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聽說緙絲這個行當、王金山這個人名,是從蘇繡大師“繡爺”沈德龍口中,拿自己和王金山對比;再次聽說王金山,是在做緙絲團扇的85后“新繡”李晶說到,新生代的手工藝人提起王金山時眼睛發亮。帶著對緙絲和工匠的好奇,我叩開了蘇州“王金山大師工作室”的門。
曾幾何時,我們只醉心于蘇州城小橋流水式的硬件——那時的動機很簡單,少不更事,把蘇繡、緙絲之流當成出土文物,生怕身上被其沾染上陳腐氣,游歷蘇州,過門不入。
緙絲,因外形有“承空觀之如雕縷之像”,如同用刀刻出來的絲綢,因而又稱“刻絲”。緙絲起源于公元7世紀,是中國絲綢工藝的巔峰技藝,被譽為“織中之圣”。因為圖案精美,工藝極為復雜,得之不易,因而又有“一寸緙絲一寸金”之說。自宋元登堂入室,向來一直都是皇家御用織物。然而自清王朝滅亡后,朝廷這一最大的買主消失,緙絲逐漸衰落。至建國之初,緙絲已經瀕臨滅絕。為保護緙絲工藝,1954年“蘇州市文聯刺繡生產小組”(蘇州刺繡研究所前身)成立,邀請兩位老藝人沈金水、王茂仙進行緙絲制作。1956年招收了第一批二十多位青年學生,17歲的王金山就是其中一位,也是唯一堅持下來的。
推開大門,穿過被緙絲掛畫、屏風簇擁的回廊。這天恰好是周六,七八張緙絲機偃旗息鼓,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太太弓著腰嘀咕:“剛回來又要采訪,讓不讓人歇息啊!”隨后,又示意我上樓:大師剛在上海參加一個行業研討會回來,正在樓上閉關寫作呢。
拾級木臺階而上,裝裱好的、沒來得及裝裱的緙絲作品就如同壁畫一般緊貼著墻壁,堆積如山的書籍占滿了房間中央的大方桌,僅剩下一尺見方空間。
王金山老人在寫關于緙絲工藝的文字,這是國家交給這位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人物的任務,更是他畢生心血的總結。他是緙絲業唯一的國家工藝術美術大師,“緙絲”非物質文化遺產唯一的代表性人物。17歲開始學習緙絲,如今已75歲高齡,58年從未間斷的緙絲之路,見證了當代緙絲從潦倒到中興,再到衰落的歷史,甚至可以說,中國當代的緙絲業也是和王金山捆綁在一起的。
王老說,和緙絲結緣完全是因為偶然。“只是聽人說緙絲是文化瑰寶,學好了可以成名、成家。于是就開始頭腦發熱”。當真的進入這一行后,他才發現緙絲是個慢工細活。
師傅沈金水告訴他,緙絲學藝三年才能基本上手,學藝十年才能織出像樣的作品——不專心、無恒心的人學不了緙絲;文化素養不高,沒有美術功底的人,緙絲上不了檔次。師傅的話很快應驗:一年未滿,學徒走了一半。王金山漸露頭角,此時,行業形勢也劇變,主要用來出口的緙絲作品因為政治原因無法出口,期間,更多的學徒紛紛轉行進入了諸如無線電廠、醫院這些“有前途”的行業。王金山也曾動搖過,最后選擇留下,用他的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就由我來做緙絲業的狀元吧,哪怕整個行業就只有我一個人。
王金山的手藝此時也得到了器重:1963年,故宮博物院開展宋緙絲名家沈子蕃代表作《梅鵲圖》的復制工程,請求蘇州刺繡研究所選派緙絲專家赴京。沈子蕃是緙絲歷史上的傳奇人物,《梅鵲圖》更是緙絲史上可遇不可求的佳作。故宮的要求是:不僅要復制得形神兼備,還要展現其破舊感。要復制《梅鵲圖》,意味著同緙絲宗師過招,要展現出破舊感。
這時,以宋徽宗畫作《柳鴨蘆雁圖》為粉本的同名緙絲作品奪得了蘇州市工藝美術優秀創作二等獎的王金山,被選派進京,時年僅23歲。復制一千多年前的文物,只有技術是遠遠不夠的,文物的背景、沈子蕃的美學理念,甚至緙絲的發展脈絡都得弄清。為了確保復制能成功,故宮請來了工藝美術大師徐紹青專門教他控制色彩和緙絲經緯密度,專門開放了故宮珍寶館讓他研究歷代工藝美術作品找靈感。大師的言傳身教,故宮國寶的藝術熏陶,讓他開始蛻變。
在故宮一呆就是三年——兩年學習,一年鉆研,王金山復制出了《梅鵲圖》。當兩件作品擺放在一起時,甚至連故宮的文物專家也分辨不出真偽……看著自己織出的《梅鵲圖》被收入故宮珍寶館,王金山心滿意足地跨出故宮的大門。這時的王金山終成緙絲業界首屈一指的大師,隨后數十年,一直孜孜不倦,傳承、創新。上世紀八十年代,蘇繡行業不斷出現雙面異色、異樣的創新作品。這對歷代都是兩面同色、同樣的緙絲作品提出挑戰,1984年,王金山突破傳統,創新出的“兩面三異”(異色、異樣、異織)緙絲座屏《牡丹·山茶·蝴蝶》基礎上,更成功創作了兩面底色(包括圖案、色彩)花紋(包括印章)完全不同的“雙面全異”緙絲作品——金地《壽星圖》,把千年流傳的緙絲工藝引入全新高度。
年逾古稀的王金山老人,氣息紅潤、天庭飽滿、聲音洪亮,一口氣講述自己和緙絲的歷史后,又梳好頭發,換上中山裝,大步流星下樓。先前一臉嫌棄的老太太,看見老頭子下樓,趕緊扯亮緙絲機架上的日光燈:“不是說要閉關嘛,怎么又下樓了?”

