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1年茅盾病危之際,口述了兩封信,一封請求中共中央在他去世后追認其為共產黨員;另一封給了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在給作協這封信里,茅盾提出將自己的稿費25萬元捐出來設立文藝獎,并明確要獎勵“最優秀的長篇小說”。
兩周后,老先生去世。第二年,也就是1982年,茅盾文學獎問世。
此后30年間,國內各大文學獎從無到有,并日益顯現出各自的特點和影響力,但同時,圍繞著文學評獎的各種問題也甚囂塵上。
以茅盾獎為例,每次評選結果出爐,總會引起一輪爭議。有評論認為,縱觀既往得獎作家名單,確實有水平參差的問題,“難聽點說,有的作家總體水平一般,得獎作品也不怎么樣”,但與此同時,很多被認為早該得獎的優秀作家如余華、蘇童(連續3次沖刺未果)等則遲遲未能獲獎。
最“險”的一次莫如2012年,第八屆茅盾獎終于頒給了兩位早就該得獎的作家莫言和張煒,當年年底,莫言獲諾貝爾獎。可以想見,假如莫言再度成為茅獎遺珠,卻先獲諾貝爾獎,茅盾獎情何以堪?而剛剛過去的2014年5月,曾自稱“我的作品是黃連,拿不了茅盾文學獎”的閻連科獲捷克卡夫卡文學獎。以后茅獎會不會頒給閻連科,也相當考驗想象。
同樣是今年5月,湖北省作協主席、作家方方炮轟參評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的湖北詩人柳忠秧“詩寫得很差”、在評委中“到處活動”的微博在公眾中掀起了軒然大波。這不禁又讓人想起了這些年各大文學獎評選機制所遭受的一系列詬病:2007年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評委雷達、李敬澤、何建明和洪治綱等人同時成為該屆獲獎者;2010年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時任武漢市紀委書記的車延高獲詩歌獎,其口語化寫作被網友戲稱為“羊羔體”—這一切,指向的都是文學獎幕后的制度缺陷及“潛規則”。
為此,著名美學家、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肖鷹甚至建議“茅盾獎停辦10年”。
“中國現在是一個談獎色變的時代。”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總編魏心宏說,在他看來,國內的文學獎確實存在種種問題。首先一個最大的共同問題就是 “評選者的身份”問題—人們最關注的茅盾獎和魯迅獎,主辦單位都是中國作協。“作協是作家組織,怎么能評作家的東西,這不是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嗎?”其次則是評選機制中各種不完善處。
平心而論,文學評獎一直是世界性難題,諾貝爾文學獎也常被批得體無完膚。最經典是1901年首屆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法國詩人蘇利·普呂多姆,而不是尚在人世的列夫·托爾斯泰。1910年托翁逝世,不管瑞典皇家文學院如何為自己的立場辯護,“錯失托爾斯泰”在世人眼中已成為諾獎無法抹去的“污點”。
然而,無論人們對諾獎的意識形態和審美傾向如何詬病,爭議的都只是評選結果本身而不是評選的機制與過程。
要知道,中國本來就處于一個特殊的社會階段:公信力缺失,人們對體制下的公平心存質疑。這個時候,一個獎項出現諸如“跑獎”,甚至涉及官僚問題,這些瑕疵足將其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打落深淵。
中國到底需不需要文學獎?這個問題本身就很吊詭。或許改成“文學獎因何重要”就好回答多了。
關于一位作家是否應該努力獲得文學獎的認可,爭議頗多。很多人都對1964年這個故事印象深刻:當年諾貝爾文學獎決定頒給法國存在主義大師薩特,他竟拒絕受獎,在他看來,“榮譽是一些人給另一些人的”,他不認為誰有資格給他頒發獎項。然而,更多成為諾獎遺珠的作家卻不具有薩特的自傲姿態,據說,生前已經擁有極高文學成就的約翰·厄普代克與諾曼·梅勒直至臨死,還在為未獲諾獎而郁郁寡歡。
按說,約翰·厄普代克的憂傷實在是不值得的。以后現代主義為首的文化哲學一直在試圖打破工業時代后人類文化史上盛極一時的普同化的理性審美,以致近幾十年西方文學理論正呈現出一種多元化和雜亂的特征。在這樣的背景下,誰都無法找到一把可以代表全球主流意識形態的文學審美標尺,諾貝爾文學獎評選結果不斷引起爭議就不足為奇了,有刻薄者甚至譏諷其“不過是瑞典文學院幾位院士的一廂情愿”。
然而這些,恐怕都不應構成對“文學獎到底有沒有意義”的質問。一個有分量的文學獎,不僅有反映文學的功能,更應同時具有批評、干預和引領文學的作用。也就是說,當一個國家有一個被世界認可和重視的文學獎,不僅代表其本土能夠產出優秀的文學作品,更意味著其在審美正趨向多元化的世界文學發展史上有了自己的話語權。正如你對諾貝爾文學獎再嗤之以鼻,也無法否認一年一度的諾獎評選就是世界文壇最隆重的活動。有的中國人一生中從未看過一部諾獎作品,但這并不妨礙他關心:中國作家什么時候才能得諾獎!
