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京下關,是南京的老城區,也是南京最破舊的地方之一。走在街頭巷尾,我一直懷疑我是否穿越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小縣城。來到老城墻挹江門外的繡球公園,這是一片銀發世界,一邊感嘆老齡化的步伐比我想象的要來得快、來得猛,一邊疑惑是不是因為這些老人的存在,老行當木箍桶才得以“茍延殘喘”?
這一對做木箍桶的父子,作坊就在繡球公園側門門口。
遠遠地,就聽見箍桶匠楊魁生正在和購買木桶的老太太在討價還價:“你用了我的桶幾十年了,怎么能拿十年前的價格比?十年前杉木一百元一立方都沒人要,現在一千元(一立方)都買不到。你怎么能拿塑料桶的價格比?我的桶可以用一輩子,還管保修……”老太太點點頭,卻也據理力爭:“就因為你家桶貴,老頭子才用塑料桶的,現在好了,用不習慣才要我來買,但這價格實在太高……”
“老頭子”都搬出來了,楊魁生只能認了。
這邊廂,楊魁生的小兒子楊兵則拿著木盆向前來拍照的年輕游客講解木桶制作工藝:“我們的木桶用純杉木制作,完全健康環保;而且都是純手工制成的,所以,貴得有道理。”
說罷,楊兵從工作臺下面拖出個大木箱,把箱子里的工具一股腦倒在地上,“嘩”一聲,幾十件各式各樣的工具亮相,引來聲聲贊嘆。楊兵無比自豪:這些,是每個箍桶匠都要學會用的“十八般兵器”。
“木箍桶樣子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工藝非常復雜。首先要選取上好的杉木,為了防蟲,木料要暴曬八九個月,然后才能開始拉料子、插縫子、刨料子、起槽、上底、打箍子、刷桐油……十幾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要用到不同的工具?!睏畋贿吔o我們介紹工藝,一邊表演工具的用法。“這是圓刨,用來磨光料子外表;這是里口刨,桶上好后整體打磨內壁,這是彎弓,這是手鋸……這個?這叫啥?”
于是楊兵叫喊著請教正在一旁聊天的楊魁生。而楊老,就在大庭廣眾之下授課了—他說,現在做木箍桶的人少,也已經沒有人專門做這些工具了,楊魁生只能自己設計、制作。這對父子是南京最后的箍桶匠了,楊魁生也成為唯一會制造箍桶“兵器”的人,他必須要讓這唯一的徒弟也學會制做全套工具。
今年77歲的楊魁生,和圓木(又稱“圓鑿”)結緣已經有七十個年頭。所謂“圓木”,不是指的木頭形狀,而是指一種木匠工種。木匠根據所做東西的不同,分為“大木”和“小木”。大木造房子,小木做生活設施。而根據所造生活設施的差別,小木又分為方木和圓木。方木做桌椅板凳,圓木做桶盆勺蓋,俗稱“箍桶匠”。
眼下,7歲是上學的年齡,而當年的楊魁生,已經拿起大鋸,開始跟隨父親學這謀生的本領。1947年,少年楊魁生只帶了一把鋸子、一個刨子就從老家蘇北淮安來到南京謀生,6年之后,楊魁生出師。那時整個圓木業非常興盛,僅僅在南京下關一帶,箍桶匠就有五六十人之多。為了生存,楊魁生起早摸黑,用扁擔挑著工具箱走街串巷。雖然辛苦,但是每每看到桶盆勺逐漸成型,楊分外滿足。后來合作社興起,楊魁生也就告別了箍桶匠的身份,開始到工廠上班,不過手藝從來沒有生疏過,一有空閑,他又開始給街坊鄰居箍桶做鍋蓋。如今退休足足20年,楊魁生繼續重操舊業,在下關找了個地兒做買賣,按他的話說:“今年77歲了,刨料子、起槽都利索得很。”楊魁生的木桶“能用一輩子”的高質量和“終生保修”的承諾很快重新打出了名聲——“固定木桶的,不是木梢子和膠水,而是外面的箍,很多同行都用鐵條做箍,時間一長,鐵條就生銹了,整個木桶就報銷了,而我則是用上等的鋼材,雖然成本提高,但是做出的東西質量有保證。”



