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王朝被推翻一年之后,一項民主權利,悄然落到了中國人的頭上。1912年12月,如果你是擁有小學以上文化水平,年滿21歲的中國籍男子,同時在某地住滿兩年,并在過去一年納稅2元以上或擁有500元以上的不動產,那么你將獲得兩張選票,可以選舉這個國家的參議員和眾議員。而獲得這個資格的公民,當時在全國約有4000萬人。
如果就法定選民人數而言,民國第一屆國會的選舉,堪稱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選舉。4000萬的選民自然是任何一個國家無法匹敵的,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參與選舉則是另一回事。
4000萬選民要選舉出274名參議員,每省10人,蒙古27人,西藏10人,青海3人,中央學會8人,華僑6人。另外還有596名眾議院,根據每80萬人選1的比例,人口未滿800萬的省也至少選出10人。
這樣一來,將有800余名國會議員經民主選舉產生,史稱“八百羅漢”。這也是當時世界最大的經選舉產生的議會。相比之下,英國同時期,經選舉產生的國會下院只有650個席位。
這還是一個相當民主的國會,在民國公民直接選舉參議員時,作為民主燈塔的美國,他們的參議員還由州議會間接選舉產生,到1913年美國憲法17修正案,才規定參議員由直選產生。
對于4000萬中國人來說,這張民主的餡餅來得如此突然。1912年9月5日,政府公布選舉日期,規定1912年12月10日進行眾議院初選,翌年1月10日復選;而參議員則分別在1913年1月20與2月10日選舉。等于公布選舉時間三個月后就開始大選。
如此大規模的一次國會大選,就在這個共和制國家肇始,民智未開之時,強行進入中國人的生活中。
角逐大選的主要政黨,有孫中山、宋教仁等組建的國民黨,谷鐘秀、吳景濂整合的共和黨,還有一些小團體組成的民主黨,以梁啟超為靈魂。除了這三家比較大的,其他還有獨立候選人,各種小黨派不計其數。
由于這場選舉屬于破天荒第一次,誰也不知道如何操作。民國的政治家們只能有樣學樣摸索前行。
各地的城市鄉鎮出現了許多拉票的競選人,他們帶著各自的助選團,敲鑼打鼓,沿街吆喝,江蘇共和黨眾議員王紹鏊回憶,“當時的競選活動,除了有一些人暗中賄選外,一般都采取公開發表演說的方式。我在江蘇都督府任職期間,曾抽暇到江蘇的蘇、松、太一帶作過四十幾次的競選演說。競選者作競選演說,大多是在茶館里或者在其他公共場合里。競選者帶著一些人,一面敲鑼,一面高聲叫喊:‘某某黨某某某來發表競選演說了,歡迎大家來聽呀!’聽眾聚集后,就開始演說。有時,不同政黨的競選者在一個茶館里同時演說,彼此分開兩處各講各的。”

其實,當時的選舉招數與今日所見大同小異。比如提出自己的政見,按照當時局面,大多十分空洞,對內閣制或總統制的各抒己見,對政府工作的批評或者支持,還有就是對競選對手進行一定程度的人身攻擊。
如清末有名的報人杭辛齋在浙江當選眾議員,但不久被人控告其吸食鴉片——法律規定吸毒者無參選資格。后來雖然證明這是誣告,但也可以看出,選舉制度下某些慣用的選舉手段那時候已經在使用了。
在這場選戰中,最辛苦的可能是宋教仁,這位國民黨的干將在這次選戰中充當了“黨鞭”的角色,首先他推動了同盟會改組為國民黨,1912年8月13日,國民黨發表宣言組黨。然后宋教仁對選戰通盤謀篇布局,派人到各省建立黨支部,作為地方選舉指揮所。
而他本人也親自游走各地進行演說,視察黨務,鼓舞士氣,安排宣傳拉票。武漢、長沙、上海、南京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跡。革命元勛的黎元洪控制的湖北,更是宋教仁苦心經營的地區。宋教仁的工作很有效果,其他黨的候選人也承認國民黨在選舉方面組織能力很強。
一方面是各政黨參加競選的懵懂生澀,另一方面,許多選民更是對選舉四六不懂,比如南通某地就有選民說,過去選農會的時候,自己老爹被迫去投票,還得交兩塊錢投票費。自己老爹已經去世,但選票又來了,自己就將錢繳納一下,人就不來了,請有關部門見諒。對他而言,選舉就是去交錢。
為了讓選民懂得如何投票,有的黨團特地開辦了私塾夜校,教授選民如何寫候選人的名字。或者直接印候選人名片,交給選民照葫蘆畫瓢。
選舉這一天到來之時,種種原因之下,總共約有400萬選民投了票,投票率10%,這就是所有第一次吃螃蟹的中國人。
既然是第一次,選舉過程肯定顯得荒誕不經,問題多多。首先是賄選、舞弊。對一個不懂民主權利的老百姓來說,選票最重要的功能是能否給他們帶來某些看得見的好處。在桂林,選票可以換一張米粉券,選民憑券領米粉若干碗,如果不去吃或沒吃完,還可以折價領現金。
如果你是無錫選民,選票價格在兩毛五到五毛之間,寶山縣便宜些,兩毛或三毛。要是蘇州人,這選票可是能賣大價錢的,在復選時,最后幾日的關鍵時刻,只差幾票的候選人不惜重金收買,促成了票價大幅上漲。如果這時你手里還有一張沒賣出去的選票,就發達了,共和黨方面愿出300大洋認購。那些之前已經廉價售賣的選民懊悔不已。
當然這都比不上廣東某位富商的大手筆,這位要過癮當參議員的主,聲稱只要投票給他,一票就給7套燕尾服,當時一套作價60大洋,一票就是420大洋,他要當選至少付出了1萬5千大洋。
除了大洋開路,還有種種舞弊行為,清河縣市議會議長安樹為了當選,就不勞煩選民自己選了,自己直接把馬頭鎮的400票拿來填上,結果馬頭鎮的選民不干了,把他告上法庭。
這種手法過于露骨,不如寶山縣的商人金其源與沈士楷的手段高超——他們先將選票抽出數百張,并在選舉名冊中加減年歲,使合法選民不能到場投票,這樣就用空余選票找人冒名頂替。只是到了選舉日,兩位熱心的“民主人士”在選舉場外發選票、名片和錢,結果被調查員發現才暴露。
中國的政治活動怎能少得了全武行?江蘇武進縣的初選,支持孫民政長的一方派出打手打砸城鄉各投票站,造成票箱被毀,管理員受傷。全縣十個投票站只有兩個幸存。湖北省第二選區,國民黨田桐、石瑛等人身帶手槍,糾合多人,在場外威脅投票,并將對手共和黨多人毆打致傷,從而引起了司法訴訟。
在這場中國人“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的國會大選中,共收到各地選舉舞弊情況電文38起,其中最多的是濫用權力13起,投票違規12起,裁判不公5起,金錢賄選、開票作假、選舉暴力、選票作弊等各2起。
回顧這次國會選舉時,人們可以極盡揶揄嘲笑之能事,但這就是中華民族的第一次,任何第一次都不一定美滿,也不可能成熟。民智未開并不能成為民主緩行的理由,正如學者葉曙明所說的:“橋搭起來自然有人過,民主訓練的最好辦法,就是實行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