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2005年末,在石家莊開往北京的夜行大巴上,老六腦中生出念頭,然后像落第后的洪秀全一樣陷入迷狂,鼓搗出《0600》。上天眷顧老六,讓《讀庫》的念頭出現在他頭腦中。在那輛夜行大巴上,做什么,怎么做和為誰做這些問題同時涌現,明確而清晰。那真是一輛眾神之車。”導演牟森如此寫《讀庫》的出生。
出版人張立憲,花名老六。對于老六創辦《讀庫》的前因后果,描述最詩意、也有歷史感的是導演牟森,他是老六飯局常委、《讀庫》出生見證人。同樣是老六做夢,白巖松講了另一件往事,2006年德國世界杯,看過巴西澳大利亞的比賽,白巖松、劉建宏、老六在慕尼黑喝酒,老六勾勒了自己的夢想:“要做十年《讀庫》,要讓你們家那書架,從這頭到那頭全是《讀庫》?!?/p>
八年之后,白巖松家里果然有了一長排《讀庫》出品。今年11月白巖松客串《讀庫》九周年讀者見面會主持人,在鼓樓西劇場,他即興做了個讀者年齡調查,結果令人吃驚,也讓老六振奮了一下,現場的八零后讀者約有一半,九零后讀者約四分之一。也就是說,至少在現場,《讀庫》二三十歲的年輕讀者超過了三分之二。
《讀庫》是雜志書,有雜志的刊期和書的形態,稿件主體是關于當代中國的非虛構寫作,稿件體量在一萬字至五萬字之間。在很長時間里,《讀庫》編輯部就老六一個人,負責策劃、組稿、編輯、校對、設計、印刷、財務、銷售、公關。但實際上,老六利用在出版業的積累,總能找到各環節最優秀的專家組成小團隊,堪稱“云編輯”。在今年一次飯局上,記者問老六誰是“云編輯”成員,老六隨手一指,在座的學者李輝和攝影師朱朝暉都是。李輝交游甚廣,他促成了《永玉六記》在《讀庫》出版,并把自己翻譯的《中國故事繪本》交給《讀庫》來出。
《讀庫》起初沒有辦公室,庫房在老六家里,“云編輯部”則在各個咖啡館之間流動,直到近年,由《讀庫》讀者網聚而成的團隊,終于落腳于車公莊的新星出版社六樓。
在東直門的庫布里克書店,《讀庫》摸上去粗糲的質感,永遠不變的水泥色封面,使它放在任何位置都能被一眼發現。除了“讀庫”二字,整個封面只用小小的字號標出刊期,如“1401”,這種極簡的做法,決定了購買《讀庫》的,多是《讀庫》的長期讀者。
“《讀庫》吸引讀者基本靠口碑,靠讀者之間的相互推薦?!崩狭f。記者好奇如何約到那么多好作者,老六稱一部分是自己發掘,另一部分是來自相互舉報,比如寫《萬神殿堂》、《塔窟東來》的重量級作者王南,就是《城記》作者王軍介紹的。在清華教書的王南回憶,在王軍飯局上見過老六一次,后來老六給他打電話,想約他寫建筑史詩,“我一聽名字很對胃口,也一直有這個野心,大受鼓舞,就一口氣給他列了24篇的提綱,他說好啊,敞開了寫?!蓖跄鲜芄奈柚?,寫了很多篇,這中間兩人沒見過面。
《讀庫》的約稿方式在業內獨具一格,留給作者采寫的時間很長,老六稱為三不政策:“不遺余力,不計成本,不留遺憾”。東東槍寫郭德綱,從采訪到完成歷時半年,采訪時德云社還門前冷落,文章刊出后郭德綱已紅透中國。作家綠妖寫民謠歌手周云蓬,貼身采訪三個月,文章寫出來的時候,綠妖已經成了周云蓬的女朋友。后來,綠妖又受老六委托,去臺灣做關于臺灣農業的調查。
《讀庫》給作者寫作自由,但對審校嚴格到苛刻。老六形容:“這種??惫ぷ?,一干就是幾個小時,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在想著它,突然把自己嚇得坐起來,甚至出現在你的噩夢里?!背藢B毜墓ぷ魅藛T,《讀庫》讀者還組成了一個不拿工資的審校團隊,每期《讀庫》出來,這個團隊就開始挑錯。老六稱“有時被讀者挑得汗流浹背”。
