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對張彤禾的《打工女孩》還是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不知道如何才能正確評價它。我承認她書中所觀察和描述到的生活觸及到了中國當下打工者的某種真實。但正是這種真實讓我感覺到一種強烈的不安。
我身邊都是這樣的朋友,每年過年回家都會看到。我的鄰居,小時候的玩伴,我的親戚,只有在過年的那段時間里才會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笑嘻嘻地出現在面前。但是當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要不就是無話可說,要不就是嬉笑吹牛,回憶往事,沉默是打發時間的最好方式。我們都避免談及現在的生活。我每年都見到他們,但是越來越不了解他們現在的生活,我不知道他們在城市中如何生活,在工廠里的待遇如何,工作有多辛苦等等。他們的愛情與婚姻,奮斗與掙扎,羞辱與欺詐,都隱藏在過年那段時間的揮霍當中—他們都極力表現出對金錢滿不在乎的態度,仿佛自己腰纏萬貫,一擲千金。某種程度上也確實如此,一年的壓抑只有通過過年時大把地購物和賭博才能滿足。我距離他們越來越遠,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變成了一個外人。
張彤禾在《打工女孩》序言中提及到了在東莞這個遍布工廠的城市里,她說“她是一個外人”,但是她強調說,但“我遇到的每個人也都一樣,正是這種共同身份,讓我們敞開了心扉,跨越了歷史、教育背景,社會階層的重重鴻溝,建立友情”。這是個一廂情愿的說法,你的社會階層、教育背景、華裔身份任何一個都是不可跨越的鴻溝,而且這個鴻溝有時候不是你的觀察對象設立的,而是你自己自動設立起來的。你一遍遍強調家世背景,現在的生活狀態,甚至你的漂泊與孤獨—最后這一點尤其可笑,你的流浪是游歷和悠閑,至少不用每天掙扎在貧困線上,不用爾虞我詐討好主管與老板;而別人流浪的是背井離鄉,是苦苦尋找生存的機會,這兩者之間沒有任何共同感。你先入為主的優越性與主觀性讓你只看到了她們表面的生活。
《打工女孩》這本書最大的缺點就是過于真實,張彤禾描述的打工女孩呂清敏與伍春明,她們的生存狀態無疑是現如今洶涌擠向城市的打工者中很有代表性的,但是這種真實過于表面,甚至說過于獵奇,她無心探討真實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張彤禾告訴我們說作為記者,她只是一個旁觀者和記錄者,她不負責追問這一切發生的原因。但是她在書的后記采訪中卻提到寫作過程里,她讀了很多中西方學者對中國流動人口的研究,她說她描寫到故事中的農民工生活的典型事例比如賣淫、跳槽、與老板吵架等等,這些事她感到很安心,因為“我所發掘的故事跟他們的研究發現能夠吻合”。她所謂的客觀只不過是吻合自己的偏見。所謂的真實與客觀只不過是通過她自己有限的視角,選取令人產生同情或是厭惡的情緒對比,書寫出合乎她預設好的研究成果的故事書。
我寧愿承認這些流動人口是沉默的大多數,我們沒有辦法去盡量客觀地書寫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故事和生活,他們所遭受的苦難在文字的包裹之下都顯得過于蒼白無力了。張彤禾通過《打工女孩》所揭露的真實,只不過是被嚴密修飾的文字,強烈的主觀視角,先入為主的結論,獵奇的目光過濾后的真實幻覺。無論是張彤禾對她接觸過的打工女孩,還是我對身邊的那些朋友,都沒有資格說,自己說出了他們的真實。
因為面對他們,我們都是外人。

打工女孩
【美】張彤禾著
張坤、吳怡瑤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3年3月
定價:3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