1個小時了，手臂和腿都已冰涼，但肚子仍然溫熱，我哭著將臉埋入其中，試圖感受她的溫度。

沒有什么能夠挽回母親的生命，她離開了我們，由此造成的傷痛無法消弭。我仿佛迷失在一片荒野中，跌跌撞撞，沒有目的地，也不知道存在的意義，這種狀態直到我到達一片真正的荒野之后才算結束。那個地方，是一座橋，名叫“上帝之橋”。

沉重的負擔

母親去世后，繼父變了很多，姐姐和弟弟也都沉浸在悲傷之中。我和他們漸漸疏于聯系，一次次搬家，搬到德克薩斯州、亞利桑那州、加利福尼亞州和俄勒岡州，來來回回無數次。這樣4年之后，我開始了我的太平洋屋脊步道之旅。

第一次聽說太平洋屋脊步道時，我獨自一人在明尼阿波利斯生活，做著一份服務員的工作，處于和丈夫離婚的邊緣，在人生的低谷中悲傷而絕望。在書店，我買下了一本介紹這條步道的書。它從墨西哥邊界杳無人煙的荒野一直綿延到加拿大，長達4265公里。我的手指沿著地圖上步道的路徑移動，很快決定親自走完這些線條延伸的地方，或者至少，我要走上100天，到達我能到達的終點。

整個冬天我都在攢購買裝備的錢。我把裝滿食物的箱子和徒步旅行的裝備運到波特蘭市的一個朋友那里，她會在我們約定好的時間和地點將它們傳送給我。然后我坐飛機抵達洛杉磯，又搭乘一個朋友的車進入莫哈維沙漠，在一家汽車旅館過夜。

第二天一早起床后，我穿上戶外旅行服，將所有裝備一件件塞進背包：野營爐、氣體瓶和鍋，應付蛇咬的急救包、指南針和照相機，此外還有4本書，其中包括一本《徒步旅行指南》。帳篷、防水布和野營椅被我緊緊綁在背包上部，兩個裝滿水的1升大水瓶被我塞進側口袋，一個更大的水囊則被我固定在背包的一側。我不知道我的背包一共有多重，但僅僅是水的重量就超過了10公斤。

我戴上手表和帽子，看著那碩大的背包，我抓起背帶，在膝蓋上發力，想把它提起來，但是它紋絲不動。一個我在旅店房間提都提不起來的背包，我要怎么背著走1500公里？我思考著能夠丟掉哪些東西，但似乎每件都不可或缺。

我坐在地上，讓肩膀穿過背帶，前后搖晃身體，以求獲得推動力。終于我用盡全力向前傾，手和膝蓋撐地，慢慢地起身。我綁好腰帶，在房間里搖搖晃晃地走動。由于負重，背帶深深嵌進了我的肩膀，我異常痛苦。這是否就是背包旅行的典型感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時候啟程了。

芳香的記憶

我站在一條鄉村公路邊，看著寫有“太平洋屋脊步道”幾個字的金屬牌，踉踉蹌蹌地走上步道，把我的名字寫進“太平洋屋脊步道”登記簿。我看著最近踏上旅途的人的名字：大部分都是結伴而行的兩個男人，沒有一個像我一樣獨自上路的女人。

這條步道不時隱沒在滿是巖石的山谷中，很快又沿著山體筆直向上。我到的地方越高，邁出每一步就越痛苦。在下山的路段我必須格外小心，避免因沉重的背包而向前撲倒。只過了短短40分鐘，我就感覺自己要堅持不住了。我開始輕聲哼唱，盡量忽視身體受到的折磨，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

這地方是響尾蛇的營地，也是美洲獅和其它野生動物的天堂。但是我不能讓自己因恐懼而腿軟，恐懼只存在于我們給自己講的故事中，因此我決定給自己講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故事里的我很堅強。

我邁開步子，以龜速前進。3個小時后我停下來休息。附近有塊大巖石。我蹣跚地走過去，背靠在石頭上，蹲下來，卸下背包。我的背終于從重壓中解放出來。我開始觀察四周，一沒注意，胳膊碰到一棵約書亞樹，尖尖的葉子刺入皮膚，很快就有3個傷口流出血來。風刮得非常猛，一打開急救箱，所有的膏藥都四處飛散。我坐下來，用T恤壓住胳膊，感到筋疲力盡。我用手臂環住雙腿，把臉埋進膝蓋中，閉上眼睛。風在我耳邊呼嘯。