2 在織造之前,先在經線上畫出要織造的紋樣。
3 緙絲時,先將裝好彩色的維線的梭子穿過經線,然后用撥子把緯線撥緊。因織之不易,自古就有“一寸緙絲一寸金”之說。
4 在織出花樣之后,剪去線頭后,緙絲布隱在線頭中的反面,就露出與正面一樣的花紋。

老人一邊正襟危坐緙絲機前,一邊說,“周末大伙休息,那只能我自己來了!”邊說,自顧掀起絨布,緙絲半成品就呈現在眼前。王金山架起眼鏡,先看了一下緙絲機上半成品的紋樣后,手伸向緙絲機架:架上顏色各異的竹梭二三十個,每一個竹梭都被一種顏色的絲線纏滿。他用手指在竹梭上輕輕一掃,被拂過的竹梭像待哺的小鳥一般連帶開始晃動。最終,王金山選擇了一件纏有綠色絲線的竹梭。緙絲機架上未被垂青的竹梭似乎一下子停止了搖擺。王金山對那些竹梭面露微笑:“這綠色的絲線,是孔雀毛,《紅樓夢》中有一章,叫《晴雯補裘》,賈母給寶玉一件俄羅斯的孔雀毛做的氅衣,被寶玉燒了個洞,晴雯連夜補好。很多人認為用孔雀毛做衣,是曹雪芹的浪漫主義,其實,曹雪芹很寫實的。孔雀毛做絲線,在緙絲中很常見!”王金山右手拿著纏有孔雀毛的梭子。用腳踩一下緙絲機的腳踏,緙絲機上上下兩層的緯線就分開來,老人眼明手快,趁機把梭子從兩層緯線中的間隙穿過。待梭子完全穿過緯線后,他把腳踏松開,此時上下兩層緯線就合攏,把孔雀毛絲線夾緊。隨后,王老立刻用手上類似微型竹釘耙一樣的竹撥子撥動孔雀毛絲線,待孔雀毛絲線完全和上一道絲線緊密相連后。又開始踏腳踏、穿梭子、撥絲線……
緙絲像其他的絲織品。緙絲上的緯線并不橫貫全幅,而僅在需要處與經線交織,因而稱為“通經斷緯”法。穿梭的過程,叫通經;把絲線撥緊的過程,叫斷緯。每一匹緙絲都一梭一撥無數次而來。“像這樣一匹緙絲,一位熟練工得織三個月!”王金山指著緙絲機上這塊二尺見方的布匹說。
因為緙絲昂貴,在相當長時間內,緙絲產品都專門出口日本,被用來作高級和服的腰帶,特別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日本的訂單紛至沓來,一時間蘇州地區出現了“村村有緙絲”的景象。從業的緙絲手工藝人有兩萬之眾。樹大自然招風,行業開始魚龍混雜,導致緙絲的整體質量下降。“曾經有家日商到蘇州訂貨,紋樣上要織12朵花,但我們的同行只織了11朵!那日商無法向客戶交差,從此以后不再向蘇州定做和服腰帶。蘇州緙絲名聲就這么敗了!”王金山邊右手持梭,左手持撥停了下來,說起緙絲的輝煌時,一時手腳竟然忘了配合,梭子被卡在上下兩層緯線之間。回過神來的王金山連忙再踏動腳踏,把梭子從緯線中“解救”出來。
“我能救你這一絲,也救得了一匹,但緙絲業我無能為力。我年紀大了,沒辦法再像17歲那樣了!”王金山看著緙絲機嘆氣。緙絲行業,目前從業者四五百人,隊伍良莠不齊。1999年退休后,他開了這家大師工作室,帶六七個徒弟,把自己的技藝傾囊相授,讓緙絲產業能正宗地維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