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社會的快速變動和加劇固化催生了新的下層群體,這些新的下層群體無論在自我認同還是行為邏輯上,都與傳統劃分中的下層特征有了很大不同。如何看待新的社會格局,從制度層面回應他們的訴求?本刊記者就此訪談了中國社科院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于建嶸。
《南風窗》:今天的社會下層似乎在壯大,加入了一些新的人群。他們是這個社會中最失意的群體嗎?
于建嶸:階層固化和社會變動之間產生了新的下層,譬如第二代農民工、農民第二代、進入不了主流社會的大學生。社會格局的變化也使得原來“上-中-下”階層的區分發生了變化。現在下層標準不再僅僅是是否“有口飯吃”,而更多體現為一種心態—人們感到距離體制的庇護越來越遠,可以通過權力和經濟資源獲得的利益越來越少,不得不通過出賣勞動力來獲得利益。
生活處于下層也并不意味著一定失意,但失意的階層往往誕生于下層。比如上訪群體,每年到北京上訪的有幾十萬,這群人最主要的問題是利益受到了損害,但并不是生活不下去。
所以,失意的階層一種是法定權利受到了危害去尋求救助的人,一種是制度安排本身帶來的社會地位低下的人。
《南風窗》:新生代農民工是進入城市社會空間的龐大社會下層,他們在認同上,社會行動上是怎么樣的?
于建嶸:這個群體有1.2億。他們其實有明確的自我認識:我們和城里人是有區別的,這個城市不是我的,即使生活了20年也無法真正進入這個城市。很多第二代農民工對自己的身份和前途也是迷茫的。
我在深圳調研的時候,曾經問了幾千個人同樣的問題,你對自己的未來怎么看。他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沒想過”、“走走看”,或者“反正我不回去了”。他們對自己的前途其實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迫切。第一代農民工是種過地出來打工的,進城的目的是賺錢寄回家,第二代農民工是從學校出來的,進不了城市也回不到農村。很多女孩的想法是,最好在這里找一個對象,去小城市買房,然后再出來打工。
我認為,更值得關心的是從小就在城市生活的農民后代。他們生下來就是邊緣人,進入不了主流社會,這對他們的生理和社會心理都有很大影響。他們對農村一點印象都沒有,從來也不認為那是他的家。這一代人的問題可能更嚴重,很快會顯現出來。巴黎騷亂的主力就是移民第二代。
《南風窗》:現在,下層抗爭的誘因和方式有沒有什么變化?
于建嶸:首先要強調的是,下層抗爭的誘因并非一定都是利益受損。就東南亞的經驗而言,下列情形之一可能會發生抗爭:一種情況是,當農民被壓迫到餓死的邊緣,被迫背井離鄉。比方每年都從農民的口糧里多拿走一杯大米,年復一年。也許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生活都沒有受到明顯影響,但最終會達到一個臨界點,那就是他們無法再養家糊口。這個臨界點就是他們爆發的門檻。假如村里所有的人都同一個時間達到這個門檻,爆發就是非常可能了。另一種可能是,農民爆發抗爭的時候,他們的境況沒有那么嚴重,但是城市里的知識分子及精英階層支持農民,他們可能從城里下鄉來幫助他們,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即使農民所受的剝削程度較低一些,也可能起而抗爭。
當然,目前的中國,情況也許更為復雜,以社會公平和其他社群為參照而產生的相對剝奪感,以法律規定和意識形態為依據而產生的利益受損感—感覺到他的利益受到的侵害比其他人更嚴重的不公平感,甚至是與利益無關的純粹的泄憤,往往是下層進行嚴重的行動的主要原因。
僅僅是再分配的社會政策不足以回應他們的存在,因為整個社會對資源分配的預期不一樣,差距太大了,縱向比和橫向比產生的心理落差完全不同。
最近,最大的變化是有明確利益訴求的抗爭變成了一種發泄怨恨式的抗爭。街頭政治沒有明確目的的時候就變成了一種憤怒。泄憤事件中參加的主體人群是下層對社會不滿、對自己前途不明的人,他會把自己的悲慘結局歸結為社會的原因。他們可能認為政府和社會不對,但是沒有明確的政治訴求。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嚴重。街頭政治的憤怒情緒會增加,對官員、有錢人不滿的泄憤事件會增加。
《南風窗》:下層不滿的原因現在仍然歸結為社會或個人,但以后會不會歸結為體制或其他問題?
于建嶸:原來很多人都會把自己的失意歸結為家庭背景不好,沒辦法,人家生在城市,人家父母有錢。但這種心理會逐漸發生變化。他們會開始思考,為什么會出現這種階層不公和階層固化,是由于分配體制不行、制度安排不行。制度安排為什么不行?就是因為不能表達。他會自然而然歸結為這個原因。這種變化導致他們采取的行動可能也會發生變化。
《南風窗》:制度安排應該如何對下層社會的處境和情緒做出回應?
于建嶸:首先要解決利益均衡和利益表達的問題。中國社會的矛盾大多是人民內部矛盾,要確保利益均衡,使利益沖突不至于發展成大的問題,就要建立公平、公正的社會分配體制。要解決利益問題,最關鍵的在于政治改革。
一個真正穩定的社會,應該是一個民主的、有平等利益表達機會的社會。政治改革還是要有具體措施,不能等、靠。
《南風窗》:對于社會個體和群體的回應,是不是也應當有所區分?
于建嶸:政治權利來源于兩個力量,一種是人人生來平等的理念,另一種是從社會本身出發,他為什么需要這個權利?這是從社會治理的角度去思考的。必須尊重他的權利,你藐視他,他就會反抗。面對群體的表達,應該允許他們利益組織化,只有利益組織化,才能進行博弈,要有群體的利益代表。個體利益,要給他一個希望,我們要譴責街頭的暴力、極端的行為,但他們終究要有一個利益表達渠道。渠道也是要有規則的,這個規則就是法治化。
《南風窗》:過去10年,權力對社會下層的回應更多是做出再分配社會政策上的保障,但從效果上看,也不能算很成功。
于建嶸:僅僅是再分配的社會政策不足以回應他們的存在,因為整個社會對資源分配的預期不一樣,差距太大了,縱向比和橫向比產生的心理落差完全不同。