再次睜開眼睛后，我看到一種熟悉的植物。這里的鼠尾草不如母親園子里的那樣綠，但是一樣香。我摘下幾片葉子，像母親告訴我的那樣，放在指間摩挲，深深地呼吸著這香味。母親總是說，鼠尾草能給人帶來全新的能量。

母親的去世，讓我感到自己無比安全：我堅信，最糟糕的事情已經過去，不會再發生什么了。我站起來，任鼠尾草葉片隨風吹散。今天到此為止。我搭起帳篷，爬進去，拿出一本書，大聲朗讀第一首詩，它叫《堅強》。

戰勝恐懼

黎明時我醒來，爬出帳篷，肌肉酸疼。我用了1個小時才收拾好所有東西，再次出發。

臨近中午，我在一座高1800米的山上往上爬，空氣中的涼意更加明顯了。我不斷前行，除了前行什么都不想，一直走到下午四五點。到了晚上，我已經累得不行了，也不想吃東西，直接脫下汗濕的衣服，爬進帳篷。

兩天后，我因一塊鵝卵石而滑倒，臉朝下摔倒在地。足足1分鐘里，我疼得無法移動。用手摸索背包時，我注意到自己小腿上的一個傷口血流如注。我用珍貴的水清洗了傷口，將一塊紗布按壓在上面，止血后又搖搖晃晃地前進。

那天我完全是依靠自己強大的意志力，才走完了15公里的路程。我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在疼，只有心不疼。這地方荒無人煙，但我也不想念任何人。我唯一的渴望就是吃點東西，喝點水，以及放下背包。我感覺自己的肌肉正一天天變得強壯，盡管我的關節疼痛難耐，雙腳布滿了水泡。

我踏上這段徒步之旅，是想給自己一個空間，好好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我陷入人生的低谷。但是自從我上路以來，我只是很偶爾才想起這些問題：為什么我的母親會去世？為什么我的家庭分崩離析？為什么我和鮑爾的婚姻走到了盡頭？現在我所嘆息和抱怨的，不再是自己悲痛而沉重的心，而是腳、背、肩膀和腰上的真實疼痛。

然后，我看到了一頭熊。它站在離我約6米的一條小路上。我驚聲尖叫，它轉身跑了，陽光在它厚厚的皮毛上閃閃發光。幾分鐘后我才鼓起勇氣繼續前進。我開始唱歌，以避免再次驚嚇到一頭熊。然而我差點踩到一條響尾蛇，我的尖叫聲淹沒了它發出的嘶嘶聲。那之后我慢慢向前走，眼睛一直盯著地面和地平線，同時不斷重復地唱著：“我不怕，我不怕。”

一直前行

我到達了肯尼迪牧場，這里是通往克恩河邊內華達山脈的門戶，有一個小超市、一家餐館和一塊露營地。由于沒有淋浴設備，我在河里洗澡，用冰涼的水打濕全身，清洗我亂糟糟的頭發。在商店，我拿到了朋友留給我的箱子，檢查著里面的東西：袋裝食物和一件干凈的T恤。

離我不遠處，一對父子剛剛搭好帳篷。父親阿爾貝特帶著批判的目光看著我的背包。“看來應該可以減輕點重量。”他說，“需要我幫忙嗎？”“我想是的。”我回答。

阿爾貝特打開我的背包，將所有東西一分為二：一部分重新回到背包中，另一部分則是我應該放棄的，其中包括望遠鏡和止汗劑。當我再次背起背包之時，不禁非常吃驚——它確實變輕了不少。我歡欣雀躍地向阿爾貝特道謝，而他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

接下來的路線是為厚厚的積雪所覆蓋的西艾拉山。我不得不繞過這一段，前行了64公里后，我和新認識的旅伴格雷格一起搭便車來到西艾拉城，從這里繼續我們的旅途。我們同時行進了幾分鐘后，速度較快的格雷格慢慢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這時，我已經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了，已經能在5分鐘的時間內扎好營、拆掉帳篷。我雙腿的肌肉漸漸變得強壯，肩上起了厚厚的繭子。只有雙腳的情況仍然非常慘：兩個大腳趾的指甲似乎已經壞死，小腳趾扭曲著，腳跟上全是水泡。