那么,回到茅盾老先生逝世的年代,那時,除了諾獎外,從法國的龔古爾文學獎,到西班牙塞萬提斯獎、捷克卡夫卡文學獎等,幾乎每一個在世界文學史上叫得出名字的國家都在傾力打造屬于本國、面向世界的文學獎項。典型莫如立國僅200多年的美國,沒有人能否認普利策文學獎在全球的影響力。
而彼時,擁有上下五千年文化的中國,除了一個全國優秀劇本獎(后更名為曹禺戲劇文學獎),竟沒有一個拿得上臺面的文學獎項。
據茅盾之子韋韜回憶,設立文學獎是父親晚年最重視的兩件事情之一。25萬元擱現在當然算不上什么,在當時卻是一筆巨款了。中國缺失文學獎固然是歷史原因,遙想老先生瞑目前的心情,總不禁悵然。
“像中國這樣復雜的文學結構的大國,非常需要設立一些在國內乃至世界讀者心中具有影響力的真正的璀璨大獎。”魏心宏說。
1982年,第一屆茅盾文學獎初選小組由丁玲、艾青、馮至、馮牧等組成,獲獎名單包括魏巍的《東方》、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二卷)、古華的《芙蓉鎮》等膾炙人口的作品。更重要的是,這個當今無出其右的豪華評選陣營正式掀開了當代中國文學評獎的序幕。此后的1986年,中國作家協會主辦魯迅文學獎,1988年,莊重文文學獎成立,1992年,國家新聞出版署設立“國家圖書獎”……如今,國內各大文學獎項已有遍地開花之勢。
而在這些林林總總的獎項當中,出版界最看重的是三個國家級的大獎:茅盾文學獎、國家圖書獎,以及由中央宣傳部主辦的五個一工程獎。在魏心宏看來,同樣是國家級獎項,這3個獎的側重和特點是很不一樣的。相較之下,五個一工程獎由中宣部把控,作品風格更偏向主旋律,會導致部分作品的市場認可度相對較弱;而國家圖書獎和茅盾文學獎經過多年的發展,已經多少起到了上述對文化的引領作用,由于國家圖書獎更偏重于圖書出版的質量,所以其中又以茅盾文學獎的文學意義最為典型。
如何衡量一個文學獎項的影響力?讀者和市場反應是一個重要的參照。簡單地說,從出版社的角度,文學獎如果足夠牛逼,那么一個作家一旦得獎,他的書就會立即暢銷,獲得巨大的市場效應。以莫言2012年獲得諾貝爾獎為例,那段時間上海文藝出版社一直在加班,瘋狂加印出版他的文集,半年以內,銷售額達到2.5億,每本書的銷量都超過百萬冊。
這樣的銷量哪怕在諾獎評選歷史上也是首屈一指的了,據說諾獎評委會被這個巨大的效應驚得目瞪口呆,終于見識到了中國市場的巨大威力。
茅盾文學獎固然無法與諾獎匹敵,但一個作家獲得了茅盾獎,其作品銷量也能迅速攀升,甚至達到10倍以上。比如麥家的《暗算》和《解密》,得獎前已經是暢銷書了,銷量在10萬冊以上,得獎后馬上又上升了幾十萬冊。與作品銷量并駕齊驅攀升的還有作家的身價,這個時候電影公司來買劇本,價碼就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魏心宏認為,文學獎之所以能在中國爆發出如許市場威力,除了獎項本身的質量和權威性等影響因素外,更是因為和人們旺盛的文化需求相比,目前中國的文化發展水平是相當不匹配的。“國家雖然提出文化大發展,其實精力還是集中在經濟建設上,文化具體怎么發展,難聽點說,心里沒什么譜,大家只能探索,這個過程難免混亂,會出現一些泥沙俱下的作品,讀者要自己從這些東西里面分辨出哪些是精華,哪些是糟粕,相當不容易。”
