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與暴力是我們文明化的一部分。
這個觀點其實已經是我們認知生活的常識,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就是這種已經內化為生活中一部分的殺戮意識,我們見慣不怪,并且日益冷漠,對每天通過各種報道或者電視傳播過來的遠方的戰爭與殺戮,我們無動于衷。我們會在吃飯的間隙觀看電視中直播的殺戮場景,或者在茶余飯后的閑暇中閱讀或者觀看各種殺戮的報道,我們的隨意點評,暗示我們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就好像是說,殺戮是他者的行為,我們是善良與正義的一方,因為我們不作惡。
但某種意義上,欣賞或者觀看其實就是殺戮的同謀,我們觀看構成了二次殺戮的緣由。我們欣賞電影中的殺戮,稱之為暴力美學,用審美為自己嗜血的愛好辯護。當然,藝術只是殺戮微不足道的象征性詞匯,更多的時候,殺戮都需要正義的理由、合法化的修辭、烏托邦的愿景,這些都是殺戮的象征性借口。
著名美國學者拉塞爾·雅各比在《殺戮欲:西方文化中的暴力根源》這本書中,觀察到一種境況:幾千年來,盡管有關暴力的論述數不勝數,但都沒有認識到一個基本的真相:暴力的主要形式是兄弟相殘,“暴力最常見的形式,就是存在于熟人們、鄰居們或者諸民族內部有親屬關系的社區之間的暴力—那些顯然夸大或者縮小了的內戰。從襲擊到種族滅絕,從暗殺到屠殺,暴力通常都從具有共同志趣的人們內部冒出來”。暴力存在于我們這些普通人中間,存在于一張張和善而笑意盈盈的臉龐背后,隱藏在熟悉的人突如其來的嗜血欲望。而且雅各比歸根結底,把暴力追溯到了上帝創造人類,那個初始的象征性時刻,《圣經》中記載下來的第一樁謀殺:哥哥該隱殺死了弟弟亞伯。
但我總覺得雅各比的分析有些勉強。大胡子哲學家斯拉沃熱·齊澤克則對暴力的思考又深入了一步。齊澤克把我們通常理解意義上的暴力稱之為“主觀暴力”,犯罪行為、恐怖事件、社會動蕩以及國際糾紛等,這些我們能清晰地看到和感覺到它們存在。除此之外還有兩種客觀暴力更值得警醒:一種是借助于語言而存在的“符號”暴力;另外一種是系統暴力,即一種為了經濟及政治的正常運行而導致的災難性后果的暴力。這種對暴力的區分,大大拓展了暴力的研讀語境。
至少在我的閱讀印象中,雅各比的《殺戮欲》過于文學化,他梳理的西方文化中的殺戮場景只有一個象征性的結論,而他提供的論據缺乏一種直觀而清晰的論證,而且他對殺戮與暴力的思考過于知識分子化—過于關注基督教和猶太人之間的宗教情懷,而對人類文明中其他殺戮形式缺乏清醒的認知。在我看來,二十世紀以來的殺戮與暴力,大都以烏托邦和幸福未來的名義,這樣的政治性殺戮提供了一個未來的幸福愿景,以此激勵同類相殘。就連薩特這樣的哲學家都會為暴力辯護。
我們總說暴力源于“文明的沖突”,所以平時總認為言說和溝通才是消除暴力的最好手段,不同的文明之間需要溝通,但是,齊澤克卻敏銳地意識到,很可能事實正好相反:假如人類的暴力正是因為人類會說話呢?因為會說話,我們可以用話語構建各種形象,可以詆毀、撒謊、攻擊別人。這就是一種符號的暴力。
暴力之間存在各種悖論,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把暴力看作是一種傷害,但是仍然無法驅逐暴力的存在,它就如同人類天性的一部分,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爆發。另外一種情況下,最為荒謬的是我們聲稱可以合法使用暴力,我們明明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暴力,但暴力始終伴隨著人類的發展。說一部文明的歷史同時也是一部暴力史,其實已經道明了“殺戮欲”的深層欲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