但是我拒絕去想我的腳。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前進，是我的意志力，是那個簡單而倔強的決定——向前走。

缺水的困境

我抵達了為沙漠植物所覆蓋的莫多克高原。藍藍的天上，太陽無情地炙烤著大地，小蜥蜴在小徑上倏忽而過。

“它們是在哪兒找到水的？”我問自己，試著不去想這熱浪給我帶來的痛苦。指南上寫著，我離下一個供水地還有5公里。當水箱出現在我的視線之中后，我喝下了水囊里的最后一口水，高興得想歡呼：終于不用再忍受口渴的折磨了！走近之后，我發現水箱邊的木柱上有張紙條在風中搖曳，就算不去看，我也知道上面寫著什么：沒有水。

我盯著空空的水囊，試圖在絕望中理清思緒。我還從來沒有陷入過如此危及生命的境地。在將近40度的高溫中，我離所有的水源地都很遠。根據指南，8公里之外還有一個水源地，但是據說“水質非常可疑”。

我只得繼續前進，口渴讓我感覺自己好像發燒了。“再往前走一點點。”每過一個彎道，我都對自己說，直到我終于再次看到供水地，那其實就是個泥潭。但是里面有水！我踉踉蹌蹌地奔下斜坡，把手放進溫暖的水中。

我拿出過濾器，將水抽進一個瓶子里。這水非常混濁，過濾器一直堵塞，終于我把最后一滴水弄進瓶中，雙臂因為疲累而顫抖。我從急救箱中拿出兩粒碘片，放進水中。30分鐘后碘片發生作用，水凈化好了。這溫暖的水喝起來有股泥土味，盡管如此，它仍是我喝過的最美味的甘霖。

這時天已經黑了。我沒有力氣搭起帳篷，于是直接躺進睡袋。兩個小時后，我心神舒暢地醒來，發現很多冰涼的小手正溫柔地撫摸著我。睜開眼睛后我才發現，根本不是什么手，而是成百上千只黑色的青蛙。我跳起來，把行李扔進灌木叢，同時把青蛙從我的頭發和衣服中打出來，有幾只還不幸被我赤腳踩平了。我收拾好東西，很快扎起帳篷。

第二天一早，我又抽取了一些水，然后在灼熱的陽光下繼續向北前進。

憤怒和悲傷

抵達俄勒岡州邊界時，我能明顯感覺到，天氣一天天變冷了。太陽仍然照耀著大地，然而這8月卻更像11月。途中，我只遇到過幾個在外野營一天的短程徒步旅行者，大部分時候我都是一個人。

一天早上，我剛收拾好帳篷，突然想起我的母親。這天是8月18日，她的生日。如果她還活著，就滿50歲了。我確定我會一直生她的氣：她脾氣暴躁，執拗頑固，樂觀得令人難以忍受；她說話不算數，她讓我痛苦，我甚至還不能因此記恨她。我是如此憤怒，以至于無法前行。我彎下身，跪在地上，雙手撐地，將我的悲傷大喊出來。

帶著這種憤怒的心情，我快速前進了幾公里。然后我停下來，坐在一塊巖石上，感受憤怒慢慢離開我的身體。我知道，真相是，她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好媽媽。

“我把一切都給了你們。”在人生最后的日子，她多次這樣說。

“是的。”我同意。這是真的，她向我們奉獻了她的全部。

偉大的勝利

我的雙腳依然劇烈疼痛，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強。我可以一下子走好幾公里，盡管到了晚上，我仍然會感覺整個身體都散架了。

我終于來到了哥倫比亞河谷。在目的地映入眼簾之際，我的心開始快速跳動。它得名于300年前因滑坡而形成的一座天然巖石橋，當地土著稱之為“上帝之橋”，因為它仿佛借助上帝之手將兩岸相連。如今，原址上早已修建起一座混凝土大橋。

我坐在一張木制白色長凳上，閉上眼睛。我做到了！這是一場如此微不足道同時又如此偉大的勝利。“謝謝。”我說。謝謝這段旅途教會我的一切，謝謝我目前還無從知曉的一切，謝謝我所擁有的未來。

比如，我會在4年后和一個男人一起再次走上這座“上帝之橋”，我們會有一雙兒女。我會把我的家人帶到這張長凳上，給他們講這個故事，告訴他們，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長長的旅行之后，我曾來到這里，找回了自己。

[譯自德國版《讀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