老六認為編書是一種智力的快樂。他有次去南京,在出版界前輩速泰熙家里,速老師給他看親手打造的椅子,這讓老六很感慨,人們對一件東西的制作過程,往往會記錄屬于體力勞動的那一部分,而很少會想智力活動的部分?!拔覀冞z留下對工匠、工藝的記錄,都只是對他艱辛的謳歌,很少去記錄他的智力活動,但是,一個人腦海中的思潮翻滾,也可能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大片?!薄蹲x庫》最值得琢磨卻也難以捉摸的部分,正是它的智力部分。
在不大但采光充足的《讀庫》辦公室,一面墻的書架放著《讀庫》出品的書籍,除了識別度極高的《讀庫》系列,還有《青衣張火丁》《共和國教科書》《城南舊事》《永玉六記》《中國故事繪本》《巴黎燒了嗎》等。這些書制作之考究和不計工本,在出版行業很難復制,尤其《青衣張火丁》,老六組織十三人的團隊,陸續拍了四年,總共拍了六萬張照片,最后選出一千張出書。
修復、出版《共和國教科書》是老六的得意之作。鄧康延發表在《讀庫1001》上的《老課本》,讓老六對民國老課本產生了興趣,他吃驚于“我們的母語曾經用這種方式出現過,存在過?!彼_始拜訪傅國涌、石鷗等收藏民國課本的專家,決定修復并重新出版1912年(中華民國元年)出版的《共和國教科書》,這套書由時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審定,商務印書館出版。
等一百年前的樣書拿到手里,老六拿在手里直顫抖,書頁已經變了顏色,紙張都“乏”了,還有不少書蟲留下的洞眼。在石鷗等專家幫助下,《讀庫》開始對《共和國教材》進行全新修復,利用現在的技術,使其整舊如新。他們首先找各個版本核對,選擇保存較好的版本,修補好破損,將當時讀書人寫的批注和小學生的涂鴉清掉。有時還會遇到驚險一幕,一本品相不錯的書掃描到一半,發現有一頁被撕掉了,只好趕緊再找,找到的又有破損,再繼續找。
經過一年的工作,一整套《共和國教科書》才算完成,11冊線裝書教科書,6冊平裝《教授法》,涵蓋了從初小到高小共七年的課程,包括兩門課“新國文”和“新修身”。
在老六辦公室,記者要求看看工作現場,老六為難地一攤手,“出版是一個周期很長的工作,而且我的活多是組織協調,你看到的多是在開會。”
老六曾是有名的飯局達人,自稱交際花,和老兄弟們觥籌交錯,電影《神探亨特張》開頭的喝酒唱歌鏡頭,就是老六日常生活的再現。三十六歲,中年危機來襲之時,老六開始做《讀庫》。他對《讀庫》的投入與專注,甚至帶有某種宗教般的虔誠。幾年下來,老六的神態和語言都發生了潛在的變化,他更推崇不知名的行動者,會勸聰明人要下笨工夫,他不能容忍智力的停滯,埋頭于對社會細節的小革命。
白巖松曾將《讀庫》的魅力概括為性感,老六對此不置可否。但當老六談起一本書,說“一本書要看它的松緊度,書摸著是松還是緊,是書的好壞標準之一。”“一本出版物上的字是有生命的,也是有個性的,排版出來之后所形成的那種空間感,才是一本書真正好看的地方。”
因為老六做書的考究,在眾人眼里像一個手工藝人,但他本人并不認同,相反他認為《讀庫》的成功,恰恰是工業化成功的結果,體現了工業化的復雜和美感。
《讀庫》市場穩步走好,有人鼓動,“六哥,該上市了。”想給《讀庫》投錢的也有不少,老六就美美地一樂,不為所動。記得有次跟讀者見面,他說過一句:“小津安二郎有一本書叫《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我只是個編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