然而,當楊魁生把那些箍桶匠同行拼下去時,他卻被這個時代趕超了。塑料、玻璃和金屬制品價格越來越低,而生產圓木的杉木價格卻越來越高,用木制品的人越來越少。
“以前,不僅僅是澡盆、水桶是木制的,蒸桶、飯勺、鍋蓋,絕大部分生活用品都用木頭,離開了箍桶匠,人就沒辦法生活了?,F在這些東西都可以機械化大批量生產,東西還又好用又便宜。箍桶匠在農村都活不下去了,更別說在城市了。”雖然客似云來,但看到同行紛紛轉行,楊魁生常常發出感慨:幾年前,下關開始了舊城區改造,楊魁生的老屋門面房被拆除,新門房又租不起,家人勸他不干了。怎么可能說停就停?于是,倔強的楊魁生搬到了現在的處所—一處將要拆遷的老房,在空地上搭一個頂棚就做起了木桶。“如果這個地方再拆遷了,我就沒地方去了,我可能就真的不做了,但是我兒子想繼續做下去,到時他們年輕人自己想辦法吧。這些我想不了了,我只想安安心心地做好每一個木桶,做一天是一天?!?/p>
相比于父親的沉重,楊兵似乎并不太受影響。見面那天,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名片非常樸素,正面是“楊氏木業”四個大字,反面寫的是業務經營范圍?!皸钍夏緲I”簡單的四個字,寄托著楊兵的理想—所有箍桶匠都退出這行業,卻是他最好的機會,他要把木箍桶做成品牌。
楊兵還記得父親退休后開辦圓木作坊的情景,那時楊兵是持反對意見的:做箍桶匠又苦又累,還賺不到錢,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行業,做它干嗎呢?”
后來發生的事情,改變了他的看法:有位日本游客無意中看到了楊魁生做圓木,頂著太陽拿著相機在楊魁生的露天作坊拍了一下午。過了幾天,這位友人又來了,這次是四個人一起來的,有翻譯、攝影師、攝像師—他要把楊魁生制作木桶的全部工藝拍攝下來,并且專程向楊魁生訂制了木桶帶回日本。

為什么在中國無人問津的手工圓木卻引來日本人的注意呢?這事情引發了楊兵的思考。在查資料后楊兵才知道:純天然、手工、訂制、傳統,這些父親木桶上的符號,在日本和歐美等發達國家,是優雅生活的象征。原來,不是父親制作的木桶落伍了,而是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還沒有到正處于“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斷層中,社會遲早有一天會走出斷層,返璞歸真。從那以后,楊兵開始有意識地給父親打下手,慢慢地,他開始知道父親技藝有多高超,漸漸認識到圓木之美。
“圓木之美首先是材質,你看這個木盆,盆壁是用十五塊杉樹芯箍成,你可以清晰地看見十五個年輪,如果用這個盆來泡腳會是什么感覺?就像進入一片森林,所有喧囂和煩惱都沒了?其次是手工之美,你看我父親,他在制作每一個桶時,都把自己的心血、情感注入,因而每一個桶都是唯一的……”楊兵讀書不多,他和木桶接觸越多,做木桶越久,木桶的諸多好處,就慢慢悟出來了。在誤解了父親幾十年后,如今他終于理解了圓木、讀懂了父親。
“我相信會有更多的人發現箍桶匠的價值,所以我選擇了子承父業,當一個都市箍桶匠,但我們這一代的箍桶匠肯定會和他們那一代不一樣?!痹谡勂鹉就暗奈磥頃r,40外開的楊兵激情澎湃。
楊兵堅信會有越來越多人回歸傳統,發現這老行當的價值,但是現實是殘酷的。在采訪完箍桶匠后不久,楊兵給我打電話說,父親的木工坊終被拆。父親本想守藝一生,自己本想子承父業,但父子倆現在都沒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