事實上,除了茅盾文學獎外,還有一個同樣由中國作協主辦的獎項,也對作家們極具吸引力,那就是魯迅文學獎。
不過,相較茅盾獎,在出版社眼里,同為全國性獎項的魯迅獎市場威力尚缺少一個明顯的指標。這或跟兩個獎項的定位差異有關。
文學獎如何形成自己的美學傾向,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但如果說魯迅獎實質上是一個假偉人之名的獎項,依茅盾本人的遺愿創立的茅盾獎,是否有傳承“茅盾傳統”的動力?很多文學評論人士都認為是有的。茅盾曾說,他希望能以文學創作的形式把波瀾壯闊的“現代史”宏觀地描述出來,著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也同意—就宏大敘事而言,現代作家“無出其右”。所以說,茅盾的文學創作是有其鮮明的敘述特征的,甚至被捷克漢學家普實克稱為“史詩敘事”。而從多屆茅盾獎得獎作品里,也能明顯看出宏大敘事和現實主義的側重,以及對歷史題材的關注等。
可想而知,年輕作家能把握這種題材及達到相應厚度的不多。除了極少數人如畢飛宇、麥家,得茅獎的作家基本都超過50歲,至少積累了二三十年的寫作經驗和文學能量,這些能量一旦通過一個大獎的催化而爆發出來,威力自然驚人。
“相對而言,魯迅獎的門檻沒那么高。”魏心宏認為,雖然魯獎對作品也有較高的品質要求,但題材形式更包容和多樣,屬于那些有潛質的中青年作家更有望沖刺的獎項。
故而,魯迅獎的直接市場威力雖不如茅盾獎,但它對作家寫作環境的改善力度也是巨大的。“在上世紀,一個作家如果得了茅獎或者魯獎,可以直接改寫命運,從業余作家成為專職作家,從小縣城去到大城市,就這么簡單。”廣州市作協主席張欣表示,“現在雖然沒有這么顛覆了,但其實也一樣,一旦得獎,省里都會很重視,馬上給你發獎金。”獎金是其次的,它象征的是一個作家在文學界聲譽和地位的提升。
“我們每個月都會收到很多作者的投稿,一般后面都會附一大堆簡歷,其實都是沒有價值的,但如果他得過魯迅獎,只寫這一句話就夠了,何止用他的文章,以后還要向他約稿。”一位文學雜志主編坦承,不管有意或無意,魯迅文學獎確實在文學界起到了培養中青年作家的重要作用。
然而,區區一個文學獎如何擔得起人們對整個社會體制沉重的期望和失望?正如魯迅文學獎評委樊星向媒體坦承的那樣,在這個社會大環境下,由于文學獎可以帶來的各種名利效應,要徹底杜絕功利主義對評獎的入侵幾乎不可能,只能盡量完善機制,縮小不公平現象產生的幾率。
令魏心宏感到樂觀的是,第八屆茅盾文學獎開始實行“評委實名制”,所有人都可以在中國作家網上看到評委的投票情況;此外,對以往比較隨意的評獎數等內容也做了具體規定。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處于輿論風口浪尖的文學獎也在為恢復自身的名譽而努力。
誠然,無論茅盾獎還是魯迅獎,和諾貝爾獎相比,都還是很年輕的獎項,離真正邁向成熟的路還很長。或許,相比“取消文學獎”,如何完善社會監督,重樹文學獎的威望,是更